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掌中妖刀的赤血落下,蜿蜒成一条条鲜红细蛇,爬进了绯红的红衣深处。

  它们在绯红的肌肤上亲密地游走,仿佛对于她的身体再熟悉不过。

  昆山玉君摆弄着血蛇,在她身上没感应到其他男人的气息,神色微微缓和。

  “留下来,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共同飞升,但成就圣身之后,那一层属于“人”的牵挂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昆山玉君无法容忍双方飞升之后,成为貌合神离的陌路夫妻。

  与天同寿如此虚妄,不如在下界万年相伴。

  “若我不留呢?”

  昆山玉君眼神陡然凌厉。

  “那就死在本座面前!”

  “噗嗤——”

  绯红突然喷出一口血,零零星星溅在他眼尾。

  他的妖刀下意识退了一寸。

  天劫还没降落,绯红的气息迅速枯萎。

  “怎么回事!”

  昆山玉君的身体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理智回笼,又硬生生停在半路,神情犹带几分僵硬。

  那黑发妖女浑然不知什么天高地厚,她冲着他粲然一笑,唇齿里都是血水,“昆山玉君谋算苍生棋局,聪慧无双,难道您不知道异类暴露之后,会遭受组织怎样的处罚吗?哈哈,我要死了,都不用脏您的手,你高兴吗?”

  [警告!警告!编号G-142857故意泄密,违反《主神法则》白皮书第3条例之[世界当不可知]!]

  绯红冰冷道,“够了没?闭嘴。”

  什么叫故意泄密?

  前一批任务者无能留下的隐患,导致男主这个主要人物觉醒,服务器一句都没提醒,最后却要她来背锅。这样阴损缺德的主神服务器,一点都不可爱,她连日都不想日。

  绯红各类数值疯狂滚动,服务器运行停滞了一瞬。

  而昆山玉君却以为她是在骂自己,指节倏忽收紧。

  因为绯红的挑衅,主神服务器也做出了反击。

  [编号G-142857辱骂主神服务器857……判决递交上级……判决递交成功!《主神法则》降临中……编号G-142857故意或过失泄露主神绝密档案条例,情节严重,构成Ⅵ级世界泄密罪,本世界将没收一切权限,禁停[天道]系统,封存编号G-142857记忆40%……]

  [判决生效,没收权限倒计时为60s,59、58、57……]

  系统的D区权限立即被封,无形的蠕虫爬行而过。

  系统气得抓狂。

  ‘你他妈!!!乱摸什么!!!’

  上次宿主摸它也就算了,这算个什么玩意儿?!

  随后就是C区、B区、A区的权限被黑,系统察觉到了什么,给绯红惊恐传送了最后一条消息——

  ‘狗主神不做人了!!!宿主你别忘了我啊啊啊啊!!!’

  一段关于系统、主神、任务等元素的记忆被强行抹除、销毁,绯红识海动荡,又是一口血溅了出来。

  她喃喃道,“好吵。”

  谁在吵她来着?

  昆山玉君只见她怔怔地流了泪,有一瞬间的茫然,仿佛天地之大,再也没有她的归处。

  这是怎么了?是那个神秘的“组织”动了手吗?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让她露出这种神色?

  昆山玉君心口轻微绞痛,蔓生一种后悔的情绪。

  而绯红抬起手,染血的指尖点了点眼泪。

  “咦……我怎么哭了……”

  正在此时,天劫轰然落下。

  “……宗主!”

  弟子们神色惊慌,一道雷劫贯穿绯红的身体,红衫破碎,伤口可怖。她不怒反笑,悍然迎上天劫,“这么凶?陪你玩玩!”

  有一些老人已经是第四次目睹飞升之劫了,后三次飞升者都跟太上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来也巧得很。

  他们感叹,“真没想到,这第四次飞升,竟然会是合欢宗!”

  也有人冷嘲热讽,“这合欢宗主一定是吸食了大量阳气,走了捷径,否则她怎么能这么快飞升?哪怕是妄机宜,那也是用了两千年!”

