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军要到太庙告祭天地,行献俘礼。

  周露白以特殊俘虏的身份被押送回去,他怀了双胎,六个月后肚子愈发显怀,旁人照顾得很精细,生怕他一尸三命。

  下车的时候,他动作很缓慢,这一胎前四个月还好说,后两个月全在跋山涉水中了,大约是太过奔波,双生子闹得他不得安生。

  然而周露白刚站稳,抬头一看,浑身坠入冰窖之中。

  那性情贞静的周家哥哥做了凤君,仪态愈发得体,灿金庄重的鞠衣成了红墙内的一抹丽色,他站在太庙前,安静等着他君王的回归。而在他身侧,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女童,约莫三岁的年纪,有个很怕生,双眼泛红拽着周黎书的衣角。

  襄国凤君神色温柔,他单手抱着黄色软缎,另一只手轻抚着女童的头顶,低声哄道,“乖,是母皇回来了,再忍一会儿咱们就回去。”

  女童怯怯细语,“父后,母皇,母皇会喜欢我吗?”

  “当然,母皇见了你,肯定很高兴,母皇最喜欢女孩子了。”

  旁边的女童也奶声奶气地说,“不怕,姐姐在呢。”

  周露白死死盯着她们。

  一片玄色衣摆掠过他的眼底。

  那女人走向恭迎的文武百官,更走向周黎书。

  女帝信步从容,似一片遮天蔽日的血色苍穹,所到之处,无不噤声。周黎书被她一看,心肝几欲跳到嗓子眼,那种陌生的、锋利的、令人骇然的气场,让他不敢辨认她的存在。直到一只手掌抚上他的脸颊,额头与他相触。

  “哥哥,余回来了。”她笑,“给你打回来好大一份聘礼呢。”

  周黎书即便生育过了,面皮仍然薄得剔透,他羞怯道,“至尊,臣,臣已经收了至尊的聘礼。”

  “那就当下辈子的聘礼。”

  绯红只是随口一说,周黎书双目灼灼,泛着饴蜜般的爱意。

  “……嗯。”

  他贪心了一回,低不可闻应了句。

  “恭贺母皇凯旋,我朝万古千秋!”

  周黎书身边的女童清亮地开口。

  “恭、恭贺母皇得胜,我朝万载长青!”

  另一个娃娃鼓起勇气。

  绯红斜了一眼。

  那娃娃立刻就憋红了脸,躲在周黎书的身后,身子微微颤抖,极其敬畏她。周黎书解围道,“咬咬她被藏太久了,有点不习惯,她并非不欢喜你。”

  就在至尊带兵出征的前一夜,周黎书才得知自家小郎被人替换了,对方是镜国皇子。

  他尚来不及消食这一份石破天惊的情报,至尊又轻飘飘抛出下一个重头戏,说吞吞另有一个小妹妹,藏在王京之中,周露白藏下暗手,训她替身之伎,灌她家国雪恨,要彻底祭炼出一具为复仇不择手段的傀儡,等着时机成熟,取代吞吞。

  至尊要他把孩子带回来,放在身边教养,若她冥顽不灵,那就彻底舍弃。

  周黎书循着蛛丝马迹,寻到那一个宅子里,才两岁的孩子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被关进漆黑的屋子里反省。周黎书对她怜惜不已,姐姐是锦衣玉食供着的皇长女,妹妹却要被训练成复仇工具,当父亲的未免也太狠了。

  于是他秘密关押了那宅子的人,等着至尊回来发落,而小孩子自然也被他抱回宫里,悉心照料。

  如今的咬咬对他极为依赖,睁眼必要见他才安心。

  绯红收回了目光,又弯下腰,拨弄周黎书怀里皱巴巴的小崽子。

  她故意逗弄,“这是谁的?”

