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时局却不得不防。”

李世民道:“那…那时局又如何?”

林芑云眼见自己涉入时政越来越深,背上只觉一阵阵的发冷。但此刻话都说到这分上,也不可能推脱。

她迟疑半晌,结结巴巴地道:“爹呀…现…现下…现下大局未定…”

李世民啪地一拍身旁的石头,奋力站起身来,瞪圆了眼看著前方,一时竟是须发皆张。

林芑云吓了一大跳,忙道:“爹,女儿不会说话…”

却听李世民长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大局未定…大局未定…芑云,好孩子,你…你是唯一看准时局的人。

“大局未定啊!你说得好。”

他兴奋地绕著池子走著,一面道:“这几日,中书令长孙无忌、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监天李淳风等人一天一份奏摺,要朕除去武约。

“哼,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官,见识还不及你!说什麽朕‘春秋鼎盛’,什麽‘国泰民安,天下承平,古之未有’,非要趁这大局稳定之时,马上动手,除去武约。

“芑云,你说,你怎麽看?”

林芑云迅速整理一下思路,一条一条地道:“女儿在朝野之间,见到了不少事。武约此人心怀大志,知人善用,而且确实手段通天,非常人所及。

“朝廷内有不少追随者,单看李洛曾对她忠心不二,就可见一斑。

“况且,她比朝中任何一位大臣,都更懂得收罗江湖人士…”

说到这里,想到了阿柯,顿了顿,接著道:“虽然说,表面上江湖人士与朝廷大局无碍,但武约暗中培植死士,一到关键时刻,这些人就是她刺向大内的夺命匕首,防不胜防。

“古来以刺客左右时局之事,数不胜数,更何况…”说到这里住了口。

李世民听她徐徐说来,眉头越皱越紧了,见她停止,连忙道:“嗯…继续说下去。”

林芑云低著头道:“爹呀,有些话女儿…女儿不敢讲。”

李世民道:“有什麽不敢讲的?无非是关於废太子承乾、魏王泰儿罢了。

“你放心,爹既然已经贬了他们,就永不可更改。现在的太子,一定要继承这个江山。不能改,不能再改了。

“哼,想要逼朕…荒唐!”

林芑云见他精神又好起来,忙道:“是啊,天子之言如九鼎,那是万难更改的。但是…但是他们可不这麽想。

“毕竟曾经离大宝如此之近…即便他们再无此心,他们的臣子不见得就死了心…”

李世民突然停下步,呵呵笑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哼哼,越笑越大声,到後来仰天大笑,震得洞里回响连绵不断。

林芑云心中害怕,偷偷爬开几步。

半晌,李世民才慢慢停止了笑,看著头顶,像是对林芑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可不是吗?再加上朕如今风烛残年,不知哪天就去了…

“去了後,太子的龙椅坐得稳否?有无其他差错?有没有其他王心怀不满?外藩侵入怎麽办?内外勾结又当如何…

“嘿嘿,嘿嘿嘿嘿…可有好多人都眼睁睁盯著呢…

“所以朕活著一天,天下反而是最不安定的时候。在新皇帝把位置坐稳之前,大局都不能算安定。

“武约如今尾大不掉,要除她,哈哈,哈哈,还早得很呢!”

他慢慢回过身来,深深看进林芑云眼睛里去,冷冷地道:“所以,到了那时,爹就指望你出手了。

“你去替我传话给李洛,他想要交给朕看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就把京兆之地交给他了。

“嗯…再传一道旨,李世绩持功骄横,纵容子弟,本应重责,姑念其多年从军,略有功绩的分上,剥去爵位,发配辽东,去给朕看著高丽。”

林芑云见他眼中重又镇定如常,心中暗松一口气,虽然不明白为何在此用人之际自毁长城,贬罚重臣李世绩,但也不敢多问,便道:“是,爹。”

李世民看著她,微笑道:“丫头,你眼光飘忽,定是在想,为何爹会在如此重要之时,贬去李世绩,对不对?

