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见她笑得又蹦又跳,也禁不住展颜道:“你这个疯丫头,原来现在才露出你的真面目。”

林芑云在水池边跳了一阵,跳得裙子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

她回头见李世民坐在一块石头上,忙搬了张小几放在他身旁,端来茶水,再跳到他身後给他揉肩,一面道:“爹呀,您真是神通广大,什麽事都瞒不过您。”

李世民笑道:“什麽神通广大,你当爹有三只眼睛麽?

“昨天晚上,爹接到李洛的奏摺,是他将你的事和盘托出,说因为武约希望你做她的幕僚,特命他将你强留在府内。

“我们谈话这当口,李洛封了官印,把自己锁在屋里,正等著廷尉提审呢。”

林芑云一呆,没想到李洛竟做出这种事,一时愣在当场。

李世民道:“嗯,怎麽不捏了?爹正舒服呢。”

林芑云忙接著捏,心道:“他为何要做出如此自毁前程之举?这麽做,不是和武约决裂了麽…

“啊,难道他已经察觉到爹要对武约下手,想先撇开关系…不对,若真想撇开,也不至於就此束手就擒。

“欺君之罪,无论怎样都脱不了严惩的。

“我怎麽办?该怎麽救他呢?”

虽说当日李洛强迫自己留下时,恨不得让他身败名裂,可是相处这麽久以来,李洛对她一片真诚,心中对他的怨恨,也不知不觉间早消失了,此刻乍听到这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帮他,不觉大是犯难。

忽听李世民道:“喂,丫头,轻点呀。你想救他,对爹下手就这麽狠吗?”

林芑云吓得退开两步,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跪在李世民膝前,道:“爹呀,您既然要饶恕他,可不可以把这个功劳让给女儿?”

李世民皱眉道:“什麽浑话,这等欺君大罪,是可以轻易饶恕的麽?自然是交付刑部,按律处置。真是小女儿说话。”

林芑云瘪著嘴道:“爹吓唬女儿。

“爹若是不肯饶他,又怎麽能替女儿洗清以往一切?爹若是不肯饶他,又怎会故意在女儿面前说起?”

说著,俏皮地眨眨眼睛。

李世民苦笑道:“你可真是个鬼灵精,什麽都瞒不过你。不过他当日以武力相逼,你怎麽还替他说话?”

林芑云歪著头,想了想,道:“他当日欺负我,现在爹要饶他,我可不能就这麽轻易放过他,所以讨这份差事去,正好好好教训教训他呀!”

李世民伸手揪住她的小鼻子,道:“你少来糊弄爹。你是怕其他官员对他落井下石,所以想亲自去宣旨,好让他今後不至於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你呀,你这小心眼,真以为爹看不透?”

林芑云吐吐舌头,惊讶地道:“爹,您真厉害,这都瞒不过您?”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鬼丫头…爹可得好好想想才行。李洛是个什麽样的人,你大概也清楚吧。”

林芑云道:“他…他这个人身在官宦之家,功名得失是看得重了些,所以有些随波逐流。而且他昏头昏脑,再明显的事有时他也不清楚。但人是好人。

“其实想起来,女儿也多亏他照应,才没给人欺负了。他若是真的势利小人,也不会在此刻做出这种事来…

“爹呀,好不好?”

李世民放开她的鼻子,摸到她被热气烘得红润的脸上,叹道:“爹既然故意给你说,不就是打算让你去麽?

“待会儿你一个人去宣旨罢,爹命御史官员不记录在册就是。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得看你了。”

林芑云道:“什麽条件?”

李世民道:“你必须要保证他以後除了君命,就只听你的命令,不得再三心二意,否则朕要杀他,可是轻而易举。”

林芑云忙磕头道:“是,爹,女儿替李洛谢谢你了!您放心罢,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要他忠心,容易得紧呢!”

李世民笑道:“呵呵,爹看满朝文武,在你面前都算头脑简单了。

“起来罢。其实,爹也是冲著李洛这份心才饶恕他的。你能如此以德报怨,很好,爹很满意。你是个好女儿呀。”

他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一紧,似乎想到了什麽事,摸著林芑云的手微微颤抖。

林芑云见他神情大变,以为他有些累了,起身端茶给他,道:“爹,喝点茶。这地方好是好,就是有点闷,爹呀,我们还是出去吧?”

李世民闭上眼,摇手道:“不,爹还要再坐会儿…你也陪爹坐著。”

林芑云只好坐在他身旁,伸手弄水玩。

过了一会儿,忽听李世民冷冷地道:“芑云,你是个好女儿…爹昨天…去见了高阳…”

林芑云身子一震。

她在玄奘的译经堂,就已经听说了高阳公主的事。

她本是李世民最宠爱的小女儿,下嫁重臣房玄龄之子房玄爱,一时也颇引为佳话。

但是最近关於她与高僧辩机私通的传闻,已经闹得长安城内沸沸扬扬。

这等涉及皇家尊严的宫闱禁事,最是马虎不得。

林芑云小心地道:“爹,女儿…女儿也曾听闻。不过,并无实凭,倒也轻信不得。”

李世民道:“没有实凭…没有实凭…就在前天,玄奘法师遣人送来一只玉枕,说是在辩机房间里搜到的。

“那只玉枕…正是朕赐予高阳的生日礼物。

“没有实凭!”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把推翻小几,几上价值连城的宫色瓷杯摔得粉碎,一片片溅入池中,那一碧池水顿时晃荡起来。

李世民咬著牙,狠狠地道:“朕要剐了他!朕一定要活剐了他!”