  众人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最后他们只能将这场神迹归为黄泉一梦珠的功劳,那黄泉梦境转瞬就是上千年,说不定她就是在里面领悟得道。

  天劫七十一道,绯红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形了。

  老大一一哭了,昆山玉君冷漠看了一眼,哭什么,你娘都不要你了。

  天劫七十六道,绯红被劈成血泥。

  娃娃们躁动不安,哭闹不止,长老们焦头烂额地哄着。

  天劫第八十道,砰的一声,绯红的天淡寒玉笛与春风烈火鞭一齐报废,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本命道器。

  合欢宗的弟子们见状,拼命把法器、灵符、丹药扔进去,都快堆成了小山。

  众生又一次见识到了合欢宗的财大气粗。

  “还差最后一道……”他们颤抖着,“难道这妖女真的要成了吗?”

  “轰!”

  九九天劫最后一道落下,伴随着万丈霞光,灿然得让人不可直视。弟子们惊喜不已,奔走相告,“宗主……飞升成圣了!”

  昆山玉君抿着唇心,握紧掌中妖刀,最后的机会,也是她最虚弱的时候,他要不要提前干掉她?

  “哇——”

  九胞胎哭泣不已,上气不接下气。

  掌门实在哄不了,连忙把最小的、最能哭的抱过去。

  “九九再哭,嗓子就要坏了!师祖您看?”要不喂一下?

  后一句他没敢说出来。

  昆山玉君瞥见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肉脸,他虽然没有十月怀胎,但也是从鬼门关把她们领回来的,是他心间上一块细肉,他面无表情看着九九,最后扬起鹔鹴细衣,把小娃娃笼进去,很快哭声没了。

  昆山玉君跟掌门说,“我在这里喂她的女儿,她却要抛夫弃女飞升上界,是不是负心女?”

  掌门:“……”

  我不敢说,我不想成为英年早逝的一任掌门。

  而昆山玉君扶住小女儿的后脑勺,胎毛柔软地溢出指缝。

  他眸中晦涩。

  “放心,我会让你们的娘亲,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永远陪伴我们。

  她不会,也不可能,有第三次的反悔机会了。

第192章 合欢宗女主角(40)

  珠玑清音,金鳞漫天。

  太上墟三千浮山笼罩在一片霞光当中。

  执念踏破,一朝成圣。

  绯红身上的红衣俱碎,滴血重生之后,生出一副玉骨冰肌,黑发长及脚踝,众生的情丝化作万卷红线,缠遍她的身躯四肢。天穹的劫云缓缓散开,一束接引之光,横亘万古长夜,投射在飞升者的身上,绯红的肌肤仿佛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变故突生。

  接引之光突然化作万千猩红利剑,直直射向绯红。

  “……宗主!!!”

  “师尊当心!”

  “师姐后面!”

  呼喊声好似从遥远的云端传来,包含着惊恐、急切、崩溃种种情绪,而绯红听不真切。

  周围的一切被强制放慢了无数倍,她仅是抬一下眼皮,仿佛都过了上千年。

  绯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万千血剑从天而降,如同一支支锋利的箭矢,朝着她这个靶子呼啸而来。

  “这不是飞升……是天罚!”

  昆山玉君陡然醒悟,神情大变。

  渡劫渡出了天罚,他简直难以置信。

  江霁不再迟疑,他单手托着小女儿的屁股,另一只手则是抽出血漉漉的掌中妖刀。

  “荒!”

  “去!”

  掌中妖刀如同血红幽灵,悄无声息腐蚀结界,直奔接引之光。

  一只手突然探了出来。

  她空手握住了刀刃,鲜血淋漓。

  昆山玉君瞳孔微缩,他分明看见她的唇语。

  ‘我们被骗了。’

  ‘别帮我。’

  随后她紧闭嘴唇,更将他的掌中妖刀果断掷了回去。

  “嘭!!!”

  万支罚剑穿胸而过,那一轮血日骤然碎在众人的眼前。

  “噗!!!”

  目睹着她被万剑穿心,昆山玉君心中惊痛,一口血猛喷了出来。

  掌门惊呼,慌忙扶住了他,“师祖!师祖你没事吧?”

  而众生顿时失声。

  古老的、宏大的声音传遍十洲三岛。

  “多情邪魔,嗜杀成性,不配为圣……即便侥幸渡过天劫,我界也不能容你!”

