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芑云道:“你是否近来常常觉得腰腿酸软乏力,夜有盗汗?”

雪月明惊异地道:“正是。你通医术吗?”

林芑云不答,又把了一阵脉,道:“嗯…是否数日不思饮食,而又数日食而不饱?”

雪月明点头不语,任由她把着。只见林芑云脸色越来越白,忽而抬头道:“请把舌尖伸出来,容我一看。”

雪月明一楞,刚要反驳,林芑云急道:“快些快些,别磨蹭!”他好似完全无法拒绝这丫头的要求,苦笑一声,只得照她吩咐,又是伸舌头,又是睁眼,跟着又吸气,吐气…折腾了好一阵。

林芑云又在他左手把了一阵脉,慢慢坐回座位,剑眉紧锁,沉思良久,突然道:“你…你在食红丸!”

大唐年间,李渊因李耳之故宠幸道教,全国境内道观林立,香火鼎盛,道家养生益体之术也在民间广为流传。其时不止大富人家聘请得道之士炮制红丸,甚至在京城,公子王侯、达官贵人们也常有私下炮制之事。但因正统医术一派强烈反对,再加上屡朝屡代皆有因红丸而致人死命之案,是以尽管信者颇众,却都秘而不宣。当朝为官者更是讳莫如深,深恐传出去,即有“毒害君父”之嫌,那可就是灭九族之罪。

雪月明脸色一沉,抽回手,道:“你说什么?仅凭把脉观色,就断定我食红丸,岂非可笑。”

林芑云眼中露出不忍之色,道:“信不信由你,若是继续服食,性命就在两、三年间了。”

雪月明仰天大笑,道:“小丫头知道什么?我命系于天!哈哈,老天爷不让我死,岂是人力可及的?”

林芑云知他听不进去,心中想:“老天爷要你死,不也是非人力可及?”只是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她喝口酒,笑道:“也是…就当我没说吧。嗯,平日里总听说皇家排场怎么奢华,今日得见,果然真的这么大,这么隆重。看来自古豪杰欲拼死相争的窥探九鼎,也并非全无道理。”

雪月明道:“什么全无道理?这道理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法则,成王败寇,古来如是。天下为鹿,能者逐之,一朝身登龙台,便领有亿万生灵。这点排场,嘿嘿,还算小得很了。”

林芑云点头道:“不错,前朝的皇帝,猎一次虎,摆的庆功宴也比这大,几乎燃起一座山以示庆贺。只不过这功庆得越离谱,世间万象也糜烂得越离谱,如今早已是身首异地,宗祀不存了。”

雪月明眼中精光一闪,道:“姑娘,想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竟也懂得这番道理。不错,想那隋炀帝之时,天下何其富庶,比之今世犹有过之,却短短几十年,溃败到任由蛮夷践踏我神州山河。若非有高祖和当今圣上重统中国,开疆扩土,我汉家天下,还不知会毁在哪一蛮人手里呢。可怜他一个九五之尊,被部下围攻,临死时哀求一个全尸亦不可得,千古帝王,由他这样极盛而至极衰的还真是微乎其微。”说完微微叹一口气,那神情倒似在怀念一位故人。

林芑云道:“是啊,我爷爷说,隋炀帝修筑运河,可说为天下打通了一条泽被万世的通道。有了它,南北从此不再有天险阻隔,互通有无,联络紧密,也再不会出现东晋时五胡乱华,将汉人压在江南,万难动弹的局面了。只是这条运河耗费巨大,人民劳损不堪,他自己也那么穷奢极欲,才终于导致了天下易姓。”

雪月明再看她一眼,眼里有种古怪的神情。他慢慢地喝了口酒,沉吟片刻方道:“你爷爷是谁?为开凿这条运河,死伤千万,弄得中原之地百里断炊烟,千里无良田。天下人到现在对它还恨之入骨。没想到你爷爷竟然深悉此理,他做的什么官?为何我从来都未听过群臣议论此事呢?”

