长老长嘘口气,背上寒冷生津,叹道:“原来是谡下司业当面,幸好未铸成大错。”若谡下司业在船队中出事,不论如何解释转圜,都要大生波澜,指不准战端立开,中原大地再无宁日。

秦简一扬长剑,冷笑道:“在下见仙宗危急,不顾安危踏入险地,长老却如此相待,委实令人齿冷。”长老哑口无言,若秦简只是使节身份,大可置之不理,但谡下司业当面,却定要给个解释了。

扶湘见势不妙,忙道:“长老只是顾全大局,秦兄何必计较不休。眼下逆鳞不顾天下苍生,如此倒行逆施,已不只关涉仙宗,秦兄应以大局为重。”

秦简尚未答话,长老悚然问道:“逆鳞?这竟是逆鳞布局?”从发现蛊虫开始,他便疲于奔命,委实无暇考虑。此刻扶湘一说,他才惊醒过来。

“谡下早得到消息,逆鳞乘此次庆典,要出惊天手段,一举毁灭我蓬莱。因此派出谡下司业,潜伏于船队中,俟机予以化解。其中委曲过程,还请秦兄加以解释。”扶湘答道。

长老脸色顷刻数变,沉声道:“秦世兄有以教我!”

秦简叹口气,道:“谡下早得消息不假,但无法辨别真伪,是以命在下暗中留心。此次逆鳞布局精妙,环环相扣,委实是惊天手笔。他们事前便知贵宗派出骁天骑,因此将计就计,故意拼个两败俱伤,以获得孵化蛊虫的强者精血。船队中满载诸国使节,蛊祸既发,仙宗是东道主,如果掉头返航,就是失信义于天下,因此只能直驶蓬莱山。而推断出是变蛊术时,蓬莱已是一片哀鸿。”

长老额头汗水泠泠而下,身躯微微颤抖,扶在舱壁上才能站稳。

秦简目射奇光,道:“可惜逆鳞千算万算,却出了两个意外。一是谡下早获消息,并有了防备,恰巧在下出身医艺,能识得变蛊术;二则底舱中有扶湘小姐面壁,牵制住蛊群,不然此刻大祸已成,回天乏术。”

长老稳住身形,振声问道:“当真控制住蛊群了么?外间会不会有人中毒?”

秦简摇头道:“蛊虫是有灵性的物种,喜以强者为宿主,绝大多数应钻入骁天骑尸身,现都被困在底舱里头。外间只要严加监控,决不至于流毒无穷。”他长舒口气,“现在大局已定,长老无须忧虑。”

长老听得此言,七上八下的心子,终于落了下去,蓦地惊觉全身湿冷,才知内衫已被汗水浸透,四肢疲乏无力,竟似恶战一场。

他正待下达严令,要骁天骑昼夜坚守,忽听扶湘语气森然,道:“大局如何已定,秦兄未免乐观了。”

长老心中又是一空,才见扶湘仍在秦简背上,不由眉头一皱:“不得无礼。”

秦简也察觉异常,忙点开扶湘穴道,嘿声笑道:“适才扶湘小姐脱力,不得以才如此,望长老见谅。”长老倒未觉有异:“事急从权,还要谢过世兄援手大德。”

扶湘见秦简泰然受之,想起他对自己的轻薄,羞怒交加:“秦兄大恩,我迟早会报的。不过眼前危机未去,尚要仰仗秦兄出手。”秦简眯眼笑道:“小姐莫不是要与我深谈一番?”

“你……”扶湘强压怒气,冷笑道,“施蛊之人仍在船上,若不将其除去,船队仍笼罩在蛊祸之下,动辄要酿成大错。”

秦简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道:“以长老之调度,小姐之睿智,定能找出施蛊者。在下份为谡下使节,不宜牵涉其中。”听得扶湘提醒,他才忆起燕荪,想不到她竟骗了自己。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脱身离开,毁掉齐田座船中证据,勿让她被仙宗捉住。

扶湘步步紧逼:“秦兄是当仁不让,万勿推脱。昨晚蛊毒未发,秦兄为何先知先觉?”秦简若无其事:“在下出身谡下医艺,见尸体有异常,自然要去验查一番。”

扶湘目光有如刀锋锐利:“那么秦兄因何判断是变蛊术?这可是头遭现世,你如何能先知先觉?”她一串问题连珠炮般,长老也面现惊疑。

秦简袍袖一卷,冷然道:“结合逆鳞惊天手段,很难不作此联想。在下一番苦战,疲乏之极,就不奉陪了。”他向长老一揖,起身向外行去。

扶湘追上两步,一径质问:“昨夜你底舱探察不成,又去何处验证,得出推断错误的结果?”秦简置若罔闻,直直向外行去。长老虽是疑云重重,碍于他的身份,也不好出手阻拦。

扶湘厉声道:“纵使秦兄不说,我也已猜到是谁!”秦简身躯一震,蓦地顿下步子,语气冰冷无比:“小姐若再无事生非,休怪在下要致函贵宗宗主,分个是非曲直了。”