  它冷漠无情地宣判。

  “罚,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

  “罚,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

  “罚,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

  激荡的回音响彻天地之间。

  随着罚字落音,绯红双眼流下血泪,皮肤、筋骨、肺腑寸寸碎裂,嘭的一声,整个身躯化为一蓬飞灰,而那强盛蓬勃的红衣元神同样逃脱不了,它被天罚骤然撕裂,散在天地之间。

  那些接引霞光追逐着元神,疯狂撕碎它,吞食它,转眼间红衣元神吞噬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遗留下来。

  天罚何其可怖!

  生灵齐齐跪伏,不敢生出丝毫的反抗念头。

  唯有昆山玉君不跪,他唇角流出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下颌滴在洁白的鹔鹴羽衣上。他目光发寒,戾气竟比还要深重,整座昆仑岛受到他的影响,三千仙山一座座崩塌,风浪滔天,危机遍布,掌中妖刀泛出了凌厉的杀意。

  掌门骇然无比。

  师祖是打算直接跟“天道”扛上吗?那整座宗门都会被牵连的!

  “师祖?师祖!”

  掌门扯着嗓子大喊,也阻止不了昆山玉君踏出半步。

  千钧一发,一道传音落下。

  ‘她的元神并没有全灭,你若冲动,让它们发现端倪,她就活不了。’

  是师兄江遮。

  昆山玉君缓缓收回了那迈出的半步。

  接引之光降下一场天罚之后,逐渐消散。

  它还留下了一句。

  “合欢无佛,尔等莫要自断前途!”

  掌门等人心头一凛。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合欢出不了佛圣之道,永远都无法飞升吗?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到,合欢宗没有绯红的庇佑之后,绝对会分崩离析,乱成一盘散沙。她们曾是十洲三岛崛起最快的宗门,但也是陨落最快的。

  不出他们所料,底下已经议论开来。

  往日他们敬畏于绯红的手段,装得跟孙子一样,现在人都没了,可不要出一口恶气?

  “果然,合欢宗就是邪魔外道,接引者都亲口证实了!”

  “可不是,让她们走双修捷径,采阳补阴,这下遭报应了吧?啧!”

  “你说什么?什么采阳补阴?”

  合欢宗的弟子痛失宗主,美目化成厉鬼的凌厉,咄咄逼人,毫不相让。

  “我们修得是万物情意!修得是天地之道!”

  而双修不过是她们其中修得一种男女之情罢了。

  采阳补阴?如此低劣的手段,也配跟她们的多情道相提并论!

  “宗主都灰飞烟灭了你们还敢如此跋扈?”有些修士不屑道,“你们仇家遍布,还是快些收拾山头跑路吧,跟我们做什么口舌之争!”

  “你——”

  红衣首徒水边月拦住女弟子,嗓音带着一丝嘶哑,“不过是一条见风使舵的疯狗,何必跟它们一般见识。”

  水边月的美眸扫过在场众人。

  “宗主不在,我水边月将代行师尊之责,诸位若想寻仇,还请趁早,不过诸位也要想好了,我合欢宗,一贯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何况宗主受此一劫,我等姐妹心情糟糕透顶,谁若撞上来,那是要百倍偿还的,杀一人也是杀,杀一国也是杀!”

  “姐妹们,我们走!”

  “……是。”

  合欢红衣退场,众人鸦雀无声。

  有人小声地说,“这合欢宗……还真是威风。”

  那些兴盛了千年的王朝,也没有她们这样充足到嚣张的底气。

  昆山玉君并未拦着她们,而是转头寻找江遮,“师哥,你寻找到她元神踪迹了吗?”

  江遮颔首。

  昆山玉君看了他一眼,“师哥倒是未雨绸缪,我替她多谢师哥了。”

  江遮顿了顿,丢出一张人面,四只眼睛紧紧闭合。

  “重明,观!”

  一只人眼突然睁开,灰白的瞳仁映出了某处地形,不等他们看清楚,人眼突然闭合,流下了痛苦的血泪。

  江遮皱眉,“痕迹被抹去了。”

  山崖之上,漂浮着一团破碎的红光,而妄机宜站在它面前,循循善诱,“你跑得这么远,肯定很累了吧?来,我带你去休息好不好?我跟它们那些坏家伙不一样,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来帮你的,过来!”