林芑云鼻子一哼,得意的道:“只有做官的才能知道这些事?我爷爷只是普通老百姓,不过他的学识,可比朝中这些当官的强多了。啊…”突然想起对面坐的人恐怕就是朝中高官,吓得掩住了嘴,眼往别处瞧去。

雪月明一笑,道:“是啊,世外之中多有高人,确实比之朝中某些官要好,却也并不能一概而论。我朝自高祖以来,文韬武略,能人辈出。有李靖、徐世绩这样立万军之前而面不更色、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不世武将,亦有杜如晦、魏征、房玄龄这样纵横谋略、决胜千里的谋国智士,才使我大唐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平息四境,收服西域,创不世伟业。此次皇上庆功,也是为了宣扬天下臣服,四海归心,宇内升平的意思。这番道理,想来万千臣民是能体会到的。”

听到这“万千臣民”几个字,林芑云心中不知为何忽然一颤,淮阳道上成群结队逃难的饥民,被官与匪夹在中间屠杀,号哭无人应的情形;洛阳城边乞食的乞丐,为着迎合天下升平的旷世之景,被禁军们如野狗一般拖出,数十人挤一辆牛车内的拉到军营关押的场面…一幕幕划过眼前。

她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这是皇帝老子的四海归心宇内升平,可跟老百姓无关。”

雪月明自己斟了一杯酒,将那翠玉薄胎酒杯端到眼前,摇曳不定的灯火透过酒杯,映得那酒也似碧绿一般。他看了足有一时,方一干了,嘿嘿笑道:“皇帝乃万民之主,他的四海归心宇内升平难道只是说说吗?自然是天下老百姓共有的。”

林芑云心中突的愤懑起来。听他那口气,仿佛皇帝只须一说宇内升平,就真可以宇内升平一般,什么灾民,什么饥荒,什么强权,什么苟且,以及自己与阿柯受的这些压迫、羞辱,统统被这一笔抹杀得干干净净。她虽出身富贵之门,但自小便与爷爷一道流浪江湖,官匪勾结、掳人田地、拐卖人口的事屡见不鲜。民间的疾苦见得多了,内心深处对官府一向不大看得起,此刻雪月明随口一句道来,仿佛天下民众除了身子“莫非王臣”外,连头脑也唯皇帝之所想而想。这种既迂腐又可笑的想法,偏又出自一位看似气度不凡的人之口,让她心中颇有些不是味道,顿时不再作声,只闷着头喝酒,那辣辣的烈酒一入口,仿佛可以些微减少一下心内的感触。

雪月明也未察觉她脸色有变,越说越是兴奋,声音也逐渐大起来:“论地域之广阔,千古未有!昔日以汉之强盛,虽领有西域诸国,但威慑之下,仍有不规之徒,日生战乱。霍去病、卫青雄才一世,也不过将匈奴赶至更远的边陲不毛之地而已。我大唐开国以来,只三十年时间,便令诸国臣服,尊吾皇为天可汗,兵出祁山而天下震动,令出宫门而举世皆行,那可是前所未有之大帝国。为何?李靖以区区七千将士,杀退突厥十万虎狼之师,又于阴山全歼残余,杀突厥王。哈哈,哈哈,这是怎样战无不胜的将领,这又是怎样攻无不克的军队?单此一点,我大唐即可永为万世之表!论世间民生,因我大唐之鼎盛而得益,人民丰衣足食,耕者有其田,商者安其行,工者乐其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贞观四年,处决的死囚竟只有二十九名!这等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举世繁荣的景象,古之圣贤如尧舜者,可曾得见?岂不壮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芑云听到这些歌功颂德之词,几乎忍不住要将耳朵捂住,但见他说到后来,状如中魔,手舞足蹈,不能自持,不禁暗暗惊诧,却也不敢多嘴,只偷偷地往旁边挪动,离他越远越好。

雪月明仰天长笑,声如雷鸣,正震得亭摇楼撼之时,突的一阵狂风穿过长而黑暗的回廊闯入,吹的蜡烛一跳,几乎熄灭,人的影就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变得狰狞怪诞。

林芑云扑上前用手掩住烛火,心中无比惊惶——雪月明的笑声在这凛冽的风中变得如哭腔一般,“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刺破迷茫的大雪,划开阴森的长风,直透天地!她忍不住尖叫一声:“别笑了!这等逢迎谄媚之词你也信?你吓到我了!”