  然而她低估了贞洁对襄朝男子的重要性,周黎书登时就红了眼,泪光涟涟,双肩骤然垮下。

  眼泪很快就掉落下来。

  女帝出征之后,周黎书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他又惊又喜,愈发小心翼翼呵护起来。至尊野心大,带走了天子四军,只留了一列兵马给他防身,周黎书一边忍受着孕期的不适反应,一边又要镇压朝野的流言,哪怕是装,都要装出底气十足的样子来,免得有人造反。

  也幸亏是至尊立威足够深厚,那臣子们都怕了反间计,一个个表现得忠心耿耿,倒是让周黎书松了口气。

  他很想她。

  有时候做了噩梦,梦见她满身血红,战死沙场,周黎书都是哭着醒来。

  这些时日他担惊受怕着,怀相也不好,那稳公担心他忧思过虑,容易难产。果然,在发动时,周黎书疼得死去活来,险些没气了,硬是凭着要再见至尊一面的毅力,生生坚持下来。

  如今她安好无恙地归来,他刀头舔蜜,终于尝到了那一丝欢喜,她竟还问他孩子是谁的!

  除了她还是谁的!

  他就没有被人欺负过这么狠的!

  周黎书情绪敏感,泪珠子止也止不住。

  献俘仪式后,绯红冕服也没换,就抱起哭得跟杏核眼似的周家哥哥,在膝上轻哄,“哥哥别哭了,是寡人错了,那眉眼,那翘鼻,那小嘴,一看就是寡人的孩儿,除此一家,别无分店。”

  周黎书低垂着一截白藕似的颈,清凌凌的光。

  绯红的手探入其中,被他捉住,脸盘上缀满了银珠,此时又添一抹蜜红,他软成了水,说,“至尊,不行的,我,我还未清净。”

  绯红轻笑,“行,那我等哥哥。”

  她亲他的额头,从眉尾落到鼻尖,周黎书之前被她塞了一片梅煎,唇齿沁出蜜意。

  周黎书被她吮得神魂颠倒,那两瓣唇从中撤走,他亦是追逐过去,便听得她哑笑,“哥哥这个浪劲儿,可别再诱我了。”

  谁浪了?!

  周黎书红着脸,挣扎着要从她身上离开。

  她却突然一抖膝盖,周黎书又滑了回去,拽着她的领缘稳住自己,他恼怒,“……至尊!”

  “看,这是什么。”

  她指尖微翘,跳出来一盏春灯,红豆般鲜红的小眼珠,扑上细细软软招招摇摇的雪绒,兔儿嘴里衔着一枝红莲,正好奇望着两人。

  绯红含笑,“九年前欠你的兔子春灯,现在补给你。”

  九年前,周黎书行冠礼,虽为长兄,少年也怀春,他也曾含蓄地暗示,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盏灯,与意中人同游元夜,但他等来的,是另一份婚约,他终于心死。与此同时,小郎收到了宫中特意送过来的兔子红莲灯,那是灵国才有的式样,宫中也仅有一盏。

  那时小郎不喜至尊,那兔子红莲灯,自然也被关进了暗处,不见天日。

  他没想到,至尊竟记到现在。

  周黎书鼻尖发红,强忍泪意,“这是给哥哥的吗?”

  “给絮絮的。”

  那一刹那,寒谷回春,周家哥哥难得放荡一回,他双臂缠住她的颈,学着绯红的手法,笨拙用舌尖来取悦她。绯红手指就按着他的后颈,男人那细细碎碎的绒毛从指缝间溢出,细软又可爱,绯红任由他咬颈,气息愉悦。

  她温柔地说,“以后每一个元夜,我都牵哥哥去看春灯,哥哥走不动,我就背哥哥去,好不好?”

  温热眼泪滑入她的锁骨。

  周黎书哽咽地说,“好。”

  系统感叹,不容易,终于有人感化了魔头宿主,让她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了。

  宿主果然吃的是小意温柔挂的!

