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好像死在了日晷里,四面八方的呼喊涌来,她却分不清是谁在哭。她依稀“看见”了一些人的逃亡,而她成了一具尸体,被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男人带在身边,他擦拭着她的尸身,抱着她说话。

  “小十一要出来了,你说叫什么名儿好呢?”

  “小十一要过十岁生辰了,我给她刻了一个你,她好高兴啊。”

  “小十一拐了夫郎回来,可惜不能生……”

  后来男人老了,长出了白发,他的动作迟缓了,但还是一复一日为她擦拭、保养尸身,不让她腥臭腐烂。最后一日,他仿佛感觉大限将近,亲自为她换上了一袭嫁衣,自己也是一身喜服躺在她身边。

  随后就是女儿的哭丧。

  棺木里是无尽的黑暗,白骨被虫蚁腐蚀。

  起先还有人喊着她的名字,之后越来越少,直到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被遗忘了。

  “……唔!”

  有虫蚁咬了一口她的嘴。

  腥的,热的。

  绯红察觉异样,立刻清醒,从日晷里脱离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如金纸的脸庞,不知何时,昆山玉君来到她的身边,而代价是——

  他也被日晷针穿透了胸膛!

  鲜血湿漓漓的,与她的混合在一起。

  见她睁开了眼,江霁猛地咳出一口血,掌中妖刀掉落,随即昏死在她胸前。绯红这才发现,他将他脖颈、手腕、脚踝的经文塔都暴力拆了下来,镇在她的身上,不让她继续沉湎在江遮为她所设的遗忘梦境中。

  而他的双手,皮肉都外翻扭曲,惨烈得令人头皮发麻。

  “啪!”

  绯红折碎了日晷针,日晷也化为粉末。

  她单手抱住江霁,另一只手则是摄住了掌中妖刀,她微微一笑,“我也……找到你的弱点了,始魔陛下,不,心魔陛下。”

  咔嚓。

  江遮面上的黄金四目面具当场碎裂,露出一张众生异常熟悉的面孔。

  不仅红衣姑娘们愣了,六道天魔也愣了。

  那张脸,赫然跟绯红的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天帝……其实是天魔?不对,是心魔?”

  “我们都被骗了?”

  有人目露惊恐。

  就在绯红叫破江遮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天魔碑同样显露了真容,也是……十洲三岛修士的脸!

  众生倒吸一口凉气。

  掌门根本不敢相信,跟他对阵的家伙,居然长得跟他毫无差别!

  “你是谁?”

  那掌门高深莫测,既然暴露了,它也不再隐藏,“我是你心魔,灵虚。”

  灵虚一愣,狐疑不已,“我的心魔?”

  掌门想了半天自己的心魔是什么玩意儿,他实在想不出来,就问,“我的心魔是什么?”

  众人都默了。

  不愧能带大九个混世小魔王的掌门,看看人家,还敢当着心魔的面问心魔是什么。

  掌门心魔傲然一笑,“你的心魔自然是……”

  它感应掌门的心魔,那是一个红色的光团,代表着冲动、易怒、烦躁。它露出微笑,仔细扒开,细细感应。

  ‘师祖千万不要再生了!求求了!!!’

  ‘我灵虚的头发还想多活几年!小师叔们真的太难带了!!!’

  ‘会死的!我灵虚真的被这群小鬼折磨死的!!!’

  ‘……’

  掌门心魔陷入了至诞生以来最长久的沉默。

  阿修罗帝眯起了眼,“千猜万猜,就是没猜到,六道天魔是众生的心魔。”难怪上界的强者轻而易举被六道天魔俘虏、镇压、囚禁,谁又能对自己的心魔防备呢?不过如此一来,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因为,绯红还没渡天神劫,她的心魔将会是天地最大的魔头!

  心魔江遮看着绯红,她的一双含情目被他演绎得淡冷如水。

  “如何,这个结果,你是否满意?”

