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就奇怪了,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狈有计怎么突然就变聪明了?主意一个接着一个,原来都是乌先生的建议啊。”虎大嘴撇嘴。

“是乌先生的建议怎么了?”狈有计哼了一声,“一人计短,三人计长,能用百人计,便是王中王。”

“这话说得好。”吴不赊击掌。吴不赊称赞,狈有计一脸得意,道:“乌先生出了很多主意,不过就我个人来看,乌先生对我追风寨贡献最大的一条主意还是寄税之法。”

“寄税之法?”这说法新鲜,吴不赊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还是头一次听到,“怎么个寄税法,说说看。”

“大王知道,我们寨中都是兽兵,除了猪黑子的猪兵,其他兽兵都是要吃肉的。百姓交税,也就以猪羊牛鸡为主。这里面就有个问题,若一次把税交齐,交得多了,山寨中吃不了,都是活物,不像粮食一样可以收仓里,又不可能养着,也不会养啊,怎么办呢?乌先生就想了个主意,专找一批人替我们养,称为寄税户。百姓交上来的猪羊鸡鸭,连着粮食一起,全分给寄税户。他们代我们养,但我们也不亏待他们。怎么个不亏待法呢?猪羊是可以产仔的,鸡鸭是可以下蛋的,这是额外的收获。这些额外的收获我们不要,全给寄税户,算是我们寄税的工钱。”

“妙啊!”他没说完,吴不赊已是击掌大赞,“收来的税寄养,可以分批吃,细水长流,还不要自己操心。猪产仔、鸡鸭下蛋,也不是个小数目,寄税户收入也高,也乐意,也用心。一举数得,妙啊!真是好主意。”

“现在我们寄的税,已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别的不说,光羊就有数十万只,鸡鸭无数。嘿嘿,真要全赶拢来,那可是不得了。”狈有计两眼迷离,脸上的神情,就仿佛大地主看着满仓的粮食,又仿佛守财奴摸着满箱的金银。狼妩媚在边上道:“不过也有个麻烦的,羊啊、牛啊多了,所需的草料就多,反倒是百姓家的耕牛没草吃了。所以乌先生才说要去鬼哭原放牧,说干脆专建一个牧场。以后进山的人会更多,要种子尤其要耕牛,不是个小数目,建个牧场以备不时之需。”

“要耕牛容易啊。”牛八角三个新进的,一直陪在边上插不进嘴,这会儿终于插进话来了。牛八角拍着胸脯道:“鬼哭原上,本就有数千头野牛,我一声令下,要多少耕牛,牵就是了。”

“这下好了。”狈有计大喜,“有牛兄协助,可就解决大问题了。”金毛狮也忙着表忠心:“鬼哭原的守护就交给我三兄弟,保证万无一失。”

“很好!”吴不赊点头,“回寨后商量一下,到时统一调配。咱们先见乌先生。”说话间已到了乌静思的宅子前。门房通报进去,不多会,一人迎了出来。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中等个头,穿一件青布长衫,有些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方长脸,偏瘦,脸上的线条看上去很是硬朗。“原来是狈军师,还有各位将军。”

乌静思抱拳作了一揖。“这就是乌先生。”狈有计在一边介绍,“乌先生,我家大王回来了,这位便是我家大王。”

乌静思早看到了吴不赊,这时又多看了他一眼,抱拳深深一揖:“小民乌静思,拜见追风大王。”

态度恭敬,却没有下跪,语气不卑不亢,声音稳定,看吴不赊那一眼里,没有畏惧,却似有探询之色。吴不赊暗暗点头:“这人有识见,也有风骨,是个人物。”

他笑呵呵地回礼道:“先生不必多礼,本王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辛苦乌先生了,这里多谢先生。”

“这是乌静思本分,不敢称谢。”乌静思眼里微露讶异,似乎惊讶于吴不赊的亲切,道,“大王里面请。”

