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觉得若跟这人争辩一句,以后也没脸见人了,是以无人开口,楞了片刻,又都恍若无事的继续干自己的去了。

钟二恶少见无人喝采,有些吃惊,钟大恶少将手一摆,道:“少见多怪!你没听说过曲高…嗯…那个便寡的吗?我们说的事,这些凡俗之辈怎能理解?别看了。你我这次能在一百多人的围攻下全身而退,也算不容易。那什么覆云楼,几个点子还真是厉害的紧。”他见林芑云除了一笑外,并未多加理睬,而是转到一边喝茶,当下一计未成再生二计,说起江湖仇杀来。

林芑云一听到覆云楼三字,顿时一凛,正坐起来,侧耳凝神去听。钟大恶少见美人侧头,那一缕秀发无限娇媚的垂在微微起伏的酥胸前,随波沉浮,顿时心中怦的一跳,想道:“死了,死了!若得如此佳人眷顾,什么百万千万贯,便统统给了她又何妨?”

钟二恶少只顾着吃东西,一面含糊地道:“是啊,就那么两三个人,就把我们血剑联盟挑了,哼——呸,霉花生!哥,霉花生啊。”

“别拿你的爪子乱晃!挡着我…”钟大恶少暴怒!

“可是,爹说吃了霉花生会死的。”钟二恶少拿茶漱了口,随地乱吐,旁人无不掩鼻而避,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道:“连沙老大都被打成重伤跑了。可我听泉哥说,江湖上从未有过什么覆云楼,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的。”

钟大恶少还未接口,只听一个柔美动听至极的声音道:“原来这位小哥也知道覆云楼。小女子才自北面而来,已听到不少关于此楼的传说,但都说的不甚详尽。还望这位小哥能指点一二。”正是林芑云。

钟二恶少刚道:“是!这个…”钟大恶少在旁一推,叫道:“坐在这里干嘛,还不快些叫菜去?”

钟二恶少道:“菜不是在这里点的吗?这位姑娘要问我话…”

钟大恶少怒道:“点菜点菜,这些乡下地方的伙计,你当是可以比的了京都的吗?只怕等上半日都不来,快下去点!”不由分说推他下楼,自己转过头,一脸严峻,拱手道:“姑娘所问,在下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咳咳…这个,话说…”

林芑云打断他道:“你知道这覆云楼的主人是谁吗?”

“啊?哦,这个…其实覆云楼的主人,如今江湖上还是个谜…”

“那就是不知道啰?”

“哎,姑娘在开玩笑。在下以这柄‘横断翠微骇浪惊涛’剑名扬江湖,少说也有十几年…”

“是他们来攻你们什么血剑联盟,还是你们刻意上门挑战?”

“这个…这个说来话就长了。记得那一日,在下得到我们盟主沙老大的口令,正在与兄弟们一道准备南下,去寻什么…”

“嗯,那就是他们找上门来了。一共几个人?”

“几个人?嘿嘿,姑娘这玩笑开大了。几个人就想挑我们血剑联盟?我跟你说啊…”

“你兄弟说两三个人就挑了血剑联盟。或许他比你知道的清楚些…”

“三个!”钟大恶少使劲比着三根指头:“他哪有我看得清楚?当时这三人分别从三处杀来,那真是刀光剑…”

“你们盟主沙老大我也有些印象…他与三人相斗受伤,还是只与一人斗受的伤?”

“跟…一个老头。我跟你说啊,他只在这老头手下过了十几招就受了重伤。想当时这老头杀进来,我还跟他拼了两三招,全身而退!嘿!记得那一招是…”

“对方有没有说原因呢?不会只为了好玩才杀进来的吧?”

“原因?嘿,亏这些人说得出来,竟是要我们帮主去给某个什么人道歉认罪!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血剑联盟’在江湖上的名头!我们帮主是什么人,哪有去给人道歉的理?想当年…”

“沙老大现在人呢,是逃了还是被抓去了?”

“抓去?嘿嘿,你真当我们血剑联盟是这般好欺负的吗?当时的情况真是千钧一发,眼见得那人横枪杀到,沙老大一个地滚启动机关,逃进暗道。那暗道道路多的像迷宫,任他千人万人杀来,一样的有进无回!那老头自愧不如,大笑三声,说道…”

“他们三人分三处杀进来,应是为行成合围之势,显然颇有准备,”林芑云端着茶杯出神,一面自言自语:“一个人十数招内就了解沙老大,却连这样的混混也能逃命,表示并不滥杀,目的应该就只是沙老大一人。血剑联盟就算再差,要这样几个人就杀进核心去,这份胆识与智慧,也非寻常人所及…怎么就会一夜之间崛起的呢?”