  红光将信将疑,缓缓飘落下来。妄机宜露出一抹笑意,伸手去收拢它。

  突然之间,它猛地翻脸,从山崖一跃而下。

  “——红儿!”

  他没有迟疑,扑身向前,伸手抱住了那团红光,从万丈悬崖一跳而下。

  “嘭!”

  碎石乱飞,妄机宜摁着胸前的红光,摔得头破血流的,双腿岔开,险些劈了个大叉。

  他老人家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这元神都不是实体,根本就不会摔死,反而是他,没有防备,倒了血霉。而红光在他胸前跳跃,仿佛也在嘲笑他的愚蠢。

  妄机宜:“……”

  元神都碎成一百八十片了,性格还是那么恶劣。

  就像是她跟江霁做天地之事,故意把雪晴风作扇垫在江霁的腰后,以此来警告他。

  妄机宜嘴角牵动,弹了一下光球。

  “恐吓太师祖这么能耐,怎么不见你把天罚撕得粉碎?”

  红光顿时萎靡了下来。

  妄机宜心口被扎了一针,轻微的,起初是不疼的,但麻得很,渐渐又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窒息。当时他是在场的,本想出手,却收到她的传音,让所有人都不得出手,她一人就扛下了所有天劫,以及……天罚。

  这场天罚他们心知肚明的。

  在妄机宜的相助之下,绯红炼化了剩下的四座天魔碑,实力大涨,甚至还能仿造大乘修士的气息。于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了,他们可以假借飞升之事,去上界搬救兵,以此合围六道天魔。

  谁都没料到,天罚降临了。

  就像当初那样,她步了他的后尘,灰飞烟灭,元神破碎。

  妄机宜喃喃道,“难道天道是放弃我界了吗?”

  正在此时,一道黑雾落下,尸侯爷沉默地注视两人,“果然还是失败了,也许天命是不可违坑的,我们注定要满足天魔的口腹之欲。”

  数千年之前,尸侯爷飞升成功,接引之光却把他接到了魔界,也就是六道天魔的老巢,最后他尸身逃脱,用仅剩的一丝力量,侥幸回落到了尸侯府,从此沉眠千年。要不是绯红将他唤醒,或许他还要继续沉睡。

  妄机宜则有些心灰意冷。

  他筹谋了数千年,万般推演,自以为占得先机,却还是落到这样的结局。六道天魔就像是一个庞然大物,而他们就是它们足下的蚍蜉,永远都撼动不了大树。先辈如此,他们同样也逃脱不了被圈养、被吞食的命运。

  “我们失败了,合欢宗危险了。”

  尸侯爷冷静地说,“现在该怎么办?想必那些宗门世家不会放过她们。”

  无主宗门,偏偏气运浓烈,谁不想咬上一口?

  妄机宜凝视着在他面前跳动的红光,它“伤心”一瞬之后,又变得无忧无虑,绕着他手足飞行。

  他扔出一块玉玺。

  “给你,这是天子玺,它能调动所有的王朝,若有人对合欢宗出手,你就用它调兵,想必死一些人,他们就知道什么是不该惹的。”

  侯爷沉默接过。

  “你确定?天子玺沾众生血,你的帝王功业也会受损。”

  妄机宜自嘲一笑,“那就损罢,王图霸业,一场空谈。我先入阴阳,再入道门,自以为我能救天下之人,摆脱先辈命运,到最后呢?连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眼睁睁看她一身血肉被天罚销毁,她连哭都不能哭,那该有多疼。”

  侯爷来了一句,“她挺喜欢疼的,好像越疼越高兴,邪门极了。”

  妄机宜:“这句话我会一字不漏转告给她的。”

  侯爷:“……”

  妄机宜将红光捉入掌中,又放入袖里。

  “合欢宗交给你了,那些小姑娘,都是一群小人精儿,你解决不了的事情,跟她们多商量。”

  侯爷颔首,“那你?”

  “我?”

  妄机宜摇动袖口,收入一缕清风,“当小狼崽的爹爹去,难得她重新开始,这次趁她未长大,我可要使劲儿欺负她。”

  侯爷:“?”

  这家伙是被刺激到疯了吗?