林芑云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李世民身前的碎片拣起来,丢入池中,生怕他此刻怒而站起,踩在碎片上,那自己的责任可担不起了。

她一面拣,一面颤声道:“爹…您…您要杀谁?”

李世民道:“朕谁都想杀!谁惹朕生气,朕就杀谁!他们以为朕老了,心也软了,好!朕就杀给他们看!

“辩机,杀!高阳,也杀!谁敢阻挠朕,一样的杀!”

林芑云偷偷回头,见他眼中血红,面目扭曲,知道他受打击太大,有些痴狂了。

他今日突然要认自己做女儿,大概也与此有关。

林芑云不觉叹了口气。

玄奘为什麽突然要这麽做?林芑云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那後面隐藏著不可告人的阴谋。

然而不管那阴谋针对的是谁,眼前这垂垂老朽、已经有些糊涂了的皇帝,说到底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林芑云甚至隐隐感到,刚才李世民说那些“残杀手足、弑兄逼父”的话,就是给人逼出来的…

有人想要逼他发疯,逼出一个混乱的局面来…

这些念头在林芑云心中一闪,她心意立决,当即转过身,大胆地凝视著李世民,道:“爹呀,您还是别杀人罢。”

李世民火气上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用力一拍桌子,指著林芑云鼻子怒道:“你说什麽?你说什麽?你敢阻挠朕?你以为你是谁?朕贵为天子,想杀谁就杀谁,你…你狂妄!

“朕才说谁敢阻挠,一样的杀,你竟敢就在朕的面前替人求情,你不怕朕也杀了你!”

林芑云淡淡地道:“芑云并非为他人求情。辩机是谁?芑云不认识。高阳公主?芑云也没福气见过。芑云只是为爹求情而已。”

李世民一呆,诧异地道:“什麽?”

林芑云道:“不错。爹贵为天子,领有亿万臣民。臣子的荣辱生死,自然全在您一念之间。

“只不过…”说到这里故意顿住。

李世民眼中神色恍惚,盯著林芑云,道:“只不过什麽?”

林芑云道:“只不过爹虽有杀生之能,却没有起死回生之能。杀死一个人,纵使以後後悔,也是再难补救。”

李世民站起了身,一脚踢倒林芑云,怒道:“混帐话!朕要杀人,杀就杀了,为什麽会後悔?为什麽要补救!你…你小心,小心你说的话!你胆敢干扰朝政,朕立刻就杀了你!”

林芑云心中怦怦乱跳,勉强撑起半边身子,低声道:“芑云不知道什麽朝政,也没那本事干涉…

“芑云只是知道,一个人死了,再怎麽也不能活过来。他到了什麽世界去,我们不清楚,可是所有的伤心、思念都留给活著的人了…

“芑云的爷爷,就是因为芑云一时疏忽,而被奸人所害,芑云每每梦回,後悔得恨不能杀了自己…”

她低低地伏下身去,恳切地道:“爹对芑云尚且怜爱,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女儿?芑云怕…怕…

“怕爹真的杀了高阳公主,有一天思念起她来,可怎麽办呢?”

蓦地肩头一紧,被李世民紧紧抓住。

林芑云吓得一哆嗦,却见李世民蹲了下来,看著她的眼里,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与慈爱。

他凑近了林芑云,低声道:“爹…爹给你说件事…”

林芑云道:“什…什麽?”

李世民道:“爹…爹问了那些儿子们…他们…他们一个个除了喊杀外,竟没有提一句求情的话…

“没有…一个都没有提…嘿嘿,嘿嘿嘿嘿…你…爹踢伤你了麽?”紧张地摸了摸林芑云的手臂。

林芑云笑道:“爹,没事,一点都不痛的。”

她忍著痛,伸手舞了几圈。

李世民看她没事,脸色稍缓,道:“你不要怪爹,爹心里难受啊…可是爹…爹甚至不敢像这样冲他们发泄怒火。

“因为爹怕稍微说重了话,他们就会自作主张,杀了高阳…杀了我的女儿…杀了他们的妹妹…”

他抓著林芑云的手不住颤抖,脸上皱纹堆在一起,彷佛千年老树的皮,哪里还找得出半点当年的叱吒风云的英武之姿?

他一面说,一面还小心地四下看著,续道:“他们想要逼爹…爹知道的…想要…咳咳…只有你,只有你替爹想。

“爹空有天下,却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这些…”

林芑云心中一酸,伸手抱住了李世民,道:“爹,别怕,别怕。有女儿在这里,谁也不敢对您怎样的,爹!来,爹,坐下来说。”

李世民在她搀扶下,慢慢坐下,道:“爹不怕…不怕…你很好…爹只是担心这个江山…”

他两眼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顿了片刻,忽道:“你在京师这麽久了,总听说过‘唐三代後,武主代之’这个谶语吧?”

林芑云见谈话越来越涉及禁忌,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地道:“女儿…听说过。不仅这些,还有‘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李世民似乎有些疲惫,眯了眼,听她把话说完,方道:“你…你是怎麽看此事的?”

林芑云思索良久,道:“谶语不可怕。天玄地黄,阴阳分明,世间事并不是一两句谶语预言可以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