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垩屏神静气地摆弄着茶具,不咸不淡地道:“林姑娘是怎么与这位大师认识的,既非门人,好像也并非朋友…”

林芑云听他提起,恶狠狠地道:“是啊,你说得没错,我们是被他劫持来的。本来好好的坐船游玩,谁知碰上这么个怪人。”

当下将覆云楼、赵无极等事隐去,只说与阿柯出城游玩,无意中进入一条隐蔽河道,碰上那人,便莫名其妙被带来了。

说完恼道:“你说这多可气?哎,不知他究竟是谁,竟能与你们师父一决高下。只不过厉害虽然厉害,却与我们这些凡人一般见识,可谓见识浅薄,哼。”

度垩笑道:“这位兄弟身中唐门密而不传之剧毒却浑若无事,而姑娘竟能凭一人之力查出来,已算武林内少有之奇事,还算得上凡人?不过,也说不定…在这位玄奘法师眼里,恐怕普天之下皆是凡人。”

林芑云手一颤,摔了茶杯——度垩反手一抄接住——想要跳起来,不料膝盖在小几上一撞,痛得她惨叫一声,险些礼节尽失地坐倒在地。

阿柯忙伸手扶住她,只觉她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吃惊地道:“你怎么了,林芑云?”

林芑云不理他,盯着度垩,半天方抹抹僵硬的脸道:“他…他…他真是玄奘法师?”

度垩点点头,给林芑云重新加了茶,道:“不错。他就是游历天竺四十余国,取回大乘佛法,修为天下无双的玄奘法师,可谓我中土佛学古今第一人。

“姑娘如此吃惊,想必也听过他的事情?”

林芑云回过了神,坐回座位,道:“是啊,我…我也听过的。难怪…难怪…难怪他说曾周游天竺列国,还会说梵语…哎,我还以为他是在吹牛呢。

“大唐立国之初,封锁西域,只有玄奘法师一人孤身潜逃出关,我竟然想不到…我听爷爷说,他在出关之前,已经是天下闻名的禅师了,为什么非要走那么远,到天竺去?”

度垩道:“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当时玄奘法师在国内辩论佛法已无敌手,似乎觉得始终上不了更高一层境界,才与十几位僧人一同计画出关去的。

“只因那时我大唐与突厥连年交战,边境封锁,除了玄奘法师武功高强潜出关外,其余人只得退回中土。他们释家讲什么大乘小乘,真是古怪。由来所谓道者一也,难道同样的道理,还分大小不成?”

阿柯插嘴道:“我看他武功也很好的样子。”

度垩道:“小兄弟,你见过他出手?”

阿柯摇摇头,道:“只是有这感觉…我甚至觉得,他不出手比出手还要厉害。”

度垩道:“是啊。去年初见法师时,我也曾斗胆出手一试。当时,我在他面前站了足有三个时辰,连一招也使不出,便败了下来,回去后吐血数日,过了月余,才恢复过来。”

林芑云瞪大了眼睛,讶道:“这么厉害?不是吹牛吧。”

度垩一笑,眼见茶壶里的水干了,盛了一瓢沸水进去,看着水气翻腾而起,有些颓然地道:“我每跟一个人说起此事,都要被说成吹牛。想要真正吹牛时,却又有人信,真是百口难辩,莫大之哀。”

林芑云脸上发红,忙道:“对不起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度垩叹道:“这没什么,直到现在连我自己都还将信将疑,以为只是场梦而已。当时我离他只有两步,手里握着剑,想要逼他起身与我比试。可他盘膝坐着,自始至终都不曾动一下。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了一个可以勉强出手的地方。”

林芑云对武功之事毫不了解,只觉这句话好笑。

阿柯却悚然坐直了,道:“真的这么无懈可击?那…那你凭空划一剑呢?”

度垩闻言目光一跳,凝神瞧了瞧阿柯,随即笑道:“原来,小兄弟真是高人不露相啊。

“当时我始终在找可以出一招的机会,但那人只那么随便地坐着,却浑然天成,真的无懈可击。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体会到了只有入定之后才能感到的寂灭之感,现在想起来还背脊生寒。

“后来师父说:你找不到机会,觉得圆润,觉得完美,就随便乱划一剑啊,划破了就好了。这番道理可惜那时我还不明白。”

阿柯道:“我…我也只是乱说而已。然后呢?你出手了没有。”