进宅,到客厅分主次坐下,乌静思在客位相陪。童子献上茶来,乌静思道:“不知大王回山,乌静思未去拜见,实在失礼,还请大王恕罪。”

“这是在试探本大王是否礼贤下士了。”吴不赊暗笑,道,“乌先生客气了,本王今日才回来,一路上便听了先生许多事迹,所以特来拜会。先生果是奇人,我追风寨能得先生相助,真乃如虎添翼。以后还望先生不吝指教,本王这里先行谢过了。”

乌静思还是第一次见到吴不赊,除了狈有计口中偶尔提及的一些事迹,他对吴不赊的心性为人,完全不了解。他刚才说的是客气话,也有一定的试探之意。眼见吴不赊笑嘻嘻的,一脸和气,话语也是谦和有礼,不是那种野蛮倨傲之辈,他顿时就松了口气,回礼道:“大王谬赞了,愧不敢当。小民本是百死余生之身,能得大王见爱,但有一分可用之处,敢不尽力。”

“乌先生客气了,先生大才,本王以后必将借重。”

一番客气话下来,宾主颇为相得,后面的话也就轻松了。问起身世,这乌静思还真是身世坎坷。他是朔风国人,少年时就中了秀才,几年后又中了举,到一个小县任县丞。

那县令是个贪官,刮得天高三尺的那种。乌静思年少狷狂,搜集了证据就去举报,他却不知上官和这县令是一伙的。举报不成,反被县令倒打一耙,诬陷他贪污。结果他官丢了,还被判了个流放,几年后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却已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此他流落各地,给人家坐馆教书为生。后来于承军中少个书吏,有人推荐了,他便投了军,结果被吴不赊的兽兵抓了俘虏。自以为要身入妖腹尸骨无存了,结果他却碰上狈有计这个怪妖,居然说要抓了俘虏种粮食。乌静思经历得多,胆子也大,插了句嘴。狈有计就看上他了,什么事都找他商量,而且还听得进话。他也就不遗余力,帮着狈有计出主意,一路就走到今天。

一番闲聊下来,吴不赊对乌静思的心性、为人有了基本的了解。百劫余生,却风骨犹存,尤难得的是既饱读诗书又遍尝辛酸、见多识广,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迂腐之人。用得好,这人便是一大助力。不过吴不赊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有个关键的卡没过。闲话一回,他忽地问道:“乌先生,我们是妖怪,你真的不在乎?”乌静思似乎就在等吴不赊这句话,他冷然一笑,道:“人如何?妖又如何?妖吃人,那么人不吃人吗?我活了三十多年,走了不少地方,举目所见,到处都是人吃人。若真论人与妖的区别,在我看来,妖吃人还吐骨头,人吃人却是骨头都不吐。”

他这话说出来,狼妩媚、虎大嘴、象白牙几个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活见鬼的神情:原来我们还是好的,原来人比妖更可怕啊!

吴不赊却是彻底放下心来,乌静思不是曲意奉承,是真看开了,可以大用。乌静思这番话也勾起他心中感慨,遂叹道:“是啊,人、神、仙三界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为了利益权势勾心斗角,其黑暗肮脏处,正应了乌先生这句话,真正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云州遗族这一次被赵炎当棋子用,若不是吴不赊带他们从海路归来,十二万人就要生生丧命在离雁口,死后消息都不会有一点儿。这不是吃人不吐骨头是什么?乌静思道:“倒是大王这追风寨辖下,十才税一,人、妖、兽和谐相处,说起来是妖界,其实是世外桃源。大王有大德于民啊,乌静思在这里代数十万百姓谢过了。”

说着起身深深一揖。吴不赊大笑摇头:“这个我可不敢居功,用俘虏种田的主意是狈军师出的,后来也一直是他在为此事辛苦操劳。乌先生真要谢,谢狈军师好了。”

乌静思果然又对着狈有计深深一揖。狈有计忙起身还礼,一张脸红得如猴子屁股,连声道:“哪里敢当,哪里敢当!若无大王信任,我还在双余山上吃人呢,一切自然都是托大王的福。”