  系统一查新出来的爱意值——

  女主[寇绯红]爱意值:0.7%。

  系统:……是老子错付了。

  周露白被绯红带回了襄国,住在之前的冷宫西殿里,没有人来看他,也没有人敢探他。他像是被人遗忘了,如同一道影子,生长在荒凉无人的角落。

  直到襄朝元夜,无名无分的他才被恩准,去见他的孩子。

  不仅是双女,他在镜国诞下的双子也被寇绯红追了回去,养在他的“哥哥”周黎书的膝下。

  周露白隔着一道窗户看她们。

  那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场景,周黎书坐在席上,正缝制着一件小儿衣裳,他的腰后爬着两个小泼猴儿,时不时撅起屁股对碰。周黎书偶尔抬头,对小女孩们说,“玩灯小心点儿,别戳到手了。”

  吞吞扑到周黎书的脚边,被他扶了扶,吞吞说,“爹爹,你的兔子灯,好看,要玩玩!”

  她甚至还怂恿咬咬。

  咬咬很怂,磕磕碰碰地说,“姐姐,要玩玩,咬咬……嗯,不玩也成!”

  那昏黄的烛光把男人的面容照得柔美,他咬着唇,显露出了怀春少年的羞怯秀气,“这个,不行,是娘亲给爹爹,只能爹爹玩。”

  “嘭。”

  周露白捏着窗扇,发出清脆的响动。

  殿内的男人和孩子都看了过去。

  周露白眼睛发红,状态显然不对。

  周黎书很紧张,像是受惊的母鸡,把窝里的小鸡仔一股脑儿拢了过去,吞吞和咬咬趴在他手臂上。

  吞吞天真地问,“爹爹,他是谁呀?”

  周黎书踌躇片刻,还是轻声说道,“是你小爹爹,生你的小爹爹。”

  至尊答应他,从今往后,便只有他一人,旁的,她再也不上眼。

  她怎么说,他都信她。

  吞吞发脾气,“不要,爹爹只有一个,吞吞只要爹爹。”

  咬咬却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她颤抖着躲进周黎书的怀里。她不要,不要见这个人,他跟画像里的怪物很像,要咬咬复仇,做一个很坏的人。爹爹那么温柔,她不要杀爹爹。周黎书安抚了她半天,小家伙才渐渐平静。

  等周黎书再看,窗户已经没人了。

  周露白跌跌撞撞往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他的国家败了,他成了最卑贱的俘虏。他留下的最后一道暗手,买通稳公,藏下一个女婴,只待日后卷土重来。那日在产房里,他故意发作脾气,便是让寇绯红尽早离开,好把女婴调出宫外。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还是被她发现了。

  不,或许她早就发现了,觉着玩弄他甚是有趣,就将计就计,蒙他进鼓里。

  他玩不过她。

  好像自始自终,他都摆脱不了傀儡的身份。

  周露白以为自己输无可输,但见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与自己形如陌路时,他心底仍是忍不住生出一阵绞痛。

  爹爹是我。

  是我。

  “您不能再走了。”伺候他的人小声地说,“前面是频伽殿,有陛下的御驾在呢。”

  周露白垂下眉眼。

  “陛下不去陪着凤君,在池边喂蚊子?”

  这话带刺的。

  那人赔着笑,“您说笑了,陛下今日饮了些酒,怕熏着殿下和小殿下,便外出走动,散散味儿。”

  周露白往那莲池走,他有了身孕,又是陛下点名要护好的,禁卫军投鼠忌器,根本拦不住他。

  周露白走到女帝面前。

  宫中庆祝元夜,于檐下挂了一盏盏春灯,她闭着眼,半边脸被衬出了松根石般澄亮的质感。

  看着柔和又多情。

  “是哥哥么?怎么出来了?我等下就回去的。”

  醉酒的女帝与平日不同,更爱撒娇,周露白鬼使神差的,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疼,头疼,哥哥你揉揉我,下次,下次再也不喝了,你原谅我。”

  她又唤了一声。

  周露白坐在了她旁边,双手绕到她脑后,按摩着。

  她却猛地扑过来,蜜煎煎地亲他。

  周露白注视着这张让他爱恨交织的脸庞,原本伸向她脖颈的手垂留下来,被吻得痛楚抽泣。

  某一时刻,她停了下来。

  双眸半是混沌半是清醒,“你装絮絮干什么?”

