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当然明白其中干系,一时犹豫难定,倒非他恋栈权位,而是此举一出,对谡下关涉之大,几难以想象。

燕荪一扯他衣角,笑容如优昙绽放:“小简,你不必如此。我早就有准备了,本想着侥幸过关,就兑现与你的承诺。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她迈着碎步,从容向前走去,“成者王侯败者寇,我跟你们走便是。”

扶湘脸色一松,以秦简的功力,若要恃强硬来,以羽飙号之武力,也未必抵挡得住。

正是笃定之时,陡见黄光耀眼,秦简竟掣出厚土剑,将燕荪护在身后。他身形渊渟岳峙,领域之力澎湃而出,眼中更是坚毅果决。

长老失声喊道:“秦简,你疯了么!司业之位还要不要?身家性命还要不要?”秦简冷哂置之,手中利剑握得更紧了。

长老还要再言,扶湘冷静道:“秦兄一意孤行,我们也无可奈何。只是你可想过,在三十骁天骑、一千精锐武士的击杀下,能否破围而出?”

秦简抚刃仰天,长笑道:“我这一剑之利,八荒六合,何处不可纵横!”燕荪被挡在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一刹那间,前尘往事尽上心头,柔情如潮水般冲刷而过,眼眶竟不觉一热,泪珠儿断线珍珠也似,纷纷滚落下来。

这个男子竟愿放弃未来的至尊之位,以谡下神器来守护她!

长老面寒如冰,连说三个“好”,就要发出啸声,调集所有武力,将两人就地击杀。

但是,一声暴喝从舱外适时传来:“且慢!”

长老愕然回首,只见屋门被一脚踹开,袍带散乱的朴游缓缓走进。他一手提着硕大酒坛,边用衣袖擦拭嘴角酒渍,狂乱不羁已极,大异于平常温文厚重。

长老眉头一皱,正要解释一番,却见朴游旁若无人,径行到燕荪身前,温和一笑:“男人犯的事,岂能叫妇孺之辈承担。燕荪,你虽是怜我惜我,不愿我身涉绝境,但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叫我下半生如何安心!”

屋内四人俱都愣住,一时领会不过。朴游已一把将酒坛掷在地上,刷地撕开衣袍,露出赤裸的胸膛,上面绘着偌大文身,三片逆鳞覆满躯体,衬得他醺红的脸,分外狰狞可怖。

“我才是真正的逆鳞!”朴游环视众人,傲然笑道。

一语既出,满屋阒寂。长老、扶湘面面相觑,不想波澜陡生,竟出如此变局。

“你在谡下修习武艺,连蛊术都不知,如何研制出变蛊来?”扶湘飞快质问道。

朴游诡秘一笑,返身走到碧纱橱中,片刻之后捧出口蛊箱,制式与桌上的一般无二。“这才是真正装变蛊的箱子,是我瞒着所有人带上船的。”他掀开箱盖,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长老一脸狐疑,望着夫妇两人,再难分辨真假。扶湘一脸笃定,道:“那这张纸条也是给你的了。你不妨念一段咒语试试?”

朴游望向长老手中的信蛊,从容画个手势,吟唱起一段古老咒语。那信蛊果然吱吱连声,振翅拍动,拼命想挣扎飞出。长老大骇之下,急忙将它碾碎。

“你们还有何话可说!”朴游睨视众人,倒像他在捉贼,威逼别人认栽。

长老哪堪忍受,正要作势发怒,扶湘慌忙拦下他,冲朴游跷起拇指:“朴大人真是好汉子,真情至性,在这样的关头,竟能替老婆出头,扛下一切!不过天理昭昭,岂是言语狡辩能瞒混过。你不必枉费心思!”

