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绝老人捻须沉吟道:“六股…倒是非同小可。你上前来。”向阿柯招招手。

阿柯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在他身旁。

天绝老人握住他的右手手腕,探了一阵脉,又换到左手。

他脸色愈来愈凝重,闭着眼仔细揣摩了一会儿,又伸手在阿柯背上,顺着督脉一路摸下去。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奇怪…真是奇怪。”

林芑云道:“怎么样?是不是六股毒素?”

天绝老人点点头,道:“这六股毒下得极刁钻隐秘,藏于经络之间,是谁告诉你有六股的?”

阿柯指指林芑云道:“她看出来的。”

天绝老人目光霍地一跳,再看林芑云的神色已变作惊疑,道:“小姑娘,真是你看出来的么?”

林芑云道:“是啊。”掰着指头数:“少商是一路,少阳是一路,少冲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飞扬络、丰隆络是一路,独表一理,却又相互牵制。

“若单治一路,则其余毒立时发作,绝无幸理,但是这六路毒,实在让人不知从何下手。”

天绝老人道:“不错,是这六路。你的师父是谁,如此年纪竟然就有这样高的造诣,老夫实在是想会一会。”

林芑云黯然道:“是我爹和爷爷,不过…他们都已经去世了…”说着,垂下黔首。

天绝老人长叹一声道:“是么?可惜,可叹…医不自医,非妄言也。老夫原以为这‘六侏红’之毒早已绝世,没想到仍有人制造,实在是可虑呀。”

阿柯道:“‘六侏红’?这毒不是叫作‘石素散’吗?”

林芑云则喜道:“前辈知道这毒的来历?那…那是不是也知道解药?”说到后来,情不自禁跑到天绝老人身旁,急切地看着他。

天绝老人道:“老夫确实知道这毒的来历。

“这乃是当年唐门三兄弟在南蛮炼蛊之时,无意间炮制出的毒物,因是用六种奇毒花草‘伏鄂’、‘驮玉’、‘天风’、‘金芷草’、‘黄摞’与‘水芦’制成,又因这六种药都开红花,所以叫做‘六侏红’。

“不过这毒虽然毒性烈,又极之刁钻,可惜下药手法太复杂,须得使人昏睡后,以针刺入各处经络才行。

“小兄弟,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中毒的吗?”

阿柯摇摇头道:“不记得…我、我吃了什么东西后,就昏睡过去,醒来才被人告知已经中了毒了。”

林芑云道:“果然…果然需要直接输入经络。我说呢,怎会有这样的毒,吃进去后,还能没事地转移到各处经络之间。”

天绝老人点头道:“不错。正因为这毒施行起来极为繁琐复杂,在实战中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唐门除了将之用在本门叛徒身上之外,从未外流,知道的人也极少。

“后来唐门被鬼手大侠所破,退出江湖,这药更是再未曾听闻了。老夫也是因机缘巧合,才听说了它的名字,不过制作方法等等则一无所知。”

林芑云急道:“那…那…就这样?”

天绝老人喝了口茶,眯着眼续道:“老夫还知道一件关于此毒的事。”

“是什么?”

阿柯与林芑云同声问道。

天绝老人望着门外,慢慢地道:“这是天罚之毒。”

林芑云一时气为之竭,说不出话来。

阿柯道:“什、什么是天罚之毒?”见天绝老人不再答他,忙推着林芑云道:“喂,什么是天罚之毒啊?”

林芑云低声道:“天罚之毒…就是连制造的人也不知道解法的毒…无药可解的毒,用之则有天罚…是为天罚之毒。”

阿柯呆了一阵,道:“哦。”

可是也看不出很失落的样子。

林芑云搔着头想了一阵,看看阿柯,忽地双手一拍,跟着用力拍着阿柯肩头大声道:“哈哈,什么天罚之毒,当年‘鬼神颠’不也号称天罚?还不是被鬼手大侠破了。世上有阴必有阳,有毒便有解,天之道也!我才不信没人解得了呢!”