度垩自己满满地喝了口茶,品了品,道:“这里的水,毕竟比不得我们山里的泉水…在下不是说了么?连一招都没有出便败下阵来。

“我记得…我想出的第一招是‘漠北孤烟’,刺他左肩,逼他起身。这一招先须将剑划个半弧,然后反手直刺。

“就在我将动未动之际,突然心中剧跳,眼前那人仿佛跳起身,右足踢我左边小腹,而这一招正面唯一的空门就是那个位置。不瞒你说,当时我一瞬间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小腹处一痛,好像真的被踢到一般,手中的剑说什么也使不出去了。”

他摸摸肚子,仿佛这一脚才踢到自己一般,眼望前方,脸色第一次有些苍白,接着道:“当我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人根本没动,仍旧那样半眯着眼静静坐着。

“我又等了一阵,确定自己没有受伤,心里还是不甘心,绕到他身后,准备看能不能再找到他的破绽。”

说到这里,度垩顿了一下,转头向大殿的方向看了看,叹道:“终究都没有能够出手…每当我心念闪动,即将出招时,总有那么一剎,那人仿佛起身,每次也只那么简单地一招,便破了我的招数,还将所有后路封得死死的。

“然而他究竟有没有真正起身、真正出手,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不过伤得之重,比与别人真的出手相搏还要厉害。

“如果他没有出手,又是怎样让我心生感应的呢?总之…唉,从未输得如此惨重,却也…心服口服。”

他说完了,抹一抹脸,神色又恢复正常,继续煮茶。

林芑云自己的心却跳个不停,怎么也静不下来,心道:“真的这么厉害?完了完了,看来我是逃不了了…”

阿柯沉默了一阵,才说道:“听玄奘法师说,去年他与天绝前辈也比试过,结果如何?”

度垩道:“看起来似乎不输不赢,但我师父自己说是输了。他们比试暗器时是在一间密室里,我没有见到过程。

“这一场比了足有七天七夜,完了之后,两人也没说谁输谁赢。我溜进去看,发现摆了一桌子的暗器一件也没动,整间屋子什么动手的痕迹都没有。

“后来大师兄说,他在墙角找到一只被切成两半的苍蝇,可是既找不到凶器,也不知究竟是谁下的手。”

林芑云道:“真的这么神?我只听说,昔日赵国纪昌师从甘蝇学箭术,归家后,终生不曾拉弓射箭,其屋顶却终日有箭气冲天,鸟禽不敢过也。”

度垩道:“呵呵,这种境界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阿柯咋舌道:“还好是天绝前辈与之比斗,换了别人,恐怕连一刻也过不了。”

度垩听了这句话,自然而然一拱手,道:“说句不谦虚的,论今日之中土,堪与玄奘法师一会的,师尊确是不二人选。他老人家天纵奇才,所思所想,远非常人所能揣度,所学所悟,我是一辈子也比不上的。

“他们后来又比试轻功,你们道结果如何?”

阿柯与林芑云都道:“还是平局?”

度垩道:“若论正统的轻身功夫,终究还是我师尊略胜一筹。当日他们俩相约登顶华山。想那华山之险峻,冠绝天下,许多险处非亲临不可知也。

“在这种地方,并非内力强就可领先,还需极高的轻身、攀爬技巧。我师父与玄奘大师相约,谁先登顶朝阳峰者为胜。

“我师父从山脚出发,以绝顶轻功攀了近两个时辰,但见到玄奘大师远远地落在后面,不知是否力竭,坐在山石上歇息,心中正想着赢定了。谁知又爬了一阵,眼见峰顶就在面前,忽听一声啸声传来,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你道怎的?却是一只白首苍翅的巨雕,正从峰下飞来。”

阿柯与林芑云同时张大了嘴,叫道:“啊,是玄奘大师骑的雕!”

度垩奇道:“二位怎么能猜到?正是如此!”

林芑云苦笑道:“因为来此之前,我们已经领教了玄奘大师驱使野兽的本事了。”遂将林中玄奘招来四方野兽,同坐听法的事说了一遍。

度垩第一次眉头紧皱,喃喃地道:“果真如此?看来玄奘法师修行的这一年,更上一层楼了…我始终觉得,他几乎已经算是半人半神了。就凭着巨雕之助,玄奘法师比师尊早一步登顶,但他自谦认输,所以去年的比赛,两位算作平手。”

林芑云道:“可是,他又是怎样与天绝前辈结上梁子,非要如此比拼的?”