雪月明猛地住了口,起身走到柱子旁。外面的雪愈来愈大,苍茫的大雪似已笼罩一切,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什么是近,什么是远,已经看不分明了。

半晌,雪月明长长的吐了口气。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说。像有一把锈钝的锉刀,慢慢割过他的咽喉,那声音发出来,苦涩难辨。

第二章 帝王

“林芑云这丫头,好像有什么心事?今日我见她在殿上,言谈高贵,举止不凡,风采照人,确实比以前要出众多了。然而静下来时,看上去却有种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淡淡愁态——你没有怠慢她吧?”

“臣岂敢!”李洛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道:“这大概…与她仍旧思念阿柯有关吧。小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过一阵就没事了——微臣是这么想的。”

“哼,你当她是小女孩子可就错了,她是只雏凤,可也有展翅高飞的一刻。真到那时,只怕你我都是她眼中的小虫,囫囵一口吞了,连味是什么都辨不出来。”武约一长身站起来,走到窗前,轻轻撩开厚重的窗帘的一角,向那灯火通明的大殿望去。

李洛知道武约的习惯,在任何时候,都不忘瞧瞧四周是否清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狐性多疑吧。他想到这里,又记起林芑云说过的话:“多疑者必狠毒残忍”,不禁卯足了劲,下决心咬紧牙关,不该说的话绝不漏一丝风出去。

“那个阿柯到底有消息了没有?”过了一阵,武约轻轻问。

“没…没有。”李洛每次听到这个名字自武约嘴里说出来,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道:“陈束已经亲自到剑南、黔中与江南西三道去查此事,微臣也暗中布置可靠心腹于淮南及关中东西两道密访。臣亦已在十道和西域几个都督府下了通缉令,只要他胆敢在这些地方露面,一定将其擒获,请娘娘放心。”

“呵呵,放心。”武约放下帘子,慢慢走回桌前,一面把玩着手里的玉蝉,一面道:“你们做事啊,没做完前,老是说放心放心,可结果呢…实在难说啊。你以为,就任你这么的查,别人就干看着?”

李洛听她话里讥讽,坐不住了,借着为她倒茶的工夫乘机站起来,一面道:“您是说,有人也在查着阿柯?”

“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吗?”武约飞快的飞他一眼。“马周那老头的几个心腹半个月前就已离京,去向似乎也是江南两道。内线传来的消息,你叫人精心画的阿柯的像,此刻就悬在马周的内室里!”

李洛吃惊道:“马周?难道他察觉出了什么?若他真是冲着阿柯去的,这事就复杂了。那老头可是出了名的狡诈难缠…”

武约面无表情地道:“你能明白最好。阿柯这个人,来历很有些诡秘,性子倔,又是杀手,身分…实在见不得人,乃是我们这些在朝上受万人瞩目的人最怕惹上的麻烦。他若真的死了倒也干净,若还活着,甚至若还想着回洛阳来见林芑云,可就不大好了。”

“您的意思…”李洛全身都似绷紧,伸手在脖子处一比,小心地问。

“我没什么意思,呵呵,你自己去办吧,我相信你。”武约爽快的一笑,伸了伸懒腰,道:“哎,今日真是累得慌…”

李洛道:“那臣就告退了,娘娘请休息吧。”躬着身退到门口,正要去推门,武约突然喊住他。

“李洛,今日你吹的那曲,是谁教的?”

李洛背心一凉,心道:“终于问了。”

“这个…这是臣自己想的。因那‘百丑闹春’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所以逼迫无奈,只有出此下策。时间仓促,未及先通报娘娘,微臣实在有罪!万岁怪罪下来,还请娘娘替我多担待担待。”

“嘿嘿,逼迫无奈。”武约悠然地端着茶,道:“你这逼迫无奈,倒抢了全场的风头。什么十三铁骑的盖世雄风,什么娇芙娘绝代风姿,统统不及你那两声不成胡吹乱奏。那楮遂良是长孙无忌的座上宾啊,什么时候与你李将军成了搭档,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李洛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绝无此事!臣若有欺瞒娘娘之心,天诛地灭!此前臣也未曾料到,楮遂良竟然会在那种场合突然出头。说起来,当初臣向其余大臣展示‘百丑闹春’之时,这姓楮的还百般夸奖,鼓励我献戏,他自己却深藏不露。娘娘,请相信微臣所言——此奸险小人,绝非等闲之辈。今日就算没有臣献曲,他自己也定会找个机会表现的!”