阿柯道:“是嘛,天罚之毒我还能活到现在呢,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哈哈,哈哈!”两人一起相视大笑,心中同时涌起难以遏止的柔情,因知道对方心里,也在想着与自己同样的事。

天绝老人正自叹息,却见到两人心意相同的模样,禁不住道:“好孩子,世上有阴必有阳,有毒便有解——说得很好,很好。

“老夫虽然不知道解方,可也想试一试,你们且先退在一边,待我跟这位大师了断一件事再说吧。”

那人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阿柯忙拉着林芑云走到一边。

那人道:“前辈,你不问世事已多年,这一次为何一定要出头?”

天绝老人略一迟疑,道:“我不为世人。我为你。”

他往铜炉里添了点柴,看着火慢慢大起来,似乎有些畏寒,将手在铜炉边烤着,一面眯着眼道:“去年初见大师时,大师曾说过,一切法相,皆是‘依他起相’,老夫思索了一年,仍不得其解,不知是何意?”

那人道:“阿弥陀佛。世间万物,前辈认为从何而来呢?”

天绝老人笑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而已。”

那人道:“道是何物?从何而来?因何而去?”

天绝老人道:“道者,无也,而充塞天地寰宇之间,乃万物之始,亦是万物之终。”

那人道:“阿弥陀佛。前辈说的乃是‘缘起’。如何缘起,如何始终,我们且不谈他。

“‘依他起相’者,是指万事万物,皆由外相外因而生,而非本由也。譬如我身,难道不是父母所生养?譬如这茶杯,难道不是工匠所铸?无论我与茶杯皆是相,不过是因缘所聚。

“待得缘消因灭,皮囊土胚,还是一样归于大地。所以法相者,法是本,相是表,二为一也。”

他身子前倾,靠近小几,道:“‘因他起相’还只是一部分,是起,是因。仰俯天地,还需以‘遍计所执相’来看,方能解惑世间万物。”

天绝老人替他满了茶,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既然万事万物皆‘因他起相’,此相既为虚妄,而世人所见所闻,所说所行,所感所想,亦是由此虚妄而生,所以普遍而有迷执谬误,此乃所谓‘遍计所执相’。”

天绝老人道:“若真如大师所谓迷执谬误,则世人如何才能得解?”

那人合十道:“‘圆成实相’便是不二法门。远离谬误,见性成佛,便能圆满成就实相。前辈修为已勘化境,禅定功夫天下无双,难道就没有得定?”

天绝老人道:“在你面前不敢提修为二字。不过自四十四岁起,便可入定。炼精而化气,炼气而化神,如今就在如何由气化神的境界徘徊不前,已十年矣。”

那人道:“所谓神者,如何?”

天绝老人道:“《内经》上说:不耳闻,目明,心开,为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见遍见,适若昏,照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可惜我功力太浅,尚未能一窥门径。”

那人道:“善哉,看来天下之道一也。当年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便欲涅盘而去。众天人阿修罗并帝释等,皆求他普渡众生。佛曰:‘止,止。吾法妙难思。’此即是神,亦即是圆觉本性。

“前辈练也好,不练也好,此佛性不增不减,不垢不灭,只在一念之间耳。佛曰:不灭亦不生,不断亦不常,不一不异义,不来亦不去。”

天绝老人听了,呆呆地想了半晌,叹道:“今日得闻大师高论,可谓幸矣。看来我大唐国教,就要由道入释了。”

林芑云听了这些话,心中莫名有些感慨,心道:“这怪人说的‘依他起相’,我可从未听过。

“难道世间事真只是因缘聚散么?那我…阿柯…岂非只是虚枉一梦…不,不能…不过…却是无法驳他。不灭亦不生,不断亦不常,不一不异义,不来亦不去。真是这样的吗?”

