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公子连占便宜都是一副娇娇弱弱喘个不停的样子。

  绯红从善如流,“心哥。”

  他咬着唇,弱气低吟,“二妹妹。”

  他刚说完,就看见帘子边缘钻进了一颗脑袋,妹妹谢新桃正聚精会神看着,见自己被谢柏翘发现,也厚脸皮撑着双肘,笑嘻嘻地说,“我的好哥哥,你又舍不得死了,是吗?心哥,真好听呀!”

  谢柏翘虚弱咳嗽了下,在绯红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娴熟地晕了过去。

  ——这招,是跟老帝师学的。

  晕,也要晕得舒服,有范儿,不能堕了谢家的门庭。

  还有,新桃太话痨了,要知道伴君如伴虎,言多必失,所以当哥哥的,改天找个时间,给她善良地下个闭口蛊吧。

  谢家公子料得不差,仅是一天的功夫,宗政国主的车马被截住了,起因是辛小吉沿途做了标记,引起了魏军的注意,很快就把他们五花大绑,绑回了鳞都,去见了元魏皇帝魏殊恩,而辛小吉看到旁边站着的老爹,想到自己的雪夜惊险,哭了出来。

  “好好好,我的乖女儿,不哭了,不哭了,安全了。”幸晦连忙给她松绑,还夸她聪明,“幸好你留了记号,否则爹也没能那么快找到你。”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宗政国主脸色惨白,痛苦闭上了眼睛。

  悔不听吾儿的劝诫!

  国主夫人比丈夫还要镇定,她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幕,温柔地说,“国主,孩儿们都长大了,都有他们要走的路,你应该高兴,不是吗?”国主夫人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吾儿权掌天下的风光。

  她太忽略那孩子了,害怕她受伤,便把她教得规矩体统,如今为帝为皇,一切都要重新学过了。但愿她能走得更远,不要像她父兄一样,仁慈却无能,总是连累亲族,还连累百姓。

  魏殊恩淡淡道,“把他们押到涿鹿台,贴上告示,午时三刻,斩首。”

  辛小吉似乎害怕起来。

  “这……能不能不要杀他们?”

  她还拿出了那块玉佩,她知道是他扔给她的。

  “我救过你一命,你放了他们吧!”

  魏殊恩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情变化,“是你。一块玉佩换一条人命,你要换你自己的,还是要换他们当中一个人的?”

  辛小吉咽了下口水,她不敢去看身后人的神情,“那我,我换我自己的。”

  “很好。”

  魏殊恩袖袍一卷,玉佩被他撞在墙上,碎裂开来。

  辛小吉的眼底映出元魏皇帝冷血无情的侧脸轮廓,锋利得像出鞘的刀刃。

  “宗政余孽,押下去,吉时处斩!”

  “是!”

  涿鹿台,午时三刻,魏军要屠戮国主以及宗室。

  魏殊恩要彻底结束开国一百七十年的宗政王朝。

  在强大悍戾的军队面前,含章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任何一个国家的灭亡,都是累积了无数的矛盾,而含章的矛盾积攒了百年,病入膏肓之后,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民怨沸腾,却又凄厉恸哭,为他们的国主,也为他们将来被元魏奴役的日子。

  有人嘶吼,有人咒骂,场面混乱一团,而在魏军的黑色甲兵前,他们无一例外哑了声,面上只剩下最凝重的情绪。

  “副主。”

  魏殊恩的心腹魏童凑上前来,低声地说,“辛小姐说,昨夜在麟甸,宗政国主将玉玺交给了皇三女,也就是三公主宗政绯红,是老帝师亲口授的。”

  元魏皇帝的高挺鼻梁落下一片阴影,眼尾的朱红小痣也仿佛昏暗起来。

  “就这样?”

  “辛小姐的情绪不是很稳定,也不想说话……”魏童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了很久都不愿意出来,还、还骂您。”

  “骂我什么?”

  魏殊恩漫不经心,他还想着少年相逢的小公主。

  再次见面之后,那么细的手腕,怎么就藏进了冰冷沉重的袖箭,还想要将他置之死地?

