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听她如此坚毅,自己倒害怕得厉害,道:“你怎麽就那麽急著寻死呢…死了有什麽好?”

小真瞪他一眼,道:“刺杀失败,已经是奇耻大辱了,难道还真要被他弄到公堂上严刑拷打,百般凌辱不成?哼!

“对了,你为什麽会出现在郡府里?你偷偷跟著李洛做什麽?是不是还在找你的林姑娘?”

阿柯脸上微红,装著倒茶,含混地道:“…也不是。我听说组织被人清洗,心中也很焦急,所以才跟著李洛,想看看他有什麽动静没有…

“啊,你刚才提到鬼婆婆,是不是江湖上闻名的使毒高手,而且很会易容术的那位鬼婆婆?”

小真道:“当然是她。她是我伯伯的师娘,算来也是我的师婆了。我的易容术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阿柯想了一阵,道:“那…那‘石素散’,是不是这位婆婆制的毒?”

小真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伯伯每次要拿这药,总是一个人到巴蜀一带去,行踪神秘,连我父亲也不知道。

“阿柯,你这毒…为什麽这麽久都没有发作?”

阿柯跟她讲了辩机传授内功心法一事,末了道:“这目前也只能治治表,还不能断根。我听说这可能跟四川唐门有关,所以想找机会去查一查。”

小真道:“嗯。要去我跟你一起去。阿柯,当初害你中毒的是我,如果你有什麽事,我…我一定跟你一起死。”

阿柯心口一热,见小真露出并不常见的温柔表情,正要上前,忽听道亦僧在门外道:“小俩口在说什麽乐事?哈哈,哈哈!”

阿柯恶向胆边生,大声道:“没有!你、你又喝醉了!”也不敢看小真,慌慌张张冲出门去,扯了道亦僧就走。

道亦僧道:“唉?今天我还没见过小媳妇呢?哎?哎?你扯我上哪里去?”喊叫声中,去得远了。

第二章 龙驭天道任我行

一名知客僧匆匆走出山门,见那乘鲜花缎绸小轿,停在石刻佛祖接引图前面,几名锦衣宫女侍候左右,忙走到轿前,朗声道:“奉院主之命,恭请娘娘到内院一叙。”

轿中人答道:“多谢院主。下轿罢。”

旁边的侍女,正要躬身答应,哪知客僧道:“娘娘不必了。院主特意吩咐,娘娘的身分与来意非比寻常,可以乘轿直入内院。”

轿中人银铃般笑道:“我哪有什麽非比寻常的身分?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

她顿了一下,又道:“也没什麽特别的来意。只是常常听皇上称赞国师乃我大唐之神僧,故此特地前来拜访…

“若另有深意,国师方外之人,岂能见我,我也不来了。”说著走下轿来。

那知客僧只觉眼前一亮。

见那武才人穿著一身素色长裙,腰间却扎著墨绿绒缎,长长地直拖到地,清爽已极,美豔非常,他不自禁地一口口水咽下,赶紧转身走在头里,道:“请、请请…随小僧来。”

武约微微一笑,抬步跟上。

众侍女默不作声,跟在身後。

进了二门,众侍女不禁一怔。

原来这译经院,乃是当今皇帝,为方便玄奘法师翻译他从西方诸国带回的数百万卷佛经教藏,专门兴建的大型译经场所,与普通寺院大不相同,略去了诸多殿堂,二门以内,便是译经场所在。

此时浩浩然数百丈方圆的青石广场,黑压压坐了少说也有两千来人,嗡嗡作响,全部都是光头黑衣的和尚,或独坐,或三五成群的交谈,更有一两百人挤在一起,正低声谈论。

那知客僧面有难色,回头望一眼武约,做了个往旁边回廊走的手势,却见她嘴角轻翘,神色间似乎见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不等知客僧开口,便缓步走出门廊,直直地走进场中。