正想着,忽感阿柯碰了碰自己,林芑云一顿,见阿柯悄悄伸出根手指,指向天绝老人。

林芑云顺着望过去,吓了一大跳——但见铜炉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铜炉都烧得发红,而天绝老人两双手就紧紧抵在铜炉上。他仍旧面色如常,道:“大师于佛理参悟如此之深,为何自己却始终执迷?”

那人道:“人之为物就是如此,于理通达容易,于情了然却未必。昔日西晋之时,长安白马寺有位林晋大师,于佛理可谓通透。他所讲的《佛说铁城泥犁经》、《佛说恒水经》、《佛说梵志计水净经》等皆是大乘经典。

“可惜他自己却执迷一位叫作须鸿的西域人,更与她生下孩子而不愿承认,终于激怒须鸿,血洗白马寺。他也自毁法身,重入轮回,是我中土一大憾事。”

他顿了一顿,闭上眼道:“我之执迷者,前辈也明白。成佛入魔只是一念,看来我此生终究是翻不过这一念了,阿弥陀佛。前辈的这番心意,我自问此生无以为报,只有全力以赴。

“去年我们比试了轻功、暗器,我看今年就来比内力与剑法吧。还是老规矩,愿赌服输,生死由命。”

天绝老人点了点头道:“老夫也是这样想。黄霰、度垩,你们两人到外面守着吧,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进来干预。”

那蛮汉扑地跪下,叫道:“师父,让徒儿先与他一斗吧!徒儿这一年来日夜苦练,早想会一会他了!”

天绝老人道:“黄霰,你虽勤勉,可惜终究差了火候,为师的尚且不敢言胜,你又何必枉送性命呢?去吧,我若今日不得出此门,山门里的事还得你做主。”

黄霰抬起头来,哽咽道:“师父,您千金之躯,怎能与此人相提并论…”

天绝老人厉声道:“住嘴!”

黄霰紧咬下唇,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磕头。

天绝老人叹道:“痴儿,生死之事,难道就这么不易看破么?度垩,带你师兄出去吧。”

那白面书生跪下对天绝老人磕了三下头,道:“师父,今日若您终究得仁,徒儿不敢有违师命,自当远行。但十年之后,必为师报仇。”

说着,又磕了三下头,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那人两眼,略一鞠躬,扶起黄霰出门去了。

那人道:“前辈,你已交代了后事?未战而有死意,恐怕不吉。”

天绝老人道:“与你为敌,任何人都得做足准备才行。”

那人回头看了看正跨出大门的度垩,又道:“若今日前辈身死,他日杀我者必此人。”

天绝老人笑道:“老夫但愿他不用再出手。”

阿柯与林芑云也忙着往外走。

天绝老人道:“你们两个既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大师的门人,且在门外一歇。我与大师今日之会,日后也有个见证。”

第三章 钟声琴乐起复落

众人退出大殿,度垩将殿门关上,对阿柯与林芑云道:“两位请到这边用茶。”引着两人下了殿前的台阶,进入旁边一座偏殿。

这殿同样破败不堪,只在地上铺了席垫,放了张小几。

四人围着小几坐了,度垩神色自若,在一旁的火炉上烧水煮茶。

黄霰满脸忧愤,坐立不安,不时走到门口眼望大殿,两手搓揉不停。

度垩烧好了水,盛到阿柯与林芑云面前,道:“两位请用。粗劣之物,还请见谅。”

阿柯两人忙着道谢。

林芑云便笑道:“度师兄,麻烦你了。这云梦山的春玉,还是粗劣之物,看来度师兄的茶道实在高深。”

度垩见她颇识茶道,顿生好感,笑道:“哪里,不过闲情时玩耳…”

只听黄霰在门边不住喃喃道:“为什么没有动静…怎么什么声音也没有?”

阿柯也尖起耳朵凝神地听,可是除了风吹林动之声,并无任何打斗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