度垩面露为难之色,道:“具体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但是师父曾经说过,切勿将此事外泄,以污法师之名,所以…”

正说着,忽听大殿里“铮”的一声,有人弹起琴来。

那琴音古朴淳厚,绵长悠远,听得人心中一荡,仿佛泛舟在秋日的湖泽里,但觉天也高远,云也闲淡。

天绝老人朗声唱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琴声悠扬,歌声娓娓,林芑云听着,心中说不出的又暖又柔,只觉天下美轮美奂之处,何其多哉,人间可爱可亲之人,又何其贵哉,忍不住回头,偷偷看着阿柯的脸,看着他微敛的额头和抿在一起的嘴唇,心道:“若能真与他一道浪迹天涯,泛舟五湖,倒也…倒也不枉此生了…”

突地又是“咚”的一下,震得林芑云一跳,有人合着琴音敲起了鼓,跟着,听见玄奘也纵声颂道:“镜花水月梦中身,世人遍说何如珍。画的牡丹终虚幻,无根无土复何春?”

林芑云心里咯登一下,想道:“镜花水月,梦幻泡影。难道人生在世,真的是画的牡丹终虚幻么?无论我怎样的想也好,恨也罢,终究…终究无复再得了么?林芑云啊林芑云,你在想什么呢?你…你看,你看见了吗?你这般为他着想,他却还是一脸麻木冷漠…”

林芑云一时头脑发昏,眼前迷离,忍不住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只听身旁的度垩叫道:“快堵住她耳朵!”

阿柯欺身上前,扯下两条布揉成团,要给林芑云塞住耳朵。

林芑云不管,拉着阿柯的手,哭哭啼啼地道:“阿柯…阿柯…你…你好狠的心…”

阿柯道:“是是,好好好…你放开,我给你塞住耳朵…不要闹了!”

林芑云一拳擂在他胸前,怒道:“我…我这么为你,你还笑我!你还笑…呜呜呜…”

阿柯急了,知道林芑云一点功力都没有,受天绝老人和玄奘法师各自的功力影响,已是痴了,再拖下去只怕要受内伤。

当下甩开她纠缠不清的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一面给她塞住耳朵,一面柔声道:“好好,不笑了…我不是在这里的么?”

林芑云贴近阿柯胸膛,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脑子里愈发昏昏沉沉,终于放弃抵抗,任他抱着,心里想着:“…也罢了…”

阿柯见她闭着眼傻笑着,小嘴微微翘起,满脸通红,忙抱着她坐下。

度垩凑上前来替她把了一下脉,道:“不碍事,睡了也好。你不要紧吧?”

此时琴声鼓声,两人或歌或吟之声愈来愈大,几乎充塞天地,震得四周林子无风自摇,无数飞禽走兽或嘶声应和,或东西奔走,飞天的飞天,遁地的遁地,各自逃亡。

阿柯勉强摇摇头,运起辩机传授的内功心法与之抗衡。

度垩一开始还替他看着林芑云的反应,后来自己也有些受不了,盘膝坐下运功。只有黄霰一直紧张地站在门前,那百八十斤的乌金铁锤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几次抬脚要走,都被度垩厉声喝住。

他虽然是大师兄,却似乎扭不过师弟,终于回头怒道:“为什么不许?”

度垩道:“师命不可违。你想让师父背上以众欺寡的骂名么?”

黄霰嘴唇咬嚼出血,骂道:“他奶奶的!”

只得一再含恨作罢。

阿柯端坐运功,只觉那些纷纶的声音仿佛一浪浪的巨涛,不停拍击在自己身上,好几次浪头过高过大,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若非辩机的内功心法纯正,险些就要抵受不住。

这些外力冲击还在其次,那声音也在他脑海中回荡,一会儿是温言软语,如沐春风,仿佛见到小真赤身站在池中,那乌黑的秀发湿淋淋地耷拉在润玉一般的肩头与胸前…一会儿又是真言执句,雷霆暴雨,娘亲、伯伯、各位叔叔们,还有那未曾谋面的爹…一个个看不清面目,只见到血染衣衫,披头散发站在面前…

阿柯一时气为之竭,只觉生无可恋,不如死去算了。

他双手乱颤,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给自己一下,就此了结,忽然摸到一个软软的脸庞,那脸庞上还残留着一线泪迹…

阿柯灵台之间霎时清明过来,心道:“我不能死!不能死!”

这个念头一生,众念俱灭,阿柯猛地睁大了眼。

他喘息一阵,那琴声鼓声、歌声讼声仍震聋发聩,当即放下林芑云,站起身来,一把抽出腰间的短剑,向门口走去。

黄霰忙伸手拦住他道:“别过去!”

阿柯血红着眼,冷冷地道:“让开。”

黄霰叫道:“那边在比试内功,十分危险…”

话音未落,阿柯推开他的手径直向前。黄霰手一长抓他后背衣裳,忽然眼前一花,一柄剑直向自己眉间刺来。

这一剑极之迅速诡异,兼之黄霰并无留意,待得警觉时已无可回避。

他大喝一声,须发皆张,脚尖猛地一踢,向后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