扶湘晏声笑道:“秦兄紧张了么?若是寻常人等施蛊,秦兄自然会将她揪出,如此遮掩推委,分明是着紧那人。却不知船队中谁人有此福分,受到谡下司业如此青睐?”长老心中一动,暗运功力戒备。

秦简转过身躯,淡然道:“如此要向小姐请教了。”扶湘字字如刀:“船队中有一人也是出身谡下医艺,专攻蛊术,据说造诣之高,曾令博士教习汗颜。不知秦兄是否知道?”

秦简仰天不语,脸色平静如水。扶湘一字一顿:“那就是齐田国朴夫人。”她声音并不大,却震得廊道嗡嗡作响,好似闷雷噼在其间。长老运起全身功力,怕秦简暴起一击。

孰料秦简哈哈大笑,意甚畅快,半天方止:“原来小姐说的是燕荪。昨天我离开底舱,便是到她处搜寻,并无丝毫异常,所以才告知你推测有误。”

长老一怔,却听扶湘道:“逆鳞行事最讲隐秘,兴许秦兄搜查不全。无论如何,此刻嫌疑最大的就是朴夫人,我们可再去验证。”

秦简颔首道:“如此最好不过。”他心子不断下沉,只期盼着燕荪能毁弃蛊箱,不留蛛丝马迹。

八、不寿

三人联袂掠过海域,来到齐田国使船上。此时海上灯光仍盛,诸船都由仙宗武士戒严,一片森然阒寂。长老示意武士留守原地,径往主舱厢房行去。丫环仆役都留在舱中,因此并无人阻挠。

扶湘扣动门环,扬声道:“仙宗武库长老、谡下辟雍司业求见齐田国使节。”这两个称号加在一起,象征着中原最强力量联合,任是绝世强者,也要退避三分。扶湘如此道来,分明是不让秦简再有转圜余地。

“门未上闩,几位请进!”优雅淡漠的声音传出。扶湘毫不客气,推门直进,见燕荪好整以暇,端坐在圆案旁边,轻摇着纨扇,说不出的雍容雅致。

长老与扶湘对视一眼,浑未料到疑凶如此镇定。燕荪起身一礼:“几位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外子正在低舱巡视,待我唤人叫他上来。”

扶湘一摆手:“我们专程拜访夫人,不必惊动朴大人。”秦简莆进门,便直勾勾看向圆案,那要命的蛊箱,就大摇大摆地放在上面。他顿觉四肢冰凉,再难移开目光。

燕荪浑若无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劳动两位大驾。若有事相询,派个人支使一声便成。”长老沉声道:“方才船队中爆发蛊毒,夫人可曾知道?”

燕荪蹙眉叹息,道:“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岂能不知,本想去看看患者,一尽绵薄之力,外子却过于担心,硬是梗着不让去。”她延请几人入座,边道,“我在谡下时专攻蛊术,有一些心得,说不定能帮上忙。小简虽也出身医艺,不过胡混日子。”

长老端详她片刻,看不出丝毫破绽,不由心中狐疑。扶湘一直留意秦简,遂款款上前,摩挲着那口蛊箱,问道:“这口箱子好生怪异,是妆台么?”反手就要掀开箱盖,却被燕荪疾声打断:“别动,危险!”

扶湘嘴角逸出冷笑:“夫人为何如此着紧,莫非有不可告人的地方?”燕荪神色郑重:“这是口蛊箱,小姐勿要乱碰!”

“海途危险,夫人携带如此凶物作甚?”扶湘双眼发亮。燕荪爽脆一笑:“这是我新养的一批蛊虫,赴蓬莱日久,不得不带在身边。诸位敬请放心,此箱是玄铁制成,坚固无比,这些宝贝儿决逃不出去。”

秦简关心则乱,手足冰凉,暗忖燕荪为何如此煳涂?