她不由的想起一路来听到的关于“覆云楼”的各种传说:辽东的大富豪周纪宇突然失踪,家人在庙堂之上赫然发现他的随身玉蝉,及一块刻有云样花纹的铁牌;襄州附近五洞十三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有消息说,乃是在一老者带领下归顺“覆云楼”;雄距岭南十年之久的“霸枪帮”帮主被杀,帮众百余人北上,据说也是投奔“覆云楼”…

短短一个多月来,各地传来关于“覆云楼”的消息接踵而至,以致连官府都被惊动,朝中监国的马周、上官仪等人连下数道密令,要各地严加监视。李洛等人心知圣上正在微服私访,更是打起精神,紧急抽调数十位大内高手,沿途布防,收集情报。但怪的是,除了这些归顺之类的消息,“覆云楼”本身自始至终并无任何行动,甚至连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组织都还是个谜。如果这两个自称“血剑联盟”的人所说不假的话,应该是该组织第一次露面。

如钟家二恶这样的人都是“血剑联盟”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帮派。但林芑云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心悸,甚至觉得背心隐隐发凉——关键之处还不在于只有三个人就敢硬闯别人的老巢,更重要的是,这三人布局周密的杀进去,拼死搏杀中却始终只针对目标而去,除此之外,绝不贪多。这种坚定唯一的纪律性与韧性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忽听“哗啷”一声,接着数人一起惊呼。林芑云转头看去,发现声音是那群正在观棋的人发出的。所有的人都拼命往里挤着,吵嚷不停。钟大恶少怒道:“嚎什么丧啊嚎,没见到人家小姐在沉思啊!”

人群中有个老头子的怒吼特别响:“你奶奶的,输了棋就想赖帐是不是!天下没这般道理!”

另一个老头子叫道:“谁赖?谁赖?大家可眼睁睁看着的,是你手不干净,乘我不注意,偷偷换子!”

“乒砰”一响,像是桌椅碰撞之声,人群大哗,纷纷闪避,林芑云这才看清有个老头提起凳子,正准备向另一人扔去。他身后几人死死拉住他的手,都道:“张老头,你这是作啥!”

“一盘棋而已嘛,干嘛弄成这样!”

“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搞这些?也不小心自己一把老骨头。”

周围人纷纷劝架,那张老头兀自挣扎,叫道:“不行,这老东西毁我名节,老子今日非跟他拼了!”

另一个老头往后一窜,缩身在欧阳不平之后,道:“谁做过的事谁自己心里明白!什么毁人名节,呸!跟你斗棋才是老子自毁名节!还老子的二两银子来!”

那张老头显然受不了刺激,满脸胀的通红,咬紧牙关使劲挣扎。欧阳不平与王杰对望一眼,都隐隐觉得此二人为这些微小事闹成这样不大对劲,但仔细看去,两个人都像是毫无武功根底,看张老头气的瞠目的样子,也不像是在作假。欧阳不平悄悄点了点头。

王杰走近那张老头,道:“老人家,这是打哪里说的?好好的下棋…”

张老头一伸手,抓住王杰的手腕,隐有扣住脉门之势。王杰内力一吐,那张老头“啊”的一声被弹开,还以为是别人在推自己,道:“什么叫好好的下棋!这老小子成心找麻烦来的!嘴上说得好,跟我切磋——哪有连着三天都下同一路棋的!”说的怒气冲冲,又要往前冲。王杰忙道:“有话好说!”伸手拦他。

张老头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冷笑一声,道:“不好说!”突然的一紧,王杰此次再无提防,顿感一股强劲的内力同时从太渊、大陵两处穴道突破,霎时自手少阳、手少阴两路向上猛攻。王杰这一惊非同小可,刚要运力抵御,腰间京门穴被人猛地一击,劲力直透膻中,再也撑不住,“哇”的吐出口鲜血,往后翻倒。

耳边听到欧阳不平喝道:“林姑娘快跑!”