朴游一脸愤然:“内子与此事无涉,一切错处在我,你们何必罪及妻小。”长老见他斩钉截铁,不由心下逡巡,在他的想定中,没有人会无故求死。而扶湘仍然认定燕荪,丝毫不为朴游言辞所动。

忽听步声笃笃,一群人从甬道行来,正是诸国使节,包括被羁押的洪闵。长老精神一振:“诸位来得正好,且助老夫辨识真伪。”因把事情缘由说了,目光灼灼,瞪视着众人。

众使节一脸不可思议,有几人还是头回听说逆鳞,见它如此不择手段,竟要将整个船队搭上,去毁灭蓬莱山,不由又是愤怒又是震惊。尤其王实之最亲蓬莱,愤怒无比,呵斥道:“朴游,我原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想不到如此恶毒,真该将你凌迟碎剐。”

扶湘讶然问道:“王大人为何认定真凶是朴游?龙凤中文论坛 整理”王实之理所当然道:“他自己已经伏罪,再则如此手笔,岂是女子辈能做出!”

扶湘不悦道:“女子难道就不能做大事?”王实之才知出语不慎,忙赔笑道:“当然仙宗女杰除外。”

长老环顾诸使节:“你们怎么看?”众人面面相觑,半天无人答话。这夫妇两人都出自谡下,又是齐田世族,谁都不愿贸然开口,以免惹下祸根。

长老大为不满,道:“洪大人你先说!”洪闵本深埋着头,低调谦忍之极,未承想还是延祸上身,当即叫苦不迭。不过他颇有急智,指着秦简道:“秦兄与朴大人夫妇最熟,我相信他的判断!”

诸使节立时颔首应和,岭南李开道:“洪大人所言甚是,请秦兄指认!”如此一来,长老也望向秦简,舆情所向,竟是要他一语定夺。扶湘虽然不满,但形势至此,也由不得她饶舌。

秦简已为一连串变故乱了阵脚,只是木然望着朴游,如何也想不出两全之策,护住这对夫妇。不想形势陡变之下,竟要他作出抉择。一边是至交好友,一边是心爱女子,这个抉择如此残酷,将他的心活活剖成两半。

朴游燕荪,谁生谁死?

他无力地望向长老,艰难道:“就定是他们么?”扶湘斩钉截铁:“毫无疑问,两人中必有一人为逆鳞。”长老也森然颔首,暗示他别动歪脑筋。以仙宗一向的手段,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放过一个。若非朴游夫妇身份特殊,又兼秦简拼死回护,他不介意一并处死两人。

秦简茫然望向朴游,继而盯着燕荪,只觉心力憔悴,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即便是武道强者又如何,即便是谡下司业又如何,当着深不可测的命运,一样无法抵挡。

朴游不耐喝道:“小秦,你还犹豫甚么?”

燕荪随即抢道:“我才是……”话声嘎然而止,已被朴游封住穴道。只见他凝视秦简,缓缓道:“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八年。秦简,不必再犹豫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能翼护妻儿,算什么男人!”

秦简目光空茫,呆呆地与他对视。

朴游眉头一扬,洒然笑道:“我曾跟你说过,我自问能娶燕荪,便是可以性命相拱护。这是我精心准备的谢幕,你万不可剥夺。还记得祭酒大人的谶语么?”

秦简脱口吟道:“振翼悲鸣,云龙入海,君子远水,慎之勿忘。”

朴游仰起脸,望着高杳的夜空:“这偈语还有上半阕——玉人执戟,意在千里。情深不寿,重壤永幽。祭酒大人早就算准了,这便是天道造化,这便是命运定数,我们无法相抗。”

秦简面无血色,终于明白过来。朴游从偈语中,早猜到燕荪是逆鳞,又捕捉蛛丝马迹,得知蛊虫之事,便早早布局,准备了所有证据,就为替燕荪扛下天大的罪责。

这的确是他的谢幕,有什么比这更深挚更壮阔!

朴游脸上辉煌光亮,喝道:“还等什么,秦简!”

秦简虎目中涌出泪花,失声喊道:“老朴!”朴游负手于后,沉静若渊,撕开的衣袍垂在腰间,云雾般飘荡,像是深海中永夜的神灵。

“朴游。”秦简泪如泉涌,语气却平静之极。

众人与他目光相触,立时如坠冰窟,浑身战栗。沉默有顷,长老强撑气势,喝道:“朴大人,你随我们走吧,到得蓬莱山上,宗主自有御裁。”

朴游淡然笑道:“谡下武艺子弟,岂有束手就擒之理。朴游不才,愿领教仙宗绝学。”他取下舱壁上的长剑,锵然出鞘,一抹光华横在虚空。

长老满脸不屑,唤过一名骁天骑:“你去领教一番谡下高招,记得生擒住他!”以他的眼力,当然看出朴游未臻先天,骁天骑足可对付。

那名骁天骑摆开架势,正要出手,朴游突然喝了声:“慢!”