吴不赊大笑:“你别谦虚,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呆会儿回山,自然还要论功行赏。”狈有计一张脸一时更红了。

吴不赊查探乌静思的心思,乌静思其实也在暗中窥探吴不赊的心性为人。初见面亲和有礼,但乌静思见的人多,用得着你时笑脸相迎,用不着立刻翻脸无情,这样的人多的是。然而吴不赊不肯居功,直言一切都是狈有计的主意,这让乌静思眼前一亮,暗暗点头:“他虽是妖王,却胸怀博大,此人主之德也。”复又对着吴不赊一揖,道:“大王,我有一个请求,请大王延续追风寨的德政,只要进山的,请大王赏他们一碗饭吃。”奸商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乌静思的意思,怕他回来了改弦易辙呢。他忙道:“我可以在这里保证,十税一,永不加税。我们追风寨,愿人妖和谐相处,绝不做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事。”

吴不赊这追风大王露面,他吃人也好,暴虐也好,喜怒无常也好,这些乌静思其实都不是特别担心,百劫余生,最多给他吃了,还能怎么样?乌静思最担心的,其实只有一条:吴不赊会改变追风寨的税率,横征暴敛。一手弄出娄江两岸的繁荣局面,三十多万人吃得饱穿得暖,乌静思真的非常有成就感。这种局面若被吴不赊毁了,那就太可惜了。

看出吴不赊颇有容人之量,所以他趁机相试,不想吴不赊不但看破他心思,更立马作出回应,而且允诺永不加税,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乌静思一时激动得全身颤抖,猛然拜倒在地:“大王大德感天,乌静思愿拜在大王麾下,百劫残生,愿供大王驱驰,虽百死而不悔。”

吴不赊忙扶他起来:“先生大才,愿屈身相佐,本王幸甚,追风寨幸甚。本王在这里发誓,必不相负于先生。”

“大王厚爱,乌静思必百死以报。”吴不赊的话,更让乌静思感激涕零。随后摆上酒席,乌静思认了吴不赊为主,放开心怀,尽心尽意替吴不赊策划起来。他首先便提到一件事,赵国征楚,军资由沿途各属国供应,各属国横征暴敛,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今年的冬天,明年的春荒,包括风余国、朔风国在内,往南这十多个国家百姓的日子定不好过。而赵军一路杀过去,楚国的一些属国城破国灭,流离的百姓更多。

今冬、明春,这些百姓必然形成大股的流民潮。赵炎不是要以稳为主吗,怎么突然征楚了?楚国可不是小国,若拿楚国和尸莲国比,四分五裂的尸莲国还不到楚国一半的实力。尸莲国赵炎都不敢打,怎么就敢打楚国了?细一问,原来赵王半年前就死了,赵炎早已做了大王。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出兵攻打楚国,却没人知道。乌静思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战火一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若大王十税一并永不加税的王命传出去,今冬明春拥进山中的人,至少过百万。”

“这么多?”吴不赊大吃一惊。

乌静思却毫不犹豫地点头:“百万恐怕还是少的。百万流民进山,要吃,要穿,要耕牛,要种子,要农具,这些都要作准备。所以我前几天跟狈军师商议,找个地方养牛养马,为明年春耕作准备。”

“乖乖!”先前乌静思请狈有计找牧场,只说养牛养马,却没说有可能会有百万流民进山的事,这会儿说出来,狈有计也给他吓住了。

他向牛八角一指:“牛好说。缺多少牛,找他。”

牛八角拍胸脯:“耕牛包在我身上。多了不敢说,明年春耕前,我至少可以招三万头壮牛进鬼哭原。”“三万头壮牛?”乌静思眼光发亮,“这可解决大问题了!”狈有计却仍是愁眉苦脸:“牛的问题解决了,其他呢?百万人哪!我的娘,要吃,要穿,要住,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还有一个,农具。农具尤其麻烦,铁器在任何地方都是管制品,量少还好,量一多,有钱也买不到。”