  心魔江遮淡淡道,“你们修士要做天地圣人,对心魔避之不及,想方设法舍弃我们,你们得到了平静、安详、圆满,而给我们留下了仇恨、怨毒、悲苦、憎恶,你们醉在盛世太平,我们挣扎在地狱深渊,我们本为一体,这是否不公平?”

  天地寂静无比,连同疯狂杀戮的阿修罗帝都沉寂了。

  唯有一声轻笑。

  “说够了?”绯红握着血沥沥的妖刀,“哪来那么多的废话,成王败寇,最是公平!我赢了,你们心魔就要乖乖做我至尊之途的踏脚石,你们赢了,踏着我的尸骨往上爬,通天大道,谁又拦着你!”

  江遮罕见一愣。

  他以为绯红会说一些安抚、愧疚的话,却没想到她干脆利落以胜负决出输赢。

  仿佛心魔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也根本不会害怕心魔。

  破空声响起,妖刀横在颈前。

  “嘭!”

  另一把妖刀则是架住了她的攻势。

  刀刃上显露出两张分毫不差的面孔,连眉间的血迹,脸上的伤口,都是没有差别的。江遮一身白衣也换成了绯红的红衣,两人正面硬抗,雪海翻飞,藕花凋零,几个回合下来,众人几乎辨认不出谁是正主,谁是心魔。

  “……这是两个娘亲?”

  姑娘们目瞪口呆。

  她们使出了各种手段,都无法分辨两人的区别,唯一能确定的,是两人打架都很狂,很狠,招招致命!

  太上墟有三千仙山,被她们打落了二千八十九座!

  掌门一看,就要昏迷。

  那可是太上墟积攒了多年的家产,一朝之间就败掉了!

  而他的心魔则是变成了——

  ‘完了!这么多家产都没了!日后小师叔的嫁妆怎么凑!还九份嫁妆啊!杀了我灵虚算了!’

  这让掌门心魔都受到了影响,不自觉心疼起那三千仙山来。

  天崩地裂,江河断流,无数的法相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还有余力观战的阿修罗帝微微皱眉。

  这样下去不行。

  她虽然夺走了旧天帝以及四方大帝的权柄,但心魔复刻了她的一切,同样也拥有这一份权柄!而且心魔最狡猾的一点是,他受到的伤害,将会原封不动还给绯红,因此绯红承受了两份伤害!

  “嘭——”

  两人对撞,又倒飞出去,一个落入了藕花当中,一个则是折进了仙山中。

  血肉溃烂,两败俱伤。

  江遮躺在碎石当中,胸膛不断起伏喘气,一缕血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下来,他尝到了一分浓烈的腥气,他微微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这似乎比小鸡炖蘑菇要好吃一些。

  不是仇恨、怨毒、悲苦、憎恶,而是别的什么。

  他分辨不清。

  因为他从未尝过这种滋味。

  那藕花丛中的人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明明比他伤得更重,却还冲他笑了一下,“好不好玩?是不是比藏在天魔碑里快活多了?”

  江遮很诚实,“是很快活。”

  江遮看着她满身缠满的情丝,心想,她难怪能得众生之爱,她总能恰到好处唤醒众生的欲望,包括心魔的欲望。

  他也撑着碎骨,摇摇摆摆站起。

  两方红衣猎猎,都是极致的艳色。

  江遮忽然说,“你是杀不死我的,因为我是你的心魔,而心魔无处不在,无法被消灭。如果你想获胜,还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他认真地提议,“与我合二为一,血肉相融,我即是你,你也是我。”

  如果是她的话,他想,他可以跟她一起快活的。

  绯红要至尊权势,而他不感兴趣,正好可以全部给她,只要达成共识,双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跟你合二为一,血肉相融,我有什么好处呢?”

  绯红抹去指腹的鲜血。

  江遮偏头想了一下。

  “你抓鸡,我种蘑菇,我给你做小鸡炖蘑菇,虽然我吃吐了,但它之前的确很好吃。啊,我不能生,但你可以摸我。我不是很懂这些,但我会让你快活的,你喜欢这个,不是吗?”