武约咯咯一笑,道:“瞧你,怕成那样,叫人看着心里怪痛的。起来吧,我若信不过你,还会跟你说这些么?那楮遂良奸是奸点,却并不足为患。他今日如此表现,那恨不得有朝一日身为权臣,只手遮天的模样,只怕群臣心中都是憋着一口气。也好,让他做出头鸟,总强过别人老围着我们转。至于万岁那里嘛…哎,你这一宝看似凶险,其实却是有惊无险,撞大运皇上听进去了,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就算皇上没明白,可这是为将士而出头,皇上一生沙场上闯过来的,难道还不体恤你的苦心?嗯,你呀,还是在瞒我——你别狡辩,别看你平日里威风八面,其实是最谨慎小心的一个人,怎可能想到这样胆大妄为的事?定是林芑云那最好险中求生、出奇制胜、无事也要生是非的丫头给你出的主意吧?呵呵,还真不枉我这么看重她,好厉害的一招。李洛,看来你调入京畿这几个月,也逐渐明白什么叫玩政治了,就冲你今日为前方战士一歌,在皇上面前的资本可捞了老大一票,哈哈哈哈。”

李洛不知为何心中一寒,那一个个抛妻别子跋涉千里,在苦寒荒漠之地年复一年驻守边疆的战士的消瘦凄苦的脸,那一具具躺在血泊中泥泞里,或是被黄沙半掩的战士残缺不全的遗骸,甚至,那一匹匹在西风呼啸中望东而嘶的战马,一幕幕如烟云般划过眼前。这些再真实不过的人,再真实不过的尸体,再真实不过的思乡之情,在武约的眼里,却只是拿来博皇上一笑的风景而已…他艰难的吞了口气。

武约挥了挥手,道:“好了,没事了,把林丫头照顾好就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先下去吧,我也乏了…”

雪月明喃喃自语道:“我有多久没出宫门了…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哎…厚厚的宫墙朱门,满朝的阿谀奉承,隔得远了,什么都见不真了…嘿嘿,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天之骄子,什么万国之皇…有的时候,也被人如猴子一般的耍,还不自知!”他狠狠地一拳击在柱子上,震得楼亭都是一晃,愤然道:“这天下,难道真是朕心目中的天下吗!”

“乒砰”一声,碗碟翻飞,林芑云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顷刻酒醒了一大半。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蹦出一个字:“跑!”

可是这风雪交加之夜,自己孤身一人,往哪里逃去?

如果面前这人真是世间之主,招惹了他,天下之大,却又能往哪里逃去?

林芑云一瞬间恢复了镇静——或者说,装做镇静——重又坐回凳子上。

雪月明——其实应该是李世民——慢慢回过身来,只见林芑云兀自在石桌旁正襟危坐,见他回身,俐落地一跪。

“小女子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

“谢万岁!”

李世民看着她不急不缓地坐了,眼帘一抬,那双清澈至极的眸子毫无怯意地向自己看过来,也禁不住暗自喝了声采:“好有胆识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林芑云。”

“知道我是皇帝,你一点都不怕么?”

“朗朗乾坤,浩瀚世界,万民皆是皇上之臣民,则皇上之于小女子如父。小女子既尊妇德,亦守孝道,且从不败坏法纲,是以不知见父有何可惧之处。”

“好刁钻的一张嘴!‘皇帝老子’四个字,要在其他地方说了,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今日念在你我有缘,哼,给你个机会,解释给朕听!”

“三皇五帝开我华夏之源,直至秦一统天下,始称皇帝。万物以老为尊,上古以子为敬,是为‘皇帝老子’。”

“嘿嘿,你胆子不小啊。恃才放旷,耀于君前,朕一念之间就可要你的小命,你凭什么还这么狂妄!嗯?”

“据实而回陛下所提之问,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小女子实不知放旷为何物。天下生灵之性命祸福,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世上善恶真伪,也皆凭陛下定夺。小女子惊慌也好镇静也罢,难道也可左右陛下之意?”

“…!”