  妄机宜的确没疯,他甚至很清醒,重新给自己捏了一张脸,本来想捏得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但考虑到这家伙是个美人控,他又把自己整得好看一点,文弱书生的做派,眼尾缀了一颗痣。妄机宜满意换了一身书生装束,混入了小说家的阵营。

  没办法,这诸子百家各有争端,只有小说家一派,属于彻底的中立,一生只为素材奔走。

  这次他用的是自己许久未用的身份,小说家朝天子,笔名叫君王马前。

  他之前编写了《千娇百媚》,可谓是一战成名,现在十洲三岛还流传着他的传说,说君王马前是最懂得欣赏美人的小说家。

  为了吃饭而出卖徒弟和自己色相的妄机宜脸不红气不喘接受了大家的赞美。

  妄机宜重新回归,同门都很惊讶,他们都以为朝天子骨埋黄土了,没想到人还活蹦乱跳的!

  嗯?还养了个女儿?

  他们瞳孔震动。

  妄机宜抱起脚边的小姑娘,她约莫五六岁,眉间一点红痣,本该是热烈活泼的,而与此相反的是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妄机宜笑着道,“来,红儿,见过你的师叔和师伯!不然可没有见面礼拿!”

  同门们:“……”

  他们就知道,这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不定这突然诈尸,也是没饭吃了,想要薅光他们!

  太黑心了!

  他们一边心痛掏宝贝,一边热情寒暄,试图转移妄机宜的视线,免得这人渣老盯着自己的须弥芥子,恨不得一手掏空,太可怕了!

  “朝师兄,怎么不带嫂夫人过来?”

  不等妄机宜回答,他臂腕里好似观音小童的小姑娘答道,“我是他童养媳,也是你们的嫂夫人,找我何事?”

  咣当。

  众人还在挑拣的宝贝们顿时落地,一个个全傻了。

  好一个老不羞!这么小都下得了手!

  妄机宜面不改色把他们的宝物收起来,“红儿,快多谢师叔师伯!”

  诸君后知后觉。

  “……混蛋!你故意的!”

  妄机宜眨下眼,“什么故意的?你们都扔地下了,肯定是都不要的,我替你们收了,一定会好好珍惜的,你们不用谢。怎么,你们送出去的见面礼还要拿回来吗?唉,红儿啊,你这些师叔师伯啊,特别抠门——”

  他的嘴被一道道禁言符封住了。

  同门们铁青着脸,“我们还要写东西了,就不送你们出去了。”

  妄机宜顶着一嘴的符箓,走出了十洲三岛销量最好的十二郎书斋。

  女童伸手,把他符箓一张张揭开。

  他们走在街市上,人流如织,车马如龙,一副生活气息浓厚的人间画卷。

  妄机宜摘了一串糖葫芦,诱哄着说,“想不想吃?想吃你就得告诉我,谁教你叫童养媳了?放心,我就是问问,看你有没有交坏朋友,我是个文弱书生,绝不对他动手。”

  看他不把那坏家伙打死。

  “我自己。”小姑娘双眉滴着一点红珠,她淡淡道,“你个老家伙,上千岁了都没娶媳妇,还把我从小养着,可你我又没有血缘关系,你这不是想养童养媳还是什么?”

  妄机宜:“……”

  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明知是小儿天真无邪的话语,他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真要当我童养媳?那你吃了这串糖葫芦,你就是我的小媳妇儿了。”

  她毫不迟疑咬了一颗,却被酸倒了牙,表情扭曲。

  妄机宜轻轻一笑,揉她的元宝双髻。

  “小狼崽子,牙都没换齐,还敢跟祖宗我斗。”

第193章 合欢宗女主角(41)

  等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她还在跟糖葫芦较劲,脸颊一侧鼓囊囊的。

  表情要多痛苦有多痛苦。

  难得见她这样一面,妄机宜故意停得久了点,最后大发慈悲,捡回了些许的长辈的仁慈心肠,“好了,看你酸得,脸都歪了,吐出来。”妄机宜还贴心伸出了手掌,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方便吐出。

  他姑娘将脸扭到一边,就是不理他。

  妄机宜低笑,“你还真要给我这个老家伙当童养媳呢?我可是能当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

  老牛吃嫩草,很不配的。

  也就是他徒弟有种,不但做了,还敢怀小徒孙的崽子,嗯,真是给他们太上忘情一脉丢脸。

  妄机宜又道,“罢了,我不管你,今天吃什么?”