场中的嗡嗡声,忽然一下子小了下来,跟著又嗡地一下变得更大。

知客僧在肚子里暗暗叫骂,紧紧跟上武约。

武约却并不急著通过,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还不时在某处停下,信手拿起小几上的译稿看看。

碰到人多的地方,她也停下来,认真地听上一阵。

这里两千多僧人中,既有年老白须者,也多有中年、甚至青年僧人,都是玄奘大师不拘一格、奉旨从全国僧人中选拔出的顶尖人才,早已不曾如此之近地见过女人,更何况是如此美豔的女子,不免就有些脸色发白,有些脸色飞红。

有的僧人低头默念,有的面露鄙夷,不过更多的则是目不转睛强作不看,好似老僧入定。

无论碰上何种的神色眼光,武约均一概浅笑吟吟,玉步缓摇,香风吹送,等到一干僧人都要变成怒目圆睁的伏虎罗汉时,她却已经走出了场院,拐进第三重殿门,消失不见了。

场中忽地又静了片刻,然後嗡嗡声恢复如旧。

第三道门里,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中一口碧潭,长著满潭的荷花,几乎看不见水。

一条回廊将门厅、正殿与左右两厢连接起来。

那回廊虽非雕梁画栋,顶上却画满了佛陀转生、修持、布道、讲经的故事,颜色鲜豔,人物活灵活现,显是建成不久。

一名年轻僧人站在正殿门前,静静地看著武约一行人绕过回廊,走上大殿的台阶,这才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代师尊恭迎武才人。”

武约望著潭中的荷花,口中说道:“尉迟洪道,你跟了你家师尊出家,这一向可好?”

那年轻僧人微微一笑,道:“武才人笑话了。出家乃是修行,哪里有好与不好之分?现下贫僧叫做窥基,尉迟洪道这个名字,现下也很少用了。”

这僧人本是长安显贵子弟,其叔父乃闻名天下的开国藩王尉迟敬德,父亲尉迟宗乃是左金吾将军、松州都督,封江油县开国公,与武约父亲武士镬本是世交。

十几岁的时候,他在街上游玩,却被刚刚回国、受封为国师的玄奘法师一眼相中,竟亲自到尉迟宗府上,执意要收年幼的尉迟洪道为关门弟子。

尉迟宗本不想与之,怎奈玄奘认定此人乃继承自己佛学之人,申告到皇帝跟前,皇帝为了宣法弘道,一纸诏书下来,命尉迟洪道替皇室出家。

尉迟洪道百般无奈下,与玄奘约法三车侍候:一车美女家眷,一车美食好酒,一车书籍,史称“三车和尚”。

但尉迟洪道出家後,果然天资奇高,悟性无人能敌,年纪轻轻,已经成为玄奘门下第一高徒。

武约“嘿嘿”一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很少用了?你既已奉旨出家,在俗世的一切都应已斩断,听你这麽说起来,难道俗家的名字,偶尔还要用一下?”

窥基道:“我佛观世界,万法皆空。武才人是空,贫僧也是空。名字只是躯体的代号,难道还分俗家与出家?都是空的罢了。

“师父就在殿内,请武才人入大殿说话。”

说著指引她进入大殿,自己却不进入,只在门口守候著。

武约一路从太阳底下走来,乍入大殿中,顿时两眼一抹黑。

她并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前,一直到眼睛渐渐适应,这才手一摆,令侍女等人退下,独自进入殿中。

