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挣扎不脱,只得道:“我…我说!我把你救出来,带到山洞里,再…再回去看时,你爷爷的尸首…啊!哎呀…和那老头一起,都…都不见了,房子也…也烧起来了…就是这样,你放手!放手…”

少女呆了一呆,再也没有力气,垂下手来,随即又泪流满面,痛哭失声起来。

那少年退出好几步,躲到少女手抓不到的地方,摸着被抓出血的手臂,心中忿然,却也不敢出声。

过一会儿,看那少女哭的甚是悲切,渐渐的也忘了抓伤的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搔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只得吶吶地道:“我…我总要想法子找回来的。你别哭,我…我总会想到法子找…找回来的…”

那少女哭了好一阵,慢慢止住了哭声。她白晰的脸上布满眼泪,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一些零散的泪珠,犹如珠玉般晶莹剔透。

少年一时看得呆了。

“啊…什么?”

“…乌头三钱,千年健五钱,紫藤、半夏、长松萝二钱五,回心草一钱五,用火温烧,三碗熬成一碗,外加马勃、冬虫夏草收口…”

“什么?”

少女眨眨眼睛,也不看他,道:“别弄错了,这是我的药。一日之内要备齐,不然的话…麻烦你另请高明吧。”

“啊…是…是!我马上到…镇上去买!”

那少年跳起身来,转身便往林子外跑。跑得十来步,“啊呀”叫一声,又反身回来,叫道:“我…我…你怎么…”双手乱搔头顶,一脸焦急。

少女问道:“怎么了?”那少年喏喏半天,终于叫道:“得罪了!”弯下身来,一把抱起少女,便向刚才那山洞跑去。那少女尖叫一声,只觉身体已在半空,顿时又羞又怒,抗声道:“小…小贼!放我下来!”

那少年也自红了脸,口中道:“不…不成的!躺在泥地里,湿气上来了,毒…毒性可会更重。你是鬼手的…女儿,那也是用毒大…大家了,岂有不知道的?”一面胡扯,一面脚步如飞,扛着少女去了。

那天下午,少年来到镇上,也不知如何拐骗,居然让他弄到了大部分药材,只是镇子实在太小,好几味药店里根本没有。幸亏在少女指导下,到山里寻了些替代的草药,又不知到哪里偷了只熬药的锅,就在洞外熬起来。

是夜,那少年将少女扶着靠在山壁上,用勺子服侍她勉强喝了。那少女红着脸谢了两句,他顿时兴高采烈,殷勤地将自己的一堆衣裳拿来给少女垫上。

少女虽然觉得要垫一个陌生男子的衣服大大的不妥,不过想想总比牛棚里的草要好得多,也就老实不客气的默许了。她一边看那少年帮她铺床,一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只是暂时的,待我…待我找回爷爷…治好了你,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杀了我。”

那少年点头道:“那是自然。”

少女咳嗽一阵,又道:“你…你也别指望我真的就能治好你,那毒实在是我生平仅见,怎么治,我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只有试试看了。”

那少年又点头道:“那…那是自然。”笨手笨脚的弄好了床,便转身扶着少女躺下。少女这一天来被这脏得像野狗似的少年抱来抱去,羞不可抑,待躺好了,突然道:“还有!你可一定要记得…杀了我之后,绝对不许说你曾经见过我!”

少年一怔,道:“为什么?”少女小脸飞红,闭了眼道:“总之…你不答应,我就算知道解药也不给治你!快说,发个誓。”

少年踌躇了一下,道:“好!我、我说,如果跟人说起我见过…见过…”

少女道:“我…我叫…林芑云。”

“林芑云,便…便…死在这毒上,变成动也动不得,听…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见的活僵尸!”

林芑云见他发此毒辣的誓言,心中微微有些歉意,便道:“其实…这也不难,不跟别人说起那对你本不是什么难事──你这么个…这么个小孩,就跟人说了,也没人相信的罢。”她本来想说“你这么个小流氓”,觉得甚是不雅,话到嘴边又强行收住。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林芑云觉得浑身乏力,闭了眼养神。

那少年看了好一阵子,脱口说道:“阿…阿柯!”

“嗯?”

“我…我叫阿柯!”