“砰”的一拳,有人被打的横飞出去,跟着“扑扑扑”数声闷响,欧阳不平怒哼一声,被逼到一边,肩头见血,三、四人手握短小匕首围着他斗,不让他靠近林芑云。

这一下兔起鹫落,谁也未曾料到好好的斗棋转眼便演成厮杀。几个小二吓的魂飞魄散,飞也似逃下楼去。林芑云看着楼上十数人慢慢围拢过来,一时也呆了。只有钟大恶少一拍桌子,奋身站起,怒道:“有种跟我钟家大少单挑三百回…”话音未落,鼻子正中挨了一拳,人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从楼梯口穿出。只听楼下摔的山响,那出拳的人收回手来,见一手背的血,还有些黄白相间说不清是什么的玩意儿,忙皱着眉擦了。

欧阳不平见林芑云形势危急,奋不顾身踢翻一人,身子一纵,跳起来抓住楼顶横梁,预备向这边荡过来。那张老头见机奇快,待欧阳不平身在空中之时,双足乱踢,将四周桌椅踢得飞腾起来。这么阻的一下,与他对棋的老头子已赶到欧阳不平身后,以指为枪,刺他下腰。欧阳不平与他斗了数招,围攻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再吃一掌,摔在楼板上。

林芑云突然道:“别伤我朋友,我跟你们走!”

那老头下手如风,点了欧阳不平数处要穴,欧阳不平怒目圆睁,再也动不了分毫,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老头一拱手道:“如此最好。林姑娘放心,我等绝无轻慢之心。我家主人想要见见林姑娘,只是林姑娘这几位朋友颇有些麻烦,不得以出此下策,还请林姑娘见谅。等一下上路之时,还要麻烦林姑娘一下。”

一挥手,一名手下抽出条黑布,走上前欲给林芑云蒙上眼睛。林芑云端起手中茶杯顺手一泼,怒道:“别碰我!我自己来。”摸摸身上,并无可遮眼的厚布,一伸手:“拿刀来。”

张老头点点头,掏出柄解腕尖刀,倒转刀柄递给林芑云。

林芑云接过,在自己外衣角上割下一条布,也倒转刀柄递回去。张老头笑着伸手接过,突然一凛,那笑容僵在脸上,呆了一呆,猛地一声怒吼,手一送,那刀直飞出去,钉在楼板上。

张老头后退两步,右手掌已变得漆黑,只来得及叫一声:“别碰她…”已翻倒在地。

众人一阵惊呼,两人挺刀就要冲上来,另一个下棋的老头伸臂拦住,喝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却见林芑云将刚割的布条顺手一丢,好整以暇地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巾,一面给自己围上眼睛,一面傲然道:“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死不了的。不过若是十二个时辰还见不到你家主人,可就难说了。若是我两位朋友有个三长两短,哼,就更难说了。”

林芑云躺在船舱内,静静的听着流水之声。她眼不能见,只觉得适才被人扶着下楼后,没走两步就下到船中。记得茶楼后就是运河,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但问题是:扬州茶楼何止百座,这些人怎么知道自己到哪家茶楼?若说有欧阳不平等高手护着,还被人跟踪,那这跟踪之人的本事还真不小。

还有个问题——自己与李洛等清晨才悄悄进入扬州,这伙人竟如此快就得到消息,跟踪而来,还布好陷阱,一股而下。什么组织能有如此强的能力?难道就是那传说中的“覆云楼”?

可是,平白无故的,怎会找上自己,还是用这样的方式?

船行了不到一刻,迅速靠岸。有人轻声道:“人在这里。”

林芑云随即被两人夹着上了岸,进入一辆马车中。马鞭一响,车子不紧不慢的动起来。林芑云听见船离岸的声音,知道那船会继续向下,吸引追兵。

车子走了一阵,又换了一辆马车接着走。过了半日,似出城到了乡间,颠簸的越来越厉害。林芑云不得不死死抓住车身,心道:“凭李洛手下的追踪能力,应能跟到这里来。就看他们被那船引的有多远了。”

忽然听得一阵流水声响,好像又走到了河边。有一女子笑道:“张六哥,怎么才来啊?”

赶车的人道:“嘿嘿,点子有些难缠,拖了点时间。”

那女子道:“没事吧?卢郎呢?”

那张六哥笑道:“花娘子,你可真是三句不离你们家的卢郎。放心,有两个兄弟受了点轻伤,你们家卢郎倒是鲜蹦乱跳的。”

那叫花娘子的女子呸了一声,道:“什么鲜蹦乱跳,我们家卢郎是鱼吗?快过来罢。”

车子停下,林芑云先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气,跟着帘子一动,有人上得车来,笑道:“这就是那位林小姐了?啧啧,真是生的水灵灵的,难怪…”

那张六哥咳嗽一声,道:“花娘子,快些将她弄到船上罢,我还要继续赶路呢。”

林芑云忽觉腰间一紧,有人将自己拦腰抱起。她“啊”的一声惊呼,刚要挣扎,只听那花娘子的声音娇笑道:“妹子别怕,姐姐抱着你,准落不了。”