第205章 合欢宗女主角(53)

  众生面色诡异。

  顶着一张艳色无双的皮囊,说着最天真最下流的话。

  不愧是你心魔!

  绯红噗嗤一声笑了,她眼波流转,“好主意,说得我都心动了。”

  她下了最后的决断。

  “那你过来,我们合二为一!”

  阿修罗帝脸色一变,“……不行!”

  她倒是敢冒险,但谁知道最后掌控身体的,是她本人,还是心魔呢?

  然而他身在神国,无法阻止。

  江遮并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他朝着绯红步步走去,红裙之下蜿蜒出一道鲜明的血迹,他愈发熟悉、掌控她的身体。

  他站到她面前。

  他在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红瞳里尽是怨毒、憎恨、扭曲、疯狂。

  好丑。

  他这么想。

  而绯红笑吟吟伸出手,竟然捧住他的脸,揽在眼皮底下仔细看。

  “原来我的心魔,是这个模样的。”

  而众生内心直冒凉气。

  太像了。

  两个绯红,两具身体,仿佛有一面镜子横在她们面前,然而它们却感觉到,真的绯红像个嗜血狂魔,而假的心魔绯红则是平静淡漠,没有一丝邪性,这让万物生灵都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就像是……真的绯红才是心魔!

  他们更害怕了。

  这不会又是一场骗局吧?

  绯红的手指仔细抚摸过心魔的面部,从细弯的眉毛到朱红的嘴唇,她好奇问他,“我摸自己,是什么感觉?”既然是从身体分离出来的心魔,那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绯红觉得摸自己没毛病。

  众生的脸险些裂开。

  现在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江遮却很配合绯红,他思索着方才感觉,“你很喜欢,想要亲近我。”

  “对,我喜欢亲近自己,毕竟普天之下,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了。”

  她扬起脖子,温柔抱住了自己的“心魔”。

  江遮不是没被她抱过,但这一次,很不一样,他感受到她的肌肤的触感,筋骨的走向,血液的温热,他的身体与她的身体渐渐重叠。

  器官重叠。

  感觉重叠。

  情感重叠。

  像是炉子上的一抹雪,他被煨烫之后,很自然地融化进她的身体里。这一场血肉共融,更像是天经地义的回归。他是她的心魔,他是她的一部分,理应与她一起同享春秋星辰,万古不败。

  “快活吗?”

  她问了一句。

  江遮融入她的身体,没有丝毫不适,他毫不犹豫点头,“很快活,我很喜欢。”始魔很少表露出自己的强烈意愿,但他的确很喜欢这种回归的感觉,仿佛尘埃浮荡了万年之后,终于有了着落点。

  在众人看来,天帝绯红自言自语,令人毛骨悚然。

  绯红低低一笑,“还有更快活的——”

  她抬起掌中妖刀,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猛地捅入自己的胸口。

  血流如泉。

  江遮与她共融之后,同样受到了剧烈的伤害。

  “这样更快活是不是?那就再来哈哈!”

  绯红举起妖刀,欲要再度刺入,被一只手强势捏住了手腕,“你做什么?!”

  是昆山玉君惊怒交加的声音。

  “哦,这个,我准备杀死我的心魔。”绯红笑得无害。

  “可你也会死!”

  江霁捏得指骨发颤。

  他知道她是疯子,但没想到她连自己的性命都能充当赌注!

  “我也会死?”绯红歪了下头,“我还没有彻底死过呢,也不知道那永远的空寂是什么滋味?”

  疯子舔着干燥的唇,“也许等我知道答案了,我就能统御诸天!”

  “统御诸天!你就知道统御诸天!”冷静从容的昆山玉君积累了无数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你除了飞升跟大道,你还想过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跟我们的九个孩子?