  她指腹擦拭红唇,吐出两个字。

  “恶心。”

  周露白的心头被这两个字刺得鲜血淋漓。

  他明明知道自己该示弱,但出口却是讥讽,“是,我恶心,我怀的还是孽障。”

  她挑眉,“一个阶下之囚,你以为你怀了寡人的孩子,寡人便不敢杀你?”

  他冷笑,“一尸三命,求之不得。”

  “噗哈哈哈你好天真啊——”

  她掐住他的下颌,嘶哑着调子,眼尾沾红,在潮湿的春夜格外靡艳。

  “有个古老传统,叫去父留子。”

  “不如……就从寡人开始。”

第65章 女尊文女主角(28)

  女帝的手抚上周露白的脸庞。

  那并不如一般女子的细腻软滑,或者说这不是金银关外女子的手,她虎口覆着一层薄茧,那是弓马操练出来的,接触时会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感。周露白被她一摸,身体就像被人强制唤醒,各处躁动不已。

  他紧抿唇线。

  她稀罕似的,蛇般曲着背,一张美艳又薄热的皮囊亲亲热热地覆了上来。

  好像刚才说去父留子的不是她。

  周露白总疑心这滑滑的皮囊是蛇褪的皮,那张涂着胭脂的嘴唇随时要淌下涎水,将他的骨头绞碎。

  他绷紧着筋肉,不愿承认自己竟然享受被巨蟒吞噬的欢悦。

  绯红贴着他,“我在大玉国的时候,那些个皇子,总是要教我骑马,他们可坏了,给我挑的全是脾性不好的烈马,就等着我娇弱喊救命呢。有一次英雄救美不够及时,我啊,就被那烈马生生摔进泥里,血皮都破了一片,后背好疼好疼的,那衣衫都粘着肉。”

  “好在二皇子体贴,放他的肉给我咬。”

  周露白脸色一沉。

  他眼锋变得又毒又狠,讥笑她,“陛下还真是放得下身段,连那又冷又臭的木疙瘩都要尝个味儿。”

  “寡人就尝了,怎么着?”

  周露白:“……”

  他不想再听,转过头,又被绯红挟着脸拧过来。

  她的气息温热铺在面上,语调亦是掺了蜜醴,甜得醉人,“二皇子不重要。事后嘛,我要了那匹烈马过去,用最沉重的枷锁拴着它,我饿着它,渴着它,我用马鞭抽它,让人无情驱赶它,结果你猜怎么着?”

  周露白面无表情,“它被驯服了。”

  “死了。”

  绯红松开两指,琵琶骨往漆红的柱面一靠,情态散漫到了极致。

  春灯被系在檐下,驮起一片片殷红烈火,她的眉目融在这元夜朱砂火里,像是一尊玉面朱唇的佛像,人类的情丝消失殆尽,“烈马于寡人,只要坐稳江山,那便有千千万万匹。”她笑,“寡人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心力,教他温顺听话呢?不如换一匹更好的。”

  “所以你为了不浪费心力,你让替身降服烈马?”

  他忽觉齿冷。

  绯红但笑不语。

  你说呢?

  周露白难以忍受她这副轻慢的态度,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你说话啊!”

  “寡人说的是驯马之术,你又不是马,有什么可降服的。”

  “寇绯红,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周露白疾言厉色。

  绯红被他摇得两片领缘都滑了开来,里头的小衣绣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兔子,它双眼好似一对赤红的相思子,粉粉嫩嫩的三瓣嘴衔着赤玉,模样尤为娇憨可怜。周露白认出来,这是周黎书的针线。

  以往他最不屑这些只会摆弄女事、恭顺柔媚的男子,但偏偏,她就相中了。

  他舌尖弥漫出一丝苦味。

  分明事已至此,周露白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挽救什么,他很不甘心,“你既然知道我是镜国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拔除镜国的耳目,为什么……”

  又要放我走?