  说来也奇怪,辛小吉算是他的恩人,他初到含章,因为不习惯坐船,吐得昏天黑地,险些死在路边,身上的银钱也被盗儿摸走了。随后,横在路边惨兮兮的少年,被辛小吉当成了乞儿,救济了一顿,也让魏殊恩活了过来。

  按理说,这种话本似的情节,他应该一眼钟情给他买包子的辛小吉。

  但是没有。

  他吃饱喝足之后直接溜了,为了不欠人情,他还把自己身上最贵重的玉佩丢给人家,权当结了一顿饭钱,然后两不相欠。

  魏殊恩最讨厌就是纠缠不清的东西。

  可是呢,他在寺庙外的鱼鳞松上,第一次听见那么令人心动的哭声,哪怕是她叫着鬼啊狼狈爬树的样子,他至今想起来,回忆里仍旧鲜活无比。他欺负她,逗弄她,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少年还不知道那叫情窦初开。

  现在他懂了。

  他要将她捧着玉玺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压在他的床上。

  元魏皇帝没有收集天下美人的癖好,但他想娇藏一个小公主,只属于魏殊恩的小公主。

  “副主?”

  魏童轻缓唤了一声。

  自从要来含章,副主的心情便是一天比一天奇怪,还会莫名愉悦,跟中了蛊似的,可是也没听说含章有蛊人。

  “……嗯?”

  魏殊恩撩了下眼皮。

  魏童就把辛小吉骂他的话原本转述出来,魏殊恩全程没有反应。

  魏童又道,“副主,涿鹿台要不要加派人手,如今是三公主手握四章符,含章的四军都在待命,今天恐怕会有血光之灾。”这位三公主,也的确是狠得出乎意料,她带走的,都是宗政皇族的出色人物,那些平庸的,沦堕的,不怎么听话的,都被她全部舍弃,做了她的车前卒。

  他们这次假借元朔小王爷的名义,就是想要深入含章,拿到四章符,将含章四军据为己有。

  所有的计划都被一场滔天大祸中断了。

  含章精美绝伦的宫殿被烧成了残垣断壁,也烧死了他们在朝野中当暗桩的官员,对于元魏将来管理含章是极为不利的。

  要不是混进了一个辛小吉,恐怕他们也抓不到宗政国主等人。

  “不用,含章的政权支离破碎,短时间内,她难以支撑起新王朝的意志,威胁不大。”元魏皇帝饶有兴致,“而且再多点人,吓着了三公主怎么办?”

  魏童:“……”

  行吧,您高兴就好。

  越接近午时三刻,人群的声音就越小。

  积雪被烈阳化开,成了薄薄的、清澈的流水。

  他们好像在期待什么。

  被捆束的宗政皇族仰着脖子,也隐隐露出一抹期盼。

  他们想起了三公主那一句话。

  “行,这祸害,你们想带着就带着,将来上了断头台,可别怪我没先下手为强!”

  这是不是说明,三公主神机妙算,早就算到辛小吉会贪生怕死,出卖他们的行踪?众人心想,那三公主肯定会有后手,将他们一一全部解救,就像是她在国宴上做的那样!至于纵容辛小吉跟他们一起上路的事情,宗政皇族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日后他们不轻信他人就是了。

  他们可是三公主的血脉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纵然犯了一时的小错,三公主怎么会不管他们呢?

  怀揣着这样的美好念头,宗政皇族略微松懈了心神。

  国主夫人知道,他们在期待一个力挽狂澜、扭转战局的救世主。

  但她希望绯红不要来。

  国主夫人清醒意识到——

  含章,已经不再是含章了。

  而宗政皇族却沉湎在先祖的丰功伟绩里无法自拔,矜傲自负。他们需要一个深刻的、永久的、沾满了血腥的教训,否则,日后难免重蹈覆辙,还要软弱求着别人来救。

  魏军设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三公主为了一群蠢货飞蛾扑火。

  国主夫人端正跪着,面容美丽清冷,谁也没想到,她第一句话竟然是对那个元魏暴君说的。

  “魏怀慈,你喜欢我家三儿。”

  被可能是丈母娘的女人喊着自己,喊的还是表字,这种新奇体验魏殊恩很久没有过了。

  他笑了笑,“徽音夫人,何以见得?”