林芑云睁眼见他一脸焦急,才明白他是在等自己问他名字,不禁有些尴尬,又觉得这小子不知道是傻还是装傻,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当下道:“啊,是…阿柯小兄弟,我…我累得很了…”

阿柯道:“哦,妳…妳休息吧。”便向旁边走去。

林芑云慌忙道:“啊…阿柯小兄弟,你…你在哪里睡?”阿柯指着离林芑云一丈有余的一堆枯草,道:“那里呀。”

林芑云急道:“那…那多不方便。咱们孤男寡女的…总之是不能…睡在一起的…”

阿柯压根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哦”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林芑云道:“这…这几天天气晴朗,小…阿柯兄弟,你不如到洞外去睡?要是有狼呀什么的来了,也好…也好就便跑掉,是吧。”

阿柯搔搔脑袋,虽然隐隐觉得不妥,却也说不出来,更没想到要是真有狼呀虎的来了,洞外面的人想跑估计是跑不掉的,先被叼走倒是真的。但即有女孩子这么说,他也觉得似乎就该如此,当下点点头,抱了草堆,便向洞外走去。

林芑云在后面叫道:“无论怎样,绝对不要进来,知道吗?”他回了一声,已走出洞口,只见满天星辰,这山谷中干燥已久,倒也煞是清爽。一天下来累得够呛,迅速铺好了床,倒头便睡。

当晚林芑云思念爷爷,悲愤交集,不时以泪洗面。兼之毒性发作,全身上下疼痛酸麻难忍,当真是生不如死,直到后半夜虚弱过度,才沉沉睡去。

过一会儿,一阵震耳轰鸣,又将她吵醒过来。只听见外面雷鸣电闪,风雨大作,旁边的火也几乎熄灭了,整个洞里冰冷刺骨,忍不住呻吟起来。

又一阵雷电闪过,她呆呆地望着头上黑漆漆的洞顶,忽然间,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什么奇怪的嘶嘶声。再凝神去听,那声音就在洞口,似乎是什么野兽低低的吼叫。她陡然一惊,背上寒毛倒竖,喝道:“呵!什么东西!”

立即有个人凄凄惶惶的答道:“我…是我。”

林芑云这才想起被她赶出去的小流氓阿柯。他刚才正在洞外好睡,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淋得全身湿透,那稻草铺的狗窝也被雨水冲走。眼瞧着闪电一根根打在附近山头上,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却想起答应了林芑云决不进洞,只能在洞口躲躲。冷得鼻涕流下来了,便嘶嘶地吸回去,不想被林大小姐听到了。此时听到林芑云的声音,回答起来已经声带哭腔。

林芑云心中不忍,又觉得此人呆是呆,倒也老实得紧,便道:“你…你进来吧,外面大雨,不给冻坏么。过来把火弄一弄,暖和暖和。”

阿柯哆哆嗦嗦地跺进来,勉强趴在地上把火弄旺了,缩着手脚蹲在一边。林芑云实在倦极,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趁着火烧得暖和,闭了眼睡了。

过得两天,阿柯到镇子上转了一圈,买了些馒头稀粥回来。他一边服侍林芑云喝粥喝药,一边道:“我…我打听去了,镇上的人都说,李…李老驼背──就是那个和你们斗的老头──被强人抢了…啊呀,你…你怎么…”手忙脚乱的将林芑云咳出来的饭收拾了,道:“你别急呀,这…这都是李老驼背的徒弟们说的。来,来,继续吃…据说,李老驼背在这里还挺受尊敬,教了十几个弟子,现下都…都失踪了,大概已经远走他乡了罢。后来,我又打听,这伙人好像往润洲那个方向走了,据说是去找他们的什么师叔去了。”

林芑云一脸怒容,也不说话,努力吃完饭,又把药喝了。她使劲动一动,自觉腰以上略有感觉,右手和头也可以勉强动一动了,心知药已见效,道:“再到镇上去买乌头三钱五,千年健五钱五,嗯…紫藤和半夏没有,长松萝也不要了,大血藤、大青叶这两味应该都有的,各来二钱五,回心草仍用一钱五,马勃、冬虫夏草上次剩的也够了,…就这样吧。”

阿柯心中默默记了,便要动身去买,被林芑云叫住了。她上下打量打量阿柯,道:“你抓的这些药倒也不错,不过还有一味引子,却不易弄得…”

阿柯问道:“是什么?”