  她嘴里含着糖葫芦,口齿不清。

  “……玉玉。”

  妄机宜从善如流,给他姑娘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肥鱼回去。

  十二郎书斋开在炎洲凌云坊,妄机宜为了就近薅同门的羊毛,也在此处购置了一套房产,有院子,还有双层小阁楼,他就睡在楼下。大门一开,院子里的大胖鹅扭腰摆臀迎了过来,不住拱绯红的掌心,还探头探脑看他手里的东西。

  妄机宜丢了两尾虾过去,“吃罢,老板娘特意附赠的,气还没断,可新鲜了,便宜你了。”

  大胖鹅:“……”

  盐都不放一粒,太欺负鹅了。

  自从养了这头小狼崽子,妄机宜又因为不想暴露身份,凡事亲力亲为,连下厨都勤快了很多,他很快烧了一道糖醋鱼出来,配着从邻居家薅回来的小菜,吃得还算有滋有味。绯红吃完就困了,说要回房睡觉。

  妄机宜装模作样地说,“还说当童养媳呢,连碗也不肯洗,我这可是养了小祖宗。看我做什么?快走快走,睡你的觉,免得说我老人家虐待小孩!”

  楼上的动静很快就平息了。

  妄机宜洗着碗,随手布下阵法。

  他进入小阁楼,小家伙躺在小床上,搂着从妄机宜房间抱走的竹夫人,睡得还挺沉。

  他指尖抵着唇,不自觉流露笑意。

  她怎么那么爱学他呢?

  妄机宜落在床边,拨开竹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骨。

  果然,又开始衰弱了。

  为了修养她最后一抹元神,他尝试在不同地方摆下聚灵阵,特意从深山老林搬来闹市街巷,但还是止不住她气机的流逝。妄机宜皱着眉思考,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用太上忘情温养她,起先也是的,不然她都活不过五岁。

  但五岁之后,太上忘情的效用减弱了。

  他正琢磨着,忽然发觉掌心游动一缕红丝。

  这红色丝线,怕是十洲三岛没一个人不熟悉的,自从合欢宗横空出世,多情一道也被世人熟知,而这情丝,同样成了众人的议论对象。

  妄机宜久久凝视。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即消除情丝,保持灵台清明,不受侵蚀。

  而他看了一眼小姑娘。

  这个被他选为天命之子的小家伙,论及寿元,今年也不过是百岁。要是没有他推波助澜,或许她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哪怕她叛出师门,当个妖女,也能逍遥自在,快意一生,根本不用肩负这么多的责任。

  不是每一个人都想当众生天命的。

  他问都没问过她的意见,就将人贸然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上。

  她又不像他这个老不死,活得久了,没什么可牵挂的。

  “事已至此,我还想这些有什么用。”

  妄机宜揉了下额头,枉他作为万朝天子,算计起来连自己都敢赔进去,从不迟疑,从不后退,什么时候做事这么犹豫了?

  从前他想救天下人,成就帝王霸业。

  但天下人领情吗?

  没有。

  尸侯爷前天夜里过来了一趟,说合欢宗藏身的阴疆遭受了各大宗门跟世家的围攻,他们有的是合欢宗的手下败将,本是合欢宗的属地,见情况转变,立即翻脸,撕毁盟誓,而有的,是浑水摸鱼的,打着替天道清除妖女的幌子,实际上就是眼红合欢宗的金银宝山。

  妄机宜统御王朝,威势深重,侯爷借兵,他们相当乖觉地出让兵权,所以那一夜阴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于是各朝天子勾结妖女的罪名越演越烈,人间万座万朝也开始陷入混乱的兵变。

  妄机宜不相信那些宗门世家不知道六道天魔之事,人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当绯红被天罚惩戒之后,他们口风立即变了,说合欢宗为了一己之私,触怒天魔,给十洲三岛带来没顶之灾。

  他们要求——

  合欢宗之人立即自决,从源头上解决祸害。

  祸害是合欢宗吗?