  绯红更加无辜了,“我只想飞升跟大道啊,唔——”

  江霁像是一头饿极的凶兽,把绯红当成枷锁一样,在嘴里凶狠地撕扯,任凭自己在笼子里撞得血肉模糊。绯红往后一仰,似笑非笑,“你确定亲的是我吗?也许现在掌控身体的,是我的心魔呢。”

  江霁对绯红的薄情寡义有着深刻的认识,听见这一句,原本动荡的心潮奇异地平复下去。

  他本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不是吗?

  跟她动怒,只会让自己失去先机。

  “那又如何?”

  他说,“我爱的,本就是你恶的一面。”

  滔天恶欲里开出的莲,血茎蓬勃,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他已经厌倦了轮回,也不需要一个天真烂漫的女人用虚假的攻略拯救他,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提线傀儡。与其这样,不如被她剥下那一层虚伪的血肉,层层打碎谎言,再淋漓尽致地交欢。

  他只认她。

  只认这一个恶欲蓬勃的天帝绯红。

  天帝绯红捏起他的下颌,这么轻挑的姿势,绯红却没看到他的一丝屈辱,也许是当久了人父,昆山玉君身上都弥漫着一种安定的檀香味,这让绯红想到了一只习惯圈养的母猫,当崽子嗷嗷待哺,它自动躺平喂奶,温顺得不可思议。

  他在纵容她,而且底线越来越低。

  她摩挲着他的下巴。

  江霁很清楚这是她正在思考。

  她在权衡利弊。

  他放缓了声色,“清除心魔不是朝夕之事,你先留下来调养,日后等有把握了,我绝不会拦你飞升……”

  江霁的确感觉到自己的底线在不断放低,原先他想要把她做成活死人,后来又难以忍受十七年守寡的日子,于是又想着看她活着,笑着,真实压在他的身上。现在,他甚至觉得她飞升也没关系,但她必须要留下来,留下来陪他度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他留存下来,应付她不在身边的日子。

  等生了十一,他就重修,以最快速度飞升,再与她并肩——江霁是这么想的。

  如今昆仑五子死的死,妄机宜又做了阿修罗帝,他一日不走下神国,他就一日不能接触绯红,江霁现有的、潜在的情敌都半路折损掉了,他赢到了最后,只要他能说服绯红,他就是最后的胜者。

  而绯红若有所思。

  江霁低下头,两瓣唇肉含着她的手指,用他最柔软的舌尖取悦女帝。

  他知道她爱他柔顺。

  昆山玉君使出了示弱的手段,“你难道不想看小十一出生吗?你错过了一一到九九的成长,又要错过十一的吗?”

  她晃神半天。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太着急了……”

  她也回吻了他。

  昆山玉君紧绷的腰骨松懈下来。

  能浪子回头就好。

  这匹烈马从来没有缰绳,他想要套牢她,就要使出不一样的路数。

  天帝绯红的手指强势又从容插入男人的黑发,揽住他的后脑勺,带着一点压迫的意味,让他弯下腰跟她亲吻。很不可思议的,这女子的身躯分明比他纤细、单薄、弱不禁风,偏偏却做了他的主宰,肆意驰骋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之上。

  江霁禁不住贴紧着人,舌根生出血腥的蜜津,他又疼又热,甘之如饴。

  他吻得闭眼喘息,唇瓣隐约触碰到了异样。

  她唇角两边微微勾起,好似在笑。

  ……在笑?

  如同一场毫无预兆的噩梦,昆山玉君猛地惊醒。

  她站在他的面前,嘴角勾着。

  的确在笑。

  她指尖勾了一缕他的墨发,似是嘲讽,又似是怜惜,“师祖,您怎么还是如此天真?一份随时会凋零的情爱,怎么比得上我永恒的诸天权势?你的道变了,可我的道,自始自终,都是万世不死。”

  “我自然是要诸天唯我至尊哈哈!!!”