长老愕然道:“朴大人不会未战先怯吧!如此最好不过,省得伤了筋骨,受些皮肉活罪。”朴游一拱手,道:“请长老宽限片刻,容我交代身后之事。”

他转身对秦简一笑:“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在想,当初燕荪如果与你结合,是否会更幸福。但今天我要告诉你,至少我是无悔的。而今而后,燕荪就托付给你了。”

秦简一把抓住他:“休要胡说八道!到得蓬莱之后,事情必有转机。”朴游使劲一挣,低声道:“时日一久,必要露出破绽。我意已决,你只须照顾好燕荪。”

秦简颓然松手,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旷日持久之下,难保仙宗寻出证据,要想洗清燕荪罪名,唯有将此事做个了断。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朴游就此消失,让仙宗难以追查。所以朴游不得不死!

朴游行到燕荪身前,单膝跪下:“武功上面,我永远无法臻至先天,你不只一次骂我没用,与秦简是天壤之别。的确,我无法拥有瑰丽的领域,也没有天纵的才华,但我今天会倾注一生的浓烈,来为你舞场剑,希望你能记住!”

燕荪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有眼睛在传达情绪。炽烈与暗淡交织,从没有一刻,她的目光如此复杂。有悔恨、有不甘、有震惊、有惶急,但最终都消融了,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悸动——

这个下嫁八年的男子,愿意用生命来守护她!

朴游长身而起,面向众人:“明月高悬,海空寥廓,我们不如到甲板上决一生死。”

十二盏气死风灯环照,宽阔的甲板亮如白昼。朴游换过一袭衣袍,修长合度,显得雍容华贵。他振起长剑,淬出一串精芒,笔直指向对手:“在下有僭了。”

骁天骑不以为意,未臻先天的武者,对上方仙秘术,唯有死路一条。他望着朴游惊鸿般袭来的长剑,轻蔑地一笑,屈指弹出一抹烈光,欲直接斩断兵刃。

朴游却一抖长剑,画过微妙的弧度,避开那道光弹。两人仅距丈许,朴游前掠极快,骁天骑惊醒之时,便见剑花绽放,胸口大穴寒意森然,忙轰出一掌。

但见烈光如云,将朴游全身罩定。长老暗叫不妙,这一掌慌忙出手,真融十足,朴游不过普通武者,还不被轰得粉碎。围观众人也一声惊唿,方仙秘术之威,谁人能轻易逃脱!

朴游却沉静无比,借着前掠之势,身体直直后倾,几与甲板平齐,而后长剑当胸一划,亮起璀璨光弧。那掌光云平袭而至,低未及膝,与长剑光华一撞,竟被挑高少许,从他头顶唿啸而过。

而他身形前滑不变,一脚蹬起,直撩骁天骑下阴。似乎刚才的闪躲竟是蓄势,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旁人兴许看不出玄妙,但秦简、长老、扶湘三人却悚然动容。这几式兔起鹘落,流畅之极,非彻悟剑术奥妙者不能为。朴游未臻先天之境,力量无法与骁天骑相较,但凭借剑术的机巧灵动,或许有一拼之力。

那骁天骑仓皇后退,避开了这一脚。但不予他喘息之机,朴游剑光霍霍,一招快似一招,让他只有招架之力。未几,骁天骑已退到栏杆处,再无余隙可避。

众人瞠目结舌,象征仙宗最强武力的骁天骑,竟被普通武者迫得如此狼狈。形势竟与他们原来的想定,完全背道而驰。

那骁天骑怒发冲冠,方仙秘术之前,普通武者何异蝼蚁。自己就算拼得重伤,也不能如此窘迫。便听他怒吼一声,视霍霍剑光如无物,倾尽全身真融,猛然轰出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