这座大殿,是皇帝於年前驾临译经院,因见玄奘师徒与僧众吃住均在一处,甚为艰苦,才命人在译经院隔壁建起,做为玄奘法师专门休息的场所。

殿中不供养任何佛像,偌大的殿堂中,只有空落落的几排柱子,最深处随意地散落著十数个蒲团,是玄奘平日为亲传弟子讲经之处。

正上方悬著御笔“佛法宝圆”匾。

其时正值初夏,大殿三面落地门扇全部洞开,却并不怎麽明亮,愈深入,愈是黑影四合,寒气逼人。

武约不自觉地连打几个寒颤,却不回头,一步步走向那一堆蒲团。

四下里并无一人,约好在此等候的玄奘法师,更是毫无踪影。

这里除了蒲团,空无一物,连张小几也没有,且众蒲团堆放杂乱,全都一模一样,难以辨清哪一张是玄奘的。

武约在蒲团边上站了一阵,心中渐渐清明,咳嗽一声,坐了下来。

不料刚一落坐,就听见一人道:“你坐的那一张,是我的。”声音又冷又淡,似非人间所有。

武约心中扑通一跳,脸上却不显出,努力镇定了一下,也冷冷地道:“我坐了,就是我的。”

那声音道:“你凭什麽?”

武约想也不想,便道:“我坐在这里,便是凭据。”

那人一愣,沉默了半晌,忽然“哈哈哈,嘿嘿嘿,哈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有趣!有趣有趣!”

声音飘来飘去,似无定所,明明前一句“有趣”还在左边,下一句已经飘到头顶,接著又飘到身後,彷佛有许多人同时在大殿四周开口说话一般。

跟著“砰砰砰”之声不绝,大殿前、左、右几方的木门同时关上,殿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武约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但她毕竟驾驭众多武林高手多时,知道这不过是更高明的武功而已。

况且这个人敢在译经院中如此,必是玄奘本人无疑。

她自幼便坚奉“宁可打杀,不可吓杀”的原则,此时於一片漆黑中,更无所畏惧,伸手毫不客气地在身旁的蒲团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叫道:“大师是国师,不是跳大神的。我有要事前来,快过来坐好!”

只听那声音道:“我坐了。你有何事,快说。”

听起来,便是在身旁的蒲团上发出。

这一下虽然突兀,但已是武约预料中的结果。

她镇定地跪起来,在黑暗中行了个礼,然後偷偷把自己的蒲团往旁边移了移,这才坐下。

那人冷冷地道:“你要移开点,就不该来。”

武约说道:“大师若不想小女子移开,小女子纵然移到天涯海角,大师还是在身边。”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然後才道:“算你说得有道理。你有什麽事,就请快说罢。”黑暗中火光一闪,一盏油灯突兀地亮了起来。

武约定神看那人,却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僧人,眉清目秀,神色镇静,若不是亲眼所见,断难相信这与刚刚那个暴虐声音的主人是同一人。

武约手指轻轻挽住自己衣带上的绒结,慢慢道:“大师知道我是谁?”

玄奘木然道:“贫僧听人说,皇帝在长安时,大家都只知道皇帝。皇帝不在长安时,大家只知道武才人。武才人不在长安了,大家大约才会想起太子爷了。

“你是天下第二的武才人,贫僧怎会不知道?”

武约哈哈一笑,道:“大师这样说不打紧。请大师告诉我,是谁告诉大师的,我要去给他们解释清楚,不然小女子可担不起这麽大的罪名。”

玄奘淡然道:“不必了,天下的人都知道也不打紧。谁第一个告诉皇帝,谁第一个人头落地,这也是大家都清楚的事。”

武约抿嘴浅笑,道:“这是皇上的天威难测。难得大师既精通天国佛典,又熟识俗世间的人情。

“不过,大师与小女子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大师还记得吗?”

玄奘想也不想,道:“没有,我们没见过面。”

武约道:“是了,是小女子从前见过大师,大师的确不曾见过我。

“大师可还记得两年前,大师刚回到长安,在御前举行的说法大课时,皇帝御驾前的那一群小宫女?”

玄奘熟视她良久,忽然脸色一沉,道:“不错,不错。你站在皇帝驾前…那日你…你是穿著红色牡丹的抹胸,头上扎著红花,眉心还点了颗梅花痔。对了,那个人,就是你。”

武约心下骇然,道:“大师果真是天人…那麽久的场景,竟然历历在目。”

玄奘紧紧地盯著她,脸色愈来愈慎重,半晌方喃喃道:“你原来是…难怪难怪…”

这话说著,似有些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