  绯红狂笑着,用他的妖刀震碎了灵府,彻底杀了“自己”!

  这一刹那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江霁甚至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她死在面前,鲜血飞溅,身体从他胸膛前滑落。

  “……红……红……”

  他眼珠子轻轻抖动起来,说不清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死了。

  他的女主,死了。

  她彻彻底底,抛下他了。

  面前一片鲜红泅开,江霁望着一阵晕眩,胸口涌上了恶心感,他猛地咬住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

  可是还是难以呼吸。

  他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衣襟,不自觉地喘气。

  疼……好疼。

  而绯红这一死,天神道劫失去了“主人”,它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最后遗留的一缕心魔的气息,疯狂暴走,屠杀天魔碑。

  天帝法相陨落,诸天同悲失色。

  “始魔……死了!!!”

  四大魔主彻底绝望。

  始魔从众生恶意之中诞生,无相无形,某种程度来说,是他们的力量之源,他消亡了,它们的力量同样也被削弱了!

  四大魔主咬牙辱骂,“天帝那个疯子!!!”

  谁能想到呢,她看起来漠视众生,竟然做出同归于尽拯救众生的事情!

  “红儿……”

  阿修罗帝嘶哑失声,“这就是你的……你的多情道吗?”

  多情合欢一道,即是,行多情之岸,合天地之欢。当天魔入侵,万物生灵涂炭,天地亦难得欢愉,所以你才要……以多情之身殉天地之道?妄机宜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的贪婪与野心,但最后仍是猜不透她的心思。

  阿修罗帝缓缓闭眼,泪痣鲜红欲滴。

  他指尖钻出了一段金色丝线,它蠢蠢欲动。

  阿修罗帝没有阻止这一根帝者情丝,他轻声地道,“去罢,去替我,看一看她,摸一摸她。好好告诉她,我神国无爱,此生最爱她。”

  有软肋又如何?

  众生在世,谁能无情?

  金色情丝破开神国屏障,融入了众生万千情丝当中。

  漫天的红缠裹着那一具尸体,江霁的手脚被情丝红线割破、划伤,他始终不动,固执又阴沉抱着绯红的尸身。

  “父亲!”

  女儿们都焦急无比,她们被情丝弹飞,根本进不去!

  “父亲您快出来!”

  他会被众生情丝穿透的!

  绯红这一场天地殉道,生灵无不动容,他们、她们甚至它们,都为她生出了情丝,憧憬、尊崇、爱慕、迷恋。

  实力,地位,威望,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如果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意义,那他又为什么而存在?他以为自己清晰找到了出口,但最后仍旧被封死。一根根情丝穿透江霁的肩膀,血肉淋漓,他的乌发也渐渐染上了一抹霜白。

  直到红衣白发,与她一模一样。

  江霁缓缓低头,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他沙哑地说,“我……不轮回了……我跟十一,就在这里陪你,可好?”

  不轮回,不重生,让一切归于寂焉不动情。

  不会再有第二个昆山玉君江霁了。

  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天帝绯红了。

  他们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江霁怔怔想着,眼泪不知何时滑落下来。

  众生听见了一道散漫的笑声。

  “是哪家的少年郎在哭呀?哭得我坟头都湿了。”

  江霁低头一看,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从红线情茧中爬出来。

  他呼吸滞住。

  紧接着一阵狂喜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江霁立即用手扯开红线,哪怕他被一根根情丝割得掌心血肉模糊,森然见骨,“红……红!”

  遮住她脸庞、肩颈、胸脯的红线越来越少,露出原先的嫁衣与璎珞,一丝金光折入江霁的眼珠。

  他动作一顿。

  她戴着一副面具,黄金四目。

  面具最上方一对眼睛形状显出了她的眼眸,燃烧着焰火的赤红双瞳。

  变了。

  她得了众生红线织成的多情身,与其说对万物都有情,不如说是对万物一视同仁。在她眼底,他跟万物,没什么区别。

  不是她的特殊。

  江霁哑涩,“你……是谁?”