  周露白被关入冷宫之后,对方并没有严厉看管他,或者说,她们做出了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放松了他的戒心。

  其实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就连他事先买通稳公,再转手到乌皎皎那边的事,她都清楚,哪怕是他不肯喂皇长女天水,逼她另选他人,也是她配合着他,才顺利地出去。既然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有余力,为什么不在最初,训得他安安分分?

  她把他的野心纵容坏了,转过头又来收拾他,这难道是上位者的乐子吗?

  “你好无趣呀,输了就是输了,还怨我给你的后手太多了?”

  绯红扶着红柱站了起来,“寡人如今可没耐心同你玩。”

  “嘭——”

  她被男人凶横地压住心端,又扫了回去。

  周露白蛮横地撕咬她的唇肉,低喘,“那替身是你,你说,是你!”

  绯红饶有兴致对系统说,‘你看,玩江山比玩男人好玩多了吧。’

  女主一心一意为男主奉献自己,江山没了,自己还得不停地生孩子,是,寇绯红是女主,有那强大的女主光环,生得再多也不会死,所以到最后,男主被她的一心不改的痴情打动,为她空悬后宫,帝后相互扶持,成就千古佳话。

  但是这过程呢,就对女主很不友好了,又是流泪哀求男主放过亲信,又是吐血忏悔自己不该丢了江山,最后还要担忧自己的崽会不会被男主虐待,这虐完身了还得走一回虐心的。

  天天受虐,忙得真是不得了。

  系统小声地反驳:‘宿主你明明更喜欢玩男人。’

  绯红:‘就是,我真不要脸。’

  系统:‘……’

  绯红被他晃得似荡起了水波,她唇角咬着一缕散下来的头发,表情无辜,煽风点火,“替身就是替身,不是寡人,你自己辨不清,干我何事?”

  周露白低低吼叫,“不可能,那一定是你,谁那么大胆,敢睡女帝的凤君?那腰间的伤,也定是你有意伪装的,只是为了隐瞒我。寇绯红,你骗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拉扯着她的衣衫,急切要证明什么。

  起先绯红嘴角泛着一抹含蓄的笑,随着她腰带被扯掉,男人遵循下位,微微曲着颈来吻她,那一抹笑怎么也压不住了。

  她狂笑不已。

  莲花池回荡着她声嘶力竭的大笑。

  你看看,你看看,你对他曲意逢迎的时候,他对你不屑一顾。现如今,你大权在握,男人不缺,他反而在意起自己的归属了。

  “那么——”

  她嗓音嘶哑。

  “你是求寡人再疼你一回吗?”

  女人眼里的掠夺之意不加掩饰,周露白被她望得喉结微动。

  “母皇!”

  皇长女脆生生地开口,“父后还在等着您就寝呢。”

  身子小小,礼数倒是周全,即便见着了那个人趴在她母皇的身上,吞吞也竭力保持了自己皇长女的风范。

  周露白一僵。

  绯红一个招手,旁边的宫侍很是恭谨,低头给她挟上领襟,系上大带。作为君主,绯红什么都不用做,便有人替她完成,当宫侍将君王颊边的一缕墨发小心捧入耳后,皇长女也规矩站在绯红的身边,给母皇理了理衣摆。

  “走罢。”

  绯红颔首。

  吞吞犹豫了半晌,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小手悄悄去牵母皇的衣袖,绯红瞥了眼,没阻止她。

  吞吞满心雀跃,迈着两条小短腿,给她兴冲冲指路。

  “母皇,走这边儿!”

  周露白目送帝王仪仗远去,心口传来钝痛,他脸上欠奉情绪,只垂下手,冷冰冰地站着。有过鱼水之欢的女人,不是他的,孩子是他生的,但依然不是他的。她抽掉了他所有能翻身的手段。

  走到这步,他后悔吗?