林芑云想了想,道:“这附近有河吧?…那好,我这药引需要鲤鱼三尾…”

阿柯还以为什么难弄的,一听说是鲤鱼,便笑道:“那…那有什么难的?我叉鱼的功夫,那…那可不是吹的…”

林芑云打断他道:“要捉的新鲜活鱼,可不能是叉了的死鱼。钓起来的鱼散了精血,那也不成的。”

阿柯愣了愣,道:“那…也行,我下河抓去。”见林芑云微笑一下表示赞同,当下精神抖擞的去了。

那天下午,阿柯在水里潜了两个时辰,终于抓到四尾鲤鱼,自觉可在林芑云面前露一手了,兴高采烈回洞去。林芑云见他手抓着四尾活鱼,一脸得色,轻轻一笑,命他将药熬了,又把鱼弄了熬鱼汤。当晚洞里鱼香四溢,两人久不沾油荤,那里还忍得住,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为止。

阿柯半躺在一边,摸着胀鼓鼓的肚子,呵呵傻笑,也不说话。林芑云也觉舒坦,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林芑云道:“我的毒这三四天就可好个七八分了,只是毒针射在我的隐陵泉与血海两穴上,毒性逆走三阴交,已是深入脉络,却十分棘手。不过这倒不打紧,只是双腿动不得罢了。你明日去找辆车来,我们就可上路了。”

阿柯吓一跳,道:“这…这么快?你身体大病一场,虚…虚弱得很,不如休息两天再说…”

林芑云“哼”地一声,冷冷道:“爷爷…死后都不得安宁,我怎么敢休息?”火光闪烁,映在林芑云脸上,只见她脸色白得可怕,眼中更是凶光闪动。阿柯心中暗暗吃惊,哪里还敢多说半个不字?收拾收拾,早早在洞口睡了。

半夜里,林芑云梦见爷爷满脸暗黑色的血渍,张大了口却不言语,只伸手来拉她。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已被汗水湿透。洞口的阿柯也被惊醒,睡眼惺忪的道:“你…你没事吧。”

林芑云泪如泉涌,自觉这模样见不得人,忙敷衍道:“没…没事,作梦呢…”阿柯含糊地说了什么,又继续睡了。

过了一会,阿柯突然坐了起来,口中叫道:“我…我想起来了!”

林芑云奇道:“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活鱼!”

“怎么?”

“鱼是活…活的,煮了不就死了么?却为什么叫…叫我下河去捉呢?”

“为什么?”

“我…我听你命我煮鱼汤,一…一开始也不明白,可是刚才你看我头上的穴道时,却与平时不同。我想…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

“哦?”

“你…你根本不是要活鱼,只是想…想我去洗洗罢了。你…你平时看穴位时,总要叫我抹抹脸,今天却没有,那自然…自然是洗干净了!”

“哦…”

“为…为什么呢?你直接说不…不就行了么?”

过了半晌,只听林芑云轻轻叹口气,幽幽地道:“那岂非没意思得紧…”

第二天一早,阿柯先行到镇上去找车。临行前,两人翻遍包袱,好容易找到七两银子,估计着买辆牛车是够了,林芑云便在洞中收拾细软等阿柯来接。等了一个时辰左右,洞口人影晃动,阿柯钻了进来,道:“好…好了!我买了辆牛车,就藏在山脚下,还…还剩的银子又买了点吃的,可以动身了。”

林芑云见他跑得一头的汗,心中感激,道:“那太好了。阿柯兄弟,谢谢你了。”

阿柯俯身过来,将自己的宝贝铁剑先插在腰间,再蹲在林芑云身前。林芑云满脸飞红,只是腿不能稍动,只好咬咬牙,趴在阿柯背上。阿柯拿好包袱,背着林芑云走到洞口,回头打量打量这个山洞,傻笑一下,随即转身,大踏步下山去了。

一路上山路崎岖,灌木丛生,又有好几道山涧需要涉水而过。阿柯虽是健壮,然而终究不过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又有林芑云在背上,走得极是困难。十里多的山路,走了近三个时辰才钻出密林,已是累得满头大汗。

林芑云举目四望,只见远处已是大片的农庄,一条小路通往南面,却不见牛车,伸手拍拍阿柯的头,道:“阿柯兄弟,牛车在哪里呀?”