  对方手指绕开了红线,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这么一问,“天帝绯红,或者,你也可以称呼我心魔绯红。”

  江霁僵硬不动。

  她凑过来,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她拭擦着他的眼泪,轻声柔情地问,“你是谁?为何为我落泪?”

  四大魔主则是惊疑不定。

  天帝绯红复生了!利用众生的情丝复生!

  它们就知道,这又是骗局!

  不仅如此,她身上还多了始魔的烙印,让它们无法判断她是敌是友。

  地狱魔主传音给其他三位魔主,‘天绯红刚刚复生,现在是她最虚弱的时候,我们立即抢夺她的权柄!’

  三位魔主被绯红虐怕了,生出了抗拒的心思。

  ‘这……这也太贸然,万一,万一那是始魔呢?’

  地狱魔主咬牙,好啊,你们胆小怕事,那就别怪我成为第一权柄,不带你们玩了。地狱魔主施展地狱囚笼,从天而降,眼看着绯红就要落入手中,后者撩了一下眼皮,“真是不懂事的小鬼。”

  她打了个响指。

  “太始。”

  刹那之间,地狱魔主被送回天地开辟的时间,而它的身体又经受不住漫长造化的拉扯,轰然化为飞灰。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安静多了。”她满意点头,又问江霁,“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流泪呢?你喜欢我呀?”

  江霁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心魔绯红挑了下眉,“比我还傲?”

  她站了起来,一对裸足缠着生灵红线。

  “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

  心魔绯红朝着江霁一笑,拆了腰封,褪了一身嫁衣,鹔鹴抹胸浸着艳血,与象征着无量光明的众华璎珞相互衬映。那缀满金合欢的嫁衣被她随手一抛,在半空中燃起了一片赤火,逐渐浮现出金色纹路。

  是字。

  心魔绯红逐渐辨认。

  “杀天魔,镇诸天,赏功臣,罚众罪。”

  “赏,合欢宗举宗飞升。”

  “罚,聚窟蓝氏六百年不得飞升。”

  “罚,昆仑太上墟六百年不得飞升。”

  “罚,江霁永不得飞升。”

  而江霁死死盯着关于自己那一行字。

  她啧了一声,“要求是真不少,罢了,谁让我也是她呢。”

  她仰头看向天穹,“还有三大魔主,三千名高位天魔,七千六百名中位天魔,一万九千名低位天魔,看来要杀一阵子了呢。”她笑意加深,“正好,试试我的无量吞天魔经!”

  无量吞天魔经?

  那是始魔的杀招!

  饿鬼魔主转身就逃,一只黑雾大掌将它拍落,碾成血泥,随后吞噬在指缝之间。

  而其余魔主也难逃一劫。

  局势瞬间就成了一边倒。

  诸生灵又是惊喜绯红的复生,又是畏惧她心魔的身份。

  不到一个昼夜,大周天界将入侵的天魔屠杀殆尽,浴血奋战的众人都有些恍惚坐在地上,这牵扯了万年的旷古之战,他们……赢了?好像不赢也没道理,他们有阿修罗帝,还有心魔天帝,层出不穷的杀招与底牌。

  而心魔绯红一对染血裸足踩碎天魔碑,缓缓道,“合欢宗何在?”

  “宗主……陛下,合欢宗在此!”

  一群红衣女子紧张又忐忑站在心魔绯红面前。

  心魔绯红含笑,“不错,你们杀敌英勇,可愿意随我离开大周天界,直上九重天?帝侯之位,能者取之!”

  水边月等弟子齐声高喊,“臣愿永远追随陛下!”

  十洲三岛的修士们俱是艳羡不已。

  举宗飞升!何等光耀!

  天威之下,多情合欢宗要成诸天第一宗了!