扶湘再不客套:“如此定要见识一番!”她拇指一弹,箱盖啪地打开,险险砸在燕荪身上。只见琉璃壁下,幼卵堆积如山,安然若素地蠕动,丝毫不觉被人窥探。

“朴夫人还有何话可说?”扶湘冷笑道。

燕荪一楞,恍然大悟:“小姐认为外头的蛊毒是我做的手脚么?”扶湘冷笑不语,懒得再作纠缠。

燕荪盈盈一笑,推开琉璃壁,取出一只卵虫,放在掌心上。卵虫吱吱叫了几声,欢快无比,一口咬开纤嫩的皮肤,饱饮起鲜血来。俄顷之后,它便鼓圆了肚子,脑袋缩到腹中,浑身结成茧状。

三人看得莫名所以,便听燕荪吟唱起咒语,茧子闪过荧荧幽光,须臾裂开一隙,黑壳健翅的蛊虫破出,在空中嗡嗡振翅。

长老、扶湘脸色剧变,眼前虽不知何蛊,却决计不是底舱所见。秦简则长吁口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燕荪这手耍得漂亮,比毁灭蛊箱更能证明自己清白。旋即惆怅涌上心头,燕荪心思竟变得如此深沉,再非谡下那个少女了。

“两位看清了么,这可是外间肆虐的蛊虫?这口玄铁蛊箱,神兵利器也难破开,卵虫怎能钻破?”燕荪恳切地说道。

屋中一时沉默,只有那只蛊虫嗡嗡飞翔,似在嘲笑长老与扶湘的愚蠢。

秦简不失时机出来打圆场:“长老两位也是忧虑船队安全,小心并无大错。既然验明正身了,不如就此告辞,另思寻凶办法?”他伸手捉住那只蛊虫,用力一碾,令其碎为齑粉。

扶湘大不甘心,还待再言,却为长老阻止:“秦世兄说得在理,我们不耽误朴夫人休息,就此告辞。”一手扯着大不情愿的扶湘,就欲走出舱门。

正此时,嗡嗡低鸣再度传来,一只信蛊拍动翅膀,从半支开的窗牖中钻进。它似已轻车路熟,不看三人一眼,径朝燕荪飞去,一边吱吱叫唤,生恐不引人注意。

燕荪脸色苍白如纸,瞬间木雕泥塑也似,呆呆地望着那只小虫儿。长老心知有异,顿下脚步,回头诧然相望。

秦简心念电转,大喝一声:“不好,有蛊虫溜了出来。”当即挥出一缕指风,袭向那只信蛊,意欲将其粉碎。

但扶湘比他更快,身形迅疾前掠,挥掌斩断指风,伸手捉住那只信蛊。秦简待要不顾一切出击,长老也已反应过来,踏前半步,截断他的进击路线。

扶湘洋洋得意:“这不过是只信蛊,司业大人功力通玄,眼力不会如此不济吧?还是其中玄机暗藏,你心急着毁尸灭证?”

秦简虽不明缘由,但见燕荪神色剧变,立知事情不妙,可惜仍被扶湘捷足先登。他缓缓移动几步,挡在燕荪身前:“我是杯弓蛇影了,叫小姐见笑。”

扶湘不作理会,就着烛光,凑近信蛊一看:“啊,上面还绑有字条,待我仔细看看。”她灵巧地取下纸条,上面不过寥寥数字,但一眼扫去,不禁手足颤抖,似乎纸条重荷千钧,压得喘不过气来。

长老噼手抢过,逐字念道:“蛊祸被锁底舱,可觅机上船,以咒语牵引。”他目光如刀,神色狰狞,望着瘫坐在椅上的燕荪,“朴夫人还有何话可说?”

燕荪紧攥小手,无助地望向秦简,眼眸中的仓皇,如火焰一样跳动。秦简硬着头皮道:“单凭一张纸条,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那只信蛊可能漫天乱飞,恰巧钻了进来。”

长老怒极而笑:“信蛊胡乱瞎飞,怎不飞到羽飙号上?能用咒语牵引,船队中还有其他人么?”不待秦简出声,扶湘迫问道:“朴夫人既入逆鳞,也算女中英杰,如何敢做不敢当!”

秦简待要从中缓颊,燕荪霍地站起,紧攥的拳头倏地松开,迎着长老两人,傲然笑道:“不错,施蛊之人正是我……”

秦简心子不住下沉,似要坠入无尽深渊,一瞬间脑中空白,再不知如何应对。而长老与扶湘精神一振,后者拔剑迫上,锋芒直指燕荪。

眼看就要刺上,秦简下意识屈指一弹,当的一声,正中剑嵴。扶湘如遭雷击,连退数步方拿桩站稳。

长老衣袖无风自动:“兹事体大,秦世兄不要自误!”他击响双掌,黑衣武士应声而入,“即去请诸位使节过来,免得舆情沸腾,说我仙宗冤枉良善。”

待武士飞快奔出,长老恳切道:“局势至此,已非你所能担当。诚然,朴夫人是谡下出身,但既入逆鳞,又如此倒行逆施,天下人当共击之。秦世兄就不在意司业之位么?”

在他的算计中,燕荪虽是秦简同窗,但罪证昭然,当着如此局势,即便夫妻之情,也该划清界限,遑论一个局外人。扶湘却知两人暧昧,牢牢盯住秦简,以防他暴起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