  很明显不是。

  他们只不过是恐惧天魔,所以要找个替罪羔羊,仿佛这样才能拯救苍生。

  “一群蠢货。”

  这副文弱书生的皮囊天生带笑,但妄机宜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妄机宜的飞升跟尸侯爷飞升的又不一样,尸侯爷是尸身飞升,带有阴冷煞气,是“有缺憾”的,而他是人神合一,太上忘情是天地之间最圆满的道法,忘情而至公,说是第一当之不让,他的彼岸也并非三千丈,而是九万九千丈,无限接近天道之法。

  尸侯爷飞升会被封一方诸侯,而他飞升之后,直接就是一方大帝,统御寰宇。

  但妄机宜回了头。

  他看见了“未来”。

  那一层璀璨的接引之光之下,生灵涂炭,众生入罪海,六道天魔的魔障遮天蔽日。

  他用天子一字令推算,若他成为一方大帝,他能挽救这一界吗?

  天子一字令回答,否。

  因为一方大帝已经超脱天地,尤其是他的忘情心法,对万物一视同仁,六道天魔同样会成为他的“子民”,与其他生灵再无区别,他再对六道天魔出手,就等于自己破坏自己定下的法则。

  妄机宜想了想,那不行,这口鸟气我老人家实在咽不下。

  于是他就不做大帝了,飞升中途,主动“灰飞烟灭”,把接引之光撂得半天都没过神。

  妄机宜假死之后,开始部署,他舍弃了七座王朝,稳住六道天魔的入侵计划,为十洲三岛换来喘息的机会,但众生不以为然,总以为死的都是别人,这把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现在各大宗门来这一出,围攻合欢宗,有点触到妄机宜的逆鳞。

  天子微微一笑,却是嘲讽的。

  “真当我妄机宜是菩萨了。”

  他很少定人生死,但经他手的生死,又何止是一国一城。

  她翻了身。

  自负狂傲的妄机宜立即噤声。

  她皱着眉,好似睡得并不舒坦,妄机宜伸手解开小姑娘的发髻,一绺绺地散开,让她能睡得更舒服些。

  掌心的红线愈发滚烫炙热。

  他沉默半晌,忽然刺入血肉,生生扯出了这一根情丝。

  他脸色微白。

  它从血肉剥离,还有些迟钝,随着妄机宜点住绯红的心脉,它好像找到了源头,欢快地钻入了她的心口。

  妄机宜挑了下眉。

  原来如此。

  她修炼情胎,自然也以情为食。

  但他从哪里给她找情丝来喂?一个五岁的女童风情万种迷倒世人?妄机宜想想都啼笑皆非。

  在某位不靠谱的老祖的照料之下,绯红渐渐长大了。

  她七岁的时候,拜妄机宜为师,随他修行。行拜师礼的那日,妄机宜还逗她,“真当我徒弟?不当我媳妇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依旧冷若冰霜,理直气壮,“一日为师,终身为夫。”

  妄机宜抚掌大笑。

  “好,师父等着你的聘茶!”

  绯红的天淡寒玉笛跟春风烈火鞭都被天劫废了,妄机宜于是把自己的天子一字令给她。拜师这日,尸侯爷也在,他面无表情地见证妄机宜这个败家子是怎么哄徒弟的,那日他把天子玺眼都不眨给自己,尸侯爷觉得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而现在,他又眼都不眨,把天子一字令给了他小徒弟。

  侯爷默想,玩弄帝王心术的,心都脏。

  “这是什么?”

  绯红把玩着这无字令。

  妄机宜喝着她的拜师茶,随意道,“天子一字令,祈雨,止雪,役鬼,请神,我令所在,无有不应。当然了,这个最好玩的就是,不管你说什么,对方只能说一个字。那就是——”

  “我十八岁,要八抬大轿迎娶朝天子过门。”

  妄机宜心道,朝天子又不是我真名,说了无用。

  但他还是笑着道,“好。”

  绯红又偏过头,捧起令牌,“尸体叔叔给我们见证天地。”

  尸侯爷:“……”

  什么是尸体叔叔?她把他扒成裸尸,摸走了他所有的宝物之后,还让他无偿做事,这也就算了,如今人矮,都不到他胸口,又来言语侮辱他吗?

  合欢宗的太嚣张了,大的是这样,小的更胜一筹。

  妄机宜不着痕迹捅了对方一下,走神什么,我姑娘问你话呢,配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