  周露白已经不想去寻找答案了。

  换一个人,只要不是寇绯红,他绝不会输得这般惨。

  当寇绯红假死的那一刻,他对她的隐秘情意被孩子激发了出来,他按照医师嘱咐,好好养着这一胎,等瓜熟蒂落了,他会试着去做一个慈父,教她们读书习字、穿衣吃饭,更教她们母亲擅长的弓马。

  但她回来了,所有的美好的假象轰然坍塌。

  他怨恨起了这对双生子。

  他要惩罚她们。

  惩罚长女不得父母疼爱,她是敌国血脉,势必要受到冷落、猜疑。

  惩罚次女步他的后尘,终日要藏在暗处,一生只为复仇而活。

  他不幸,为何其他人都能得到善终?

  周露白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肉球,神色阴冷。

  那么你们呢?你们被阶下之囚生下来,会有什么下场?

  还不如跟他一起死了——

  死。

  周露白又想起镜国城门大开、君臣献降的一幕,她抓住了他自绝的短剑,那血的红与热,至今仍烫在心口。

  周露白森冷的凤眸沁出雾气。

  他喃喃道,“寇绯红,你究竟想让我如何?”

  想死不让他死,可是他想活,也没有那么痛快。她已夺取了他,摧毁了他,可碰他一下,又说恶心。她一边喊着哥哥,一边亲他情迷意乱,自己不也是迎合她,强忍恶心地受了?

  周露白正想着,腹部隐隐作痛,冷汗打湿了鬓角,宫人吓得连忙扶他,“您,您是不是疼了?要不要传召医师?”

  换做以前,周露白肯定桀骜甩一句:不疼?你生个试试!

  那时他们还没翻脸,女帝会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哄他,生完就好了,以后再也不让你疼了。

  骗人。

  寇绯红就是这个世间最大的骗子!

  他疼了一次又一次,更如附骨之疽,这辈子也摆脱不了。

  又过三个月,果熟蒂落,周露白发动了。

  当天,系统收到了一条条提示信息。

  男主[周露白/镜双辞]黑化值+10%(怒不可遏)!

  男主[周露白/镜双辞]黑化值+30%(怨气冲天)!

  男主[周露白/镜双辞]黑化值+50%(可能会死不瞑目,化作厉鬼找系统报仇)!

  系统:‘……’

  我招谁惹谁了?又不是我让男主怀的!这小助手真太放肆了,回去就送它进厂去!

  系统突然尖叫一声,‘宿主,不好了,男主要难产了!!!’

  对方的生命值正飞快下落!!!

  绯红很诧异,‘虐文男主也会难产吗?我以为他只会让女主难产!’

  系统快哭了。

  祖宗,你行个好,我纵横虐文界多年,见过虐文女主各种场合小产,这还是第一次遇见会难产的男主!

  我他妈真害怕啊!

  每一个界面,男主都是气运子,他要是真死了,其实不好说,可这位男主肚子里还驮着两个呢,说不定会变成鬼婴,这笔账天道会算到主神的头上,同样,也会算到它的头上!它虐文系统会倒大霉的!

  “怎么办,周主子快没力气了!鸡汤也不肯喝!”

  两个稳公是真的急哭了,到时候别说是赏赐了,他们也得陪葬!虽然人家没名没分的,可肚子里毕竟是女帝的货啊。早知道他们就不接这一单差事了,谁知道周主子胎气养得好好的,临门一脚,却踩进了鬼门关?

  周露白趴在横木上,浑身已经虚脱了,他目光涣散,浑浑噩噩想着自己这糟糕的一生。

  红。

  他好像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红。

  他行冠礼时,她穿了殷红深衣,让宣旨官下了婚诏。

  血色残阳,骏马飞驰,她抱着他,猖狂穿过了三朝五门,在尸山血海中拜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天地。

  还有漫天火光中,她在殿前,看他的一眼。

  那乏味无趣的记忆,渐渐鲜活充盈起来。

  周露白甚至想,要是寇绯红死在那一场大火好了,她死得辉煌,死得其所,也抹平了她带来的一切屈辱,他会把她放到心间那一抹红上,日夜供奉,使得她永不退色。而不是像现在,她的面孔艳丽又扭曲,令他的伤口时时刻刻都在溃烂。

  啪嗒。

  泪水顺着他眼尾滑落。

  “至尊,至尊,绯红,红……”

  男人撕心裂肺,还是喊出了那个令他爱恨交加的名字。

  她在哪?