乌静思道:“农具确实是个问题。追风寨的事,外间多有所闻,进山的关卡,一个盐,一个铁,管得非常严。不过我有一计,娄山不缺铁矿,可以找人挖,炼出铁自己打制农具。盐呢,我们可以放船沿江而下,到南方去买。百万流民进山,要撑到明年夏收,山中存粮肯定不够,最好趁现在南方马上要进入秋收、粮价便宜的时候,多买点儿粮食回山。”“是个好主意。”狈有计又想到一事,“还有房子怎么办?一入冬就下雪,若今年冬天进山的人多,没房子住,就会有大批的人冻死。”

乌静思、狈有计讨论得热火朝天,虎大嘴几个也时不时地插口。吴不赊在一旁听得兴味盎然,脑中却冒出个念头:“这是一群妖怪?还是一群父母官?”

“还请大王示下。”几个人,不,一个人、几个妖突然一齐看着吴不赊。吴不赊走了神,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不过他反应极快,道:“流民多,事情杂而乱。乌先生先说是要成立一个县衙,是吧?一个县的架子太小。这样好了,本王决定,拜乌先生为右相,一应民政,都由乌先生执掌,人才的选拨、官员的任免,都由乌先生决定。我的想法是,十万人设一县,暂不设府,由右相府直辖,乌先生以为如何?”

“多谢大王信任,乌静思必不辱命。”乌静思离席相谢,一脸庄重。“狈有计,本王任命你为左相,一切军政,由你主持。百姓既然交了税,我们就有责任保护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害。你调派兽兵,严密防护,不得有失。交上来的税由你和乌先生共管。若真是百万流民进山,可不是笔小支出,钱粮的事,你和乌先生商量着办。”

“属下遵命。”狈有计有样学样,也离席抱拳应命,不过脸上是难抑的喜悦,没有乌静思那份庄重,更少了几分大任在肩的沉重感。不过他一个妖怪能有这个样子,已经是大出吴不赊意料了。

“虎大嘴、狼妩媚、猪黑子三位将军,你们这些日子也做得不错,再接再厉。”

吴不赊又看向牛八角三个,“你们三个,先分在虎、狼、猪三位将军辖下做偏将。山寨自有规矩,各位须自重,做得好,本大王自不会亏待你们。”牛八角三个也躬身应了。一时席罢,吴不赊要到追风寨看看。乌静思要迎接有可能的百万流民进山,无数的事要安排,便不跟去。吴不赊温言勉励了乌静思一番,随后与狈有计几妖往追风寨来。

木鱼坪离追风寨有五十余里,不多会儿上山。眼前一亮,山上竟然已多了一座石城,虽然略显粗陋,但较之原先虎大嘴几个的石洞,已是天壤之别。城内、城外,一些小妖或训练兽兵,或率兽兵巡逻,很有点儿样子。听说大王回山,山呼万岁,一片虎吼狼嚎猪叫,震山盈耳,好不威风。城中也有人类开的酒店、商铺,街头也有人,虽然不多,可也不少。吴不赊问了一下,原来狈有计几个管得严,无论妖兽还是虎狼,绝不许伤人。虎狼还好,妖兽虽是兽头人身,却已能做人言,也学穿衣打扮,更想吃口熟食。有市场,妖兽不像兽兵,又是有薪水的,狈有计给的薪水还蛮高,这些妖兽性子粗犷直率,花钱最是大手大脚,可以说是最好的顾客,又有不许伤人的严令,便有那大胆的人类进城开铺子。这些人发了财,一传十、十传百,进城的人便越来越多。狈有计统计了一下,这城中长住的已有近千人,可以说是真正的人妖混居了。这让吴不赊惊讶了半天。

狈有计在城中给吴不赊建了一座大宅子做王宫,还请了几十个男女仆人。到宅中,立刻便有丫环、仆役迎上来服侍。几个小丫环,细皮嫩肉,都有几分姿色,不比吴不赊在双余城宅中的丫环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