“呵呵,小丫头,终究还是不懂人情世故。”

他长长叹了口气,牵著林芑云,向楼梯走去,一面道:“李世绩可与李靖并称我大唐双虎,可是爹不能这麽自私,爹不要他掺和到这场风波之中…爹还要替下一位皇帝留著他呢…

“你先出去吧,爹稍後就有旨意下来…”

第四章 江湖之远意难平

林芑云走出洞时,仍有些头晕目眩。

刚才那一幕恍然如梦,然而又如此真实,李世民的低语、浅笑、愤怒,仍然历历在目。

她扶著墙壁站著,一面压下兀自乱跳的心,一面想著李世民说的那些话。

当前似乎平静的盛世,看来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冷酷。

有人正利用高阳公主之事发难,皇帝也一定已经感觉到了。

他突然抛下群臣,躲到这洞里来,连朝中大臣都不见,难说不是在做什麽准备。

皇家的生死争夺,毕竟不是小民可以想像的…

是皇位之争?

这可是每朝每代都会上演的大戏,九五之尊是天下所有人的梦想…

林芑云想到最近看的祗报,皇帝暗地里再一次削弱了太子实权,交与重臣,难道他对现在这个好不容易选出的太子,还有不放心的地方?

可是刚才他一再说,不能改,不能再改了…

武约…

林芑云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连皇帝都觉得她尾大不掉,可以想像她培植的势力,已经有多麽庞大了。

托付给自己?

开玩笑吧,自己说到底仍是一介平民,能做什麽?

皇帝的女儿…只不过是场梦罢了。

他自己的儿女们尚且因为争权夺利而麻烦不断呢,怎麽会再添个麻烦?

林芑云叹口气,眼见几名宫女上前来,她不再想这些,只想换了衣服,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换好衣服,林芑云出了门,见早有一顶小轿等著。

她上了轿,几名太监抬了就走,迳往山下去。

林芑云掀开帘子一角,望著那突出於树丛之上的屋檐,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

原来在自己心里,仍是那麽渴望有一个爹…

她看著那屋檐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实在不想见它消失,便咬牙放下帘子。

然而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觉得世间唯一一个能像爹一样爱护自己的人,也终於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轿子晃晃悠悠,不知行了多远,忽地停了。

林芑云忙拭去眼泪。

只听轿外太监道:“姑娘请下轿。”

林芑云在太监搀扶下出了轿,只觉阳光耀眼。

她眯眼看了半天,才发现已经到了骊宫的正殿侧门。

此刻殿外站满了御林军,个个杀气腾腾。

林芑云看了片刻,反倒觉得又回到了人间,忍不住傻笑一下。

那太监道:“姑娘请里面稍坐。”引著她进入门中,指著一条长长的走廊道:“皇上吩咐,请姑娘自行进去。”

说著,躬著身退出门去。

林芑云沿著那走廊走了一阵,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扇巨大的铜扣门。门前两名御林军见她走近,伸手拉开了沉重的门。

林芑云昂首而入,待进去了才大吃了一惊,原来竟已走入大殿之中。

只见殿内竟也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仔细看去,全是穿戴整齐的文武官员,少说也有五六十人。

最前面站著的,赫然就是中书府数位大臣——长孙无忌、马周、李世绩,旁边还有一个眼熟的、却是近日新宠褚遂良。

那後面站的人中,也颇有几个李洛府中的常客,林芑云知道他们都是封疆大吏,也是国中势力一等一的人物。

林芑云没想到这麽多臣子竟然突然齐聚於此,早上上山时,山上可还冷清得紧呀,这些人难道是秘密上山的?

林芑云心中咯登一下,隐隐料到,皇帝可能有重要大事要宣布了。

她从那门走进,几乎就直接站在了一众大臣面前。

她可不知道那是皇帝日常进出的门,只是自己一出现,立即引得群臣一阵骚动。

马周皱眉道:“你是谁?怎麽站在这里?”

林芑云慌忙道:“我…我是他引进来…”

回头一看,那扇门却已经关上了。

她头皮一麻,忙强笑道:“也…也许走错地方了…众位大人莫怪…”说著,忙向边上靠去。

长孙无忌道:“荒唐,怎会走错地方?你是哪宫宫女,从哪里过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不跪下谢罪!”

林芑云听他喝斥自己,不觉大怒,想到皇上对自己尚且温言细语,自己只不过走错了地方,值得这般斥责?

当即大声回道:“我不是宫女,我从哪里来,可不是你管得著的!”

众大臣本都静静地站著,林芑云一嗓子吼出去,只听大殿里不住回响:“管得著的…管得著的…著的…”

众人眼睛顿时齐刷刷投在林芑云身上。

林芑云自己也没想到声音这麽洪亮,吓得伸手捂住嘴,可是也不服气,眼睛毫不客气地跟长孙无忌对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