  在她的凤君身边吗?

  她可知自己正在跨过鬼门关?

  一具温热的身躯覆在他的背后,“好好生,别想东想西的。”

  男人愕然回头。

  她穿着襄国最尊贵的骊黑朝服,那沉静肃穆的颜色一下撞入他的心潮,周露白感到了某种安心,他膝盖一软,几乎要滑下横木,被她眼明手快扶着腰,继续站着生。她贴得很紧密,嘴唇压着他的鬓角,亲昵又自然。

  “寇绯红呜呜好痛——”

  周露白咬得唇角出血。

  “好,生完这个就不生了。”绯红低声唤他,“小辞乖。”

  周露白身体剧烈颤动,胸腹烧着一片大火。

  她喊他小辞。

  “哇——”

  双生子最终诞生。

  稳公的手很熟练,将小男婴裹进杏色绸缎里。他们似乎事先被吩咐过了,抱起他们就往外走。周露白浸在湿汗里,尚且昏昏沉沉,他一看这群人要撤走,意识到了某种含义,他寒毛炸起,喝道,“放下!你们放下他们!”

  稳公们为难看向屋内唯一能做主的人。

  周露白不顾撕裂的疼痛,他爬了起来,先是抓住女帝的手,后又抱住她的腰,哑声地说,“留下他们。”

  他低低哀求,“至尊,求你了。”

  折腰求人,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

  绯红没有言语。

  周露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眼睛熬到通红,“留下一个也不可以吗?我也能教他们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可以派人监视我们,我不会再动什么念头,他们更不会做出任何背叛襄国的事情。”

  绯红轻笑了声。

  “父亲都逃不出寡人的手掌心,他们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周露白露出一丝的期望,“那他们……”

  “他们要被养在凤君身边,如果你希望他们能锦衣玉食平安地长大的话。”

  周露白骤然爆发,“又是凤君,又是周黎书,他到底要抢走我多少孩子才肯罢休?”

  “不是他,是你自己。”

  绯红两指抹在他的脸颊,压出一片嫣红,“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是镜国潜伏进来的奸细,更是镜国的亡国之君,你养他们?怎么养?别说你的四子了,皇长女更是名不正言不顺,日后如何继承大统?”

  “皇长女?”周露白很冷淡,“我已经跟她撇清关系了,喂都没喂她,那丫头片子对我恨之入骨,更是认贼作父,她不能继承大统,那是她活该。”

  “这就是你的阳谋?”绯红笑,“装着不认识她,疏远她,把她彻底推到襄国的阵营,想让她少受点苦?”

  周露白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那么慈悲心肠,我只是恨她。”

  “对,你恨吞吞,也恨咬咬,不然也不会给葵下命令,在凤君找到之前,关起咬咬,让凤君怜惜她,呵护她。”

  周露白定定望她。

  他说,“寇绯红,你真可怕。”

  可怕的是,他清楚地意识到——她不爱任何人。

  周黎书也好,他也好,都是她眼中的一枚棋子,他越是知晓,就越无力挣扎。而这条大蟒朝他敞开了血盆大口,她笑着说,“若想让皇长女名正言顺,让你后代富贵顺遂,让朝臣再无后顾之忧,只有一个办法。”

  她似那云端的佛,慈悲叹息,“镜双辞,你消失吧。唯有你消失了,所有的污点都被抹平。”

  ……消失?

  是像影子那样,融在黑暗中,再也不用醒来吗?