言毕,她身子忽地一纵,林芑云顿觉腾云般飞出车篷,只听耳边“呼呼”声响,随即那花娘子又是一纵。这次落下来时身子一晃,已到了船上。

林芑云吁一口气,忽地腰间又是一麻,立时全身酸软,向前扑去。还未等她叫出声,已被那花娘子抱住,径自入了船舱,将她轻放在一层柔软的被子上。

那花娘子咯咯笑道:“姐姐这船小,又不会撑,妹子若是闹起来,弄翻了姐姐可难办的紧,只好让妹子先躺一会儿了,呵呵。若是妹子要喝水呀或吃什么的,姐姐这里倒是有些小吃,妹子小声跟姐姐说就是了。”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听着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林芑云知道她是怕自己到时候乱动乱叫,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不会乱动。你们这般礼数请我,主人没见到,我还不打算回去呢。”

花娘子大喜,道:“好个乖巧的妹子呢,瞧的你姐姐越来越喜欢了!”当下在林芑云手边放了些瓜仁、干果之类的小玩意儿,自己陪她坐了。舱外有人一撑杆,船又摇晃着走了。

过了不久,听得四周逐渐人声喧闹起来,叫卖声、吆喝声、酒楼上卖唱女子清涩的歌声一一传来。林芑云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扬州。她心中想:“这个时候少说也有五队以上的人伪装了四处奔跑,到处布疑阵。这些安排好细致,怕是早在我们来扬州之前就已开始准备了。什么人会知道我们的行程呢?”

忽觉那花娘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好妹子,委屈妳一下了。”伸手一点,封了林芑云哑穴,跟着不知在哪里一翻,林芑云所躺的被子立时往下陷去,包着她的身子无声无息地落进一处狭小的密舱中。“咯”的一声,一块船板搭上,掩盖的天衣无缝。

林芑云顿时觉得气闷的紧,偏生动不了分毫,只听外面有人道:“那边是谁的船?划过来,划过来!”

花娘子媚声道:“哎,原来是陆军爷。怎么今日赶集也要盘查吗?”说着咯咯娇笑。

那人道:“少啰嗦。花娘子,今日之事可不跟你开玩笑,上面的命令,过往船只一律盘查。快些划过来!”

花娘子道:“我们这卖花的船,也能被军爷查一查,那是荣幸啊。”

船身晃动,“咚”的一响,左首有船撞了上来。林芑云听得几个人跳过船来,军靴踩的船板嘎吱乱响,有人胡乱地翻着船上的东西,道:“看这花开的这般的鲜,怕是用了什么法术不成?”

花娘子道:“来来,先看看船舱里都有些什么违禁之物,一并缴了去,再不行,把小女子也拿下,只求几位爷别拿我的花出气!”

领头进来先前那军人笑道:“花娘子,你这又是生什么气嘛,不过例行检查看看。哦,我已看过了,啥也没有。”

花娘子道:“上头的命令,陆军爷还是小心检查的好,免得旁人说三道四,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可担不起。”

那军人哈哈大笑,道:“瞧,生气了不是?花娘子,咱们什么交情,还说这些个气话。哈哈,哈哈,你七蕊花店的招牌,谁敢说三道四啊?”说着又跳回去,带的船身一阵晃动。

花娘子半真半假的恼道:“就知道是你使坏,故意欺负我们妇道人家。”

好几人同时笑道:“妳才知道啊,哈哈。”

那军人笑了一阵,正容道:“不过你可也要当心些,刚才府里传来的消息,好像有些不轨之徒已进入咱扬州,孙大人正在带人严查。过往船只一律盘查,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花娘子啊了一声,道:“怎么,这青天白日的,也有贼人进来?可怎么街面上见不到兵啊?”

“妳自己也小心就是了。”

花娘子笑道:“那可多谢陆爷提醒了!下次泡了桂花酒,再来道谢!”

几个军人大笑声中,船再度启动,继续进城。林芑云心中暗道:“安排此计画的人真是厉害!这么一来,花娘子等人清白入城,可说已是再无人过问了。不知此人是谁?”

她刚开始还不甚害怕,但见到对方手段老练,自己却一点端详都看不出来,心中隐隐紧张起来。

船在曲曲折折的运河河道内又转了半日,花娘子也不住在船头吆喝卖花。林芑云只听得四周人声鼎沸,扬州城仍旧热闹非凡,李洛等人似乎并未兴师动众的搜查。林芑云知道这是李洛投鼠忌器,怕追逼急了,对方会对自己不利。她叹了口气,想起李洛这家伙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模样,不知为何竟颇有些感慨。

忽听岸上有个稚嫩的女童合着牙板说唱的声音传来,唱的是时下最为流行的上官宫廷词:“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