阿柯喘着气道:“我…我就藏在前面竹林里的,你在这里等等,待…待我去牵来。”说着将林芑云放在路旁一块石头上,便向竹林走去。

林芑云见他钻入竹林之中,过了半天又慢慢钻出来,一面东看西看,一面道:“…是…是…是这里呀…”声带张惶,不禁心中一跳,暗叫不好。

果然,阿柯围着竹林转了三、四周,终于哭丧着脸走回来,口中只道:“我…我…我明明就停在那里的呀…怎…怎么…”

林芑云怒气上冲,堵得心口一跳一跳的痛,道:“你怎么…把那么大个牛车藏在那种小竹林里,藏得住吗!这周围四面都是农家、田园,我们要走三、四个时辰才到,不知有多少人打此处经过,你就这么…你栓了绳子吗?”

阿柯缩着手脚,隔得林芑云老远,苦着脸想了半天,道:“不…不记得了…”

林芑云怒道:“那便是没栓了!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没人牵走,只怕牛自己都跑到田里吃东西去了!你…你…那可是我们最后的钱,现下到那里弄去?”

阿柯跳起来,转身向农田跑去,一面大声叫道:“我…我…我找找去!”飞也似地逃了。

林芑云满腔怒火,悔恨自己不多提醒这白痴两句,搞到这种地步,兼之早上又没吃东西,身体虚弱,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干脆闭了眼躺在石上休息。

过了半晌,听见田里隐隐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她疲惫地睁开眼睛,举目望去,只见田里许多人正喊着什么跑来跑去。正诧异间,近处一田坎下突然跳出个人来,正是阿柯。

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也不答话,一弯身背起林芑云便跑。林芑云叫道:“怎么?牛车呢?”伸手扶住阿柯额头,却听阿柯痛叫一声,觉得摸到的地方似乎肿起老大一块,惊道:“你…怎么了?”

便在此时,旁边田里窜出十几个农民来,手持锄头扁担,纷纷叫道:“抓贼呀!”“别让偷玉米的小贼跑了!”“死贼终于来了!”“还有同伙,抓到一起报官呀!”一路追来。

林芑云俯在阿柯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阿柯衣襟,口中低低叫道:“你这小贼!你…别往路上跑哇!人多势众,前面还有农庄,你想害死本姑娘吗?往林子里钻呀!笨蛋!上得山去,他们顾忌有山贼,不会追远的!”阿柯也不答话,使尽浑身解数,拚命往山林中钻去。

林芑云沙哑着嗓子大叫:“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兄弟们,道上的朋友,统统出来呀,他们已经被我们引上来了…”

那群人追了一阵,见山高林密,又听见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叫得声嘶力竭,恐真有埋伏,在下面吆喝一阵,便收足不追了。

阿柯低了头只是跑,足跑了三里多,林芑云在背上连叫:“好了好了,没有人追了!”才觉得全身累得几欲虚脱,“哎呀”一声,倒在草丛中,再也爬不起来。林芑云跟着倒在一边,也自喘气不止。

过了一会儿,林芑云用手撑起半身来,一拳擂在阿柯背上,恨恨地道:“你几天没饭吃了么,光天化日的跑到田里偷东西!害得本姑娘也差点被人当贼抓!”

阿柯软得动也不动不了,口中挣扎着哭道:“没…没有哇。我…我低着头在田里转,劈脸就是一…一锄头下来,我…我人都没瞧清楚呢…”

林芑云骂道:“你真是笨耶!进去找牛需要那样鬼鬼祟祟吗?你不知道光明正大的喊叫呀,那是你的牛丢了,该人家偷牛的藏起来呀。现下倒好,我们倒成贼了,还怎么去找牛?你这个…笨蛋!”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阵狠打,打得阿柯哎哟连天的叫。

林芑云打了一阵,道:“翻过来,看看你的伤怎么了?”

阿柯道:“没事,没…事,不必看了…哎哟!”却被林芑云拧着耳朵翻过来,只见整个左边额头上已经肿得老大,旁边几个口子,流了一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