  此外,追随绯红的王朝、宗门、世家也得到了令人眼红的厚赏,有了天帝的金口玉言,他们身上气运浓烈,仿佛下一刻就能飞升登临上界。

  “大道至公,有赏亦有罚。”心魔绯红话锋一转,让众人都提起了心。

  他们想起了嫁衣的金字。

  “罚,聚窟蓝氏六百年不得飞升!罚,昆仑太上墟六百年不得飞升!”她笑容不变,“诸位可有异议?”

  聚窟蓝家等人脸色灰败。

  而太上墟的太上长老压着怒火,“我太上墟乃道门第一正统……”

  心魔绯红散漫道,“你们的确是第一道统,但此次天魔之战,你们选择了超然物外,并没有参与其中,只是被动迎战,杀敌也不算积极,要说小功,也是有的。而这些,并不能抵消我前身与你们的恩怨过往。既然昔日你们让我前身背负了不公平,今日便是你们的偿还之期。”

  她笑着道,“太上长老还是不要太动怒了,要知道,若没有你们太上长老的一昧包庇,我也不至于叛出太上墟啊,这可都是你们种下的恶果,质问本帝之前,为何不反省己身?”

  他们顿时脸皮抽搐。

  太上墟的弟子哭丧着脸,“那,那些都是太上长老的一意孤行,跟我们没关系!”

  她想了想,一个击掌,“不如这样,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离开太上墟,或者离开蓝家,只要不占这两样,都能不限制飞升!”

  弟子犹犹豫豫,试探性地问,“可是我们离开,那功法您补偿……”

  心魔绯红微笑,“贪得无厌,可不是好习惯呢。”

  他们立即闭嘴。

  心魔绯红处理完了这两家,又念出一个名字,“罚,江霁永不得飞升!”

  红衣姑娘们脸色瞬间惨白。

  心魔绯红歪了一下头,“谁是江霁?”

  一道身影缓缓映入眼帘。

  “……是我。”

  江霁依然披着那一身破碎沾血的喜服,手腕缠着一根褪色的发带,他通身是瞩目璀璨的红,却有一头心若死灰的及踝白发,“……是我,我是江霁。”

  他有些麻木地重复。

  心魔绯红扶着黄金四目面具,“原来是你。噢……你怀孕了,恭喜。”

  她语气充满了怜惜,“永不得飞升,我的前身可真是对你不留情啊。唔……这样吧,你就判个万年不得飞升,如何?以你的天资,想必万年也等得起。”她还格外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的前身已经死了,她不会追究的。”

  江霁低低笑了,苍凉又嘶哑,“哈……万年不得飞升,跟永世不得飞升,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果然是从未爱过我,一直,一直都在利用我。”

  所以,她宁愿被心魔取代,不择手段,也要走向最终的帝座。

  ——手握诸天,我主天命。

  心魔绯红相当宽容温柔,甚至完美得有些虚假,她说,“别伤心了,你肚子还有一个呢,你要为它考虑呀,既然她都死了,你也放下吧,好好抚养后代,飞升上界,位列仙班才是正途啊,不要再沉溺于过往的情爱了。”

  “轰隆——”

  天神道劫覆盖十洲三岛,仿佛在催促着天帝登临诸天。

  心魔绯红微微一笑。

  “江霁,我要去当天帝啦,后会……无期了。”

  她转身离开,众生俯首。

  而江霁失神看着她那一双纤薄剔透的裸足,踩着尸山血海,步步登上那接引天梯。

  从此以后,众生用情爱供奉着她。

  而他,只不过是她脚下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铛铛——”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摇动了合欢铃。

  她不是说过吗,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摇响合欢铃,她就会来找他。

  “铛铛——”

  “铛铛——”

  你怎么还不回头。

  你怎么还不来找到我。

  他摇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急促。

  江霁开始不自觉走动,他跟着她的背影,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他伸手,仿佛就能抓住她的手。

  啪。

  红影碎了。

  他跌坐在白骨当中,茫然无助,像是迷失的孩童。

  天穹绯红,却再无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