  他会被世人遗忘。

  被她遗忘。

  周露白喉咙哑涩,焚煎般痛楚,他摇头,颤抖着摇头,呜咽,“不……”

  他不要被遗忘,不要被抹去存在,哪怕是背负万世骂名,那他也算残酷地活着。唯有消失,不带一丝涟漪地消失,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忽视。

  男人哽咽着,眼尾红得艳烈,似一株折腰的桃树,令人心尖发颤。

  “寇绯红,求你别这样对我。”

  “你攻破宫门,用金甲红枪对着我时,我也是这样求你的……”绯红呢喃着,唇瓣贴着他的额头,“我说,求你,我很痛,我们的孩儿要出来了,凤君,我是你的妻主,你不能这样背叛我。”

  [警告!警告!编号G-142857透露世界剧情!违反任务者守则1290条——]

  [执法者S-111已受理,对编号G-142857强制执行8级心灵雷击!]

  周露白惊颤不已。

  “你、你说什么?”

  一缕鲜红顺着绯红的嘴角落下,她愉悦弯起了唇。

  “你不会消失的,你会永远,在寡人的心上。”

  男人的眸里燃着一片灼灼艳美的石榴火,她在他的眼里红得燃烧起来,随后,他闭上眼。

  哭着笑着,扑进她怀里。

  “……好。”

  那就让你骗我最后一次。

  系统被执法者附了身,整个数据库都不舒服,它抖了半天,抖到了数据满值。

  系统:‘宿主,男主周露白跟男配周黎书虐心值都满了,要开启对换模式吗?’它已经很能习惯这个疯女人的行事作风了。

  绯红抹开唇角的血迹,“不用,老这么玩就没意思了。”

  系统:‘???’

  你这样说老子更害怕了!

  你不要过分搞事啊我只是一个很弱小的虐文系统啊!

  系统自忖它转型之后,也算半个权谋系统,这么怂肯定不行啊!于是它自己给自己编了一个程序,试图分析“我的宿主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她还有救吗我还能救她吗我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分析了半天,核心都要烧坏了。

  系统:……日!转型失败!

  万盛元年春,女帝正式统御七国,当令天下。

  女帝生辰当天,方国奉灯,万邦朝贺,花灯烈火绵延了整个王京。

  “吾皇传召——”

  “开宫门——”

  一声声宏亮的口令传到红墙之外。

  众国使节和诸侯等候多时,鱼贯而入。

  一只绣云纹的白色软靴率先迈出来,被一只褐色兽皮靴挡住,碰撞的劲儿很大,对方显然来势汹汹。

  翟国宰相张辨玉不动声色,“大玉王有何指教?”

  男人身材魁梧,声如洪钟,“直觉!看你不顺眼!肯定不是好人!”

  他身后的兄弟也齐声道,“对,二哥,打他,干他,这小子今天整得这么利索,肯定想勾引陛下,我们不能放过他,弄死一个是一个!”

  张辨玉温和一笑,颇有观主的气质,衣带飘然,仙气十足,却说,“试问谁不是?独独针对我,大玉王过分了,小心得痔疮。”

  皇子们:“!!!”

  读书人,嘴真毒!

  不过还好,是二哥长痔疮,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就放心了。

  小灵王吃得愈发圆润了,脾气也更好了,连忙劝架,“二位,二位,都是来给陛下贺生辰的,别老伤和气,再说了,陛下可真是一心一意的,只对凤君好哇,没看见人家都要生二胎吗?大家还是歇会儿,多吃点好吃的。”

  张辨玉转头,“哎呀,这就是传说中炸一炸就能吃的小灵王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小灵王:“???”

  大玉国的兄弟也眼露凶光,“竟是如此,倒真想见识一下。”

  小灵王:“???”

  乌皎皎一手牵着一个奶娃娃,也就是老三和老四,从他们旁边路过,顺带感叹了一句,“好好一个胖子,可惜张了张嘴。”

  奶娃娃异口同声,“姨姨最美!姨姨最爱母皇!姨姨说得都对!”

  小灵王表示扎心了。

  一阵啼哭声起,吕冰镜从后头匆匆跑进来,衣袍翩飞,众人投以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