李世民一时语塞。自提剑起义,反隋建唐以来,他所战皆披靡,英雄一世,更难得的是文武兼备,饱读诗书,胸有韬略万千。他手下的幕僚,如上官仪、魏征、杜如晦等皆是一代文豪,也常与他辩论争执。但辩归辩,议归议,这些身为臣子的,总是想方设法保全皇帝的颜面,凡事都留三分余地,让皇帝自己下台。从未像今日这般,竟被这不知好歹的刁蛮丫头说得哑口无言。要驳她吧,偏偏每一句话都是可以正经八百拿上台面说的,无从辩驳;要发怒吧,看到她乖巧伶俐楚楚可人的脸,李世民胸中血气翻腾,这一口气竟是怎么也提不起来。

他呆了半晌,忽地伸手出去,道:“再把脉来!”

林芑云离座而起,盈盈地跪下去,道:“小女子不敢。”

“嗯?为何?你适才不是主动给朕把了脉么?”

林芑云抬起螓首,一瞬不瞬地盯着李世民——那双漆黑的眸子倒瞧得李世民心中凛然——道:“君者,国之大体也。陛下之生死安危,关乎国家大事,岂容小女子妄加揣度?况君命系于天,又岂是小女子所言可左右的?陛下之令,小女子万万不敢从!小女子也恳请陛下将刚才小女子之妄言忘记,顺天意而行之,方是我大唐之福。”

李世民望着亭外翻飞的雪花,默然良久,叹道:“起来吧。朕不怪妳。嘿嘿,朕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你这样敢大胆直言的了。好个有胆有识的丫头!坐。”

待林芑云坐了,李世民好奇的看着她,道:“你究竟是谁?满朝文武中,朕竟想不起一个有你这样的女子?”

林芑云道:“小女子乃御前左飞卫将军李洛的…表妹。”

“李洛的表妹?”李世民略一沉吟,道:“李洛武艺出众,作战神勇,可惜胸中少了大丈夫气概,处事唯谨慎二字。以他自己,断断想不来今日所奏之曲——怕是妳教的吧。这几个月来,我见他上奏之文,多有切中时事要害之处,还当他逐渐开窍了呢,原来有你这么个女诸葛在幕后。”

他虽是猜测,但言语中透露着极大的自信,林芑云忍不住吐吐舌头,惊讶地道:“皇上果然英明!就凭小女子一番话,竟猜到这么多事。”

李世民摇摇头,道:“什么英明,嘿嘿,哄小孩子罢了。朕多年未出皇城,这一两个月自辽东返京,竟遇三次行刺,有十四个县上万民书,要求减赋罢征。哎,这天下,何时变得连朕自己都不识得了?你好像也知道不少吧,听你刚才的口气,似乎对朕的治理颇不以为然。”

林芑云一翻身又跪下,道:“请陛下治小女子妄言之罪!”

李世民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道:“今日之遇,或为天意。朕赐你畅所欲言,绝无拘束,你给朕说说外面究竟如何?”

林芑云叩头道:“小女子不敢!或有不同,但陛下怎能为了小女子一面之词而动摇朝廷纲领?”

李世民忽地端起茶杯,重重地一顿,便要发作。但他呆了一呆,长叹一声道:“哎,终究…寡人寡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跟朕说说真话了。”

林芑云抬头看去,却见李世民脸上不见愤怒,只是说不出的疲惫、孤寂之态,垂着头,驼着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般。她没由来心中一酸,说道:“陛下珍重!陛下的心思,小女子明白,但…我爷爷说,国之重事,最忌的便是旁门偏听,惑于宵小之言。若言之不实,于社稷固然有碍,但若言之实,然不容于朝中主流,则陷君于两难,甚或引君臣之争,于社稷更是大害。”

李世民闻言剧震,细细地揣摩这两句话,片刻方道:“你爷爷真乃高人。不知可否一见?”

林芑云垂头道:“我爷爷…早已去世了。”

李世民“啊”了一声,颇为失望,也低头不语。

忽然间,林芑云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叫道:“天!且听小女子一言!”

“嗯?”李世民不知其意,茫然望向她。

林芑云不管他,大声向着天道:“小女子凤来仪,雪夜偶遇老头子雪月明,心意相通,遂成莫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日之事,唯天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