  国主夫人轻声道,“你在宴会上,看我三儿的目光,很是过火。”

  魏殊恩并不否认,“三公主皎如明月,哪个少年不爱呢?”

  “可是——”国主夫人话锋一转,顷刻迸发见血的恨意,“你永远都得不到这一轮明月!魏怀慈,若教我儿知道,昔日在冷蝉寺予她陪伴的哥哥,今日成了祸我含章的戎首元凶,她只会把你的示爱的头颅踩进泥里!”

  人们鸦雀无声。

  恭谨柔顺的国主夫人……也会骂人?

  骂得还有点脏,颠覆了他们之前的高贵典雅的印象。

  魏殊恩翘起两边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国主夫人,洞察力真是可怕。不过呢,我与三公主的事情,就不劳您老人家在黄泉下操心了。”

  国主夫人挑起一丝冷笑,“魏怀慈,黄泉之下,妾身等着你哭,哭吾儿为何不放过你,为何要一次次折磨你,为何将你的爱意弃如敝履!也是,世上儿郎千万,当吾儿坐拥天下,三千美男亦是唾手可得,又岂会因你一仇人而停留?”

  魏殊恩彻底不笑了。

  他的两粒眼珠似浸泡在冰水中,黑水银丸般,极清,极冷。

  国主夫人不再理会他,先是冲着国主一笑,“夫君,徽音做到了,与你生死与共。”

  她又对着老帝师歉然道,“您风光了四朝,最后一刻,含章让您受辱了。”

  最后,她燃烧了蓬勃的母爱,怀着最深切的爱意,大笑着说,“祝吾儿……国运隆昌,江山永固!元魏,在未来,不过是我含章的膝下之臣!”

  国主夫人一身红衣,宛若艳烈的火蝶,引颈就戮。

  久久无声。

  “夫人……夫人……徽音,是我识人不清,连累了你……”

  宗政国主恸哭不已。

  这位温和了大半辈子的国主,被逼到困境之后,似乎终于尝到了仇恨的滋味,他看向元魏军队随行的官员,密密麻麻,竟站了大半的含章朝臣,都是来送行宗政国主跟徽音夫人的,此时他们也面带哀痛,真心实意为旧主而难过。

  不,那是豺狼虎豹的眼泪,没有一点价值可言。

  他含章一向厚待朝臣,便是君王最讨厌的谏臣,也能颐享天年,儿孙绕膝。

  他宗政清石,向来没有轻慢过每一位官员。

  但臣子回报给他的是什么?

  是背叛!是耻辱!是宗政皇族的灭顶之灾!

  宗政国主放声大哭,亦大笑,“元魏,你们今日,尽管践踏我含章,践踏我宗政皇族,待来日,吾儿重夺国土,尔等终究为臣,为奴,为一切轻贱之物!”

  宗政国主追随徽音夫人而去。

  宗政皇族都惊呆了。

  老帝师面色哀切,却不惧死亡,最后一刻,他闭上眼,感悟着万物,神情舒适得像是见了老友,在冬日里喝上一杯暖胃的小酒。

  老帝师听见了积雪化冻、新芽初绽的声响。

  ——剜去腐肉的阵痛过后,含章会重生的。

  老帝师这般笃定着。

  没什么好可惜的,他见不到了,但他的孙子孙女会见到。新桃他不担心,这头小蛮牛生机勃勃,无论在哪里都活得下去,就是一张嘴容易得罪人。至于柏翘,老帝师只能希望他少玩点人儿,世间不止他一个人精儿,又是那副娇娇小身子,人家一生气,不把他骨架子压垮就不错了。

  啊,其实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孙子有生之年,能用上谢家的传家之宝,这孩子生来就带病,阴沉压抑的,没过多少快活的日子,若能有人怜惜他,那是再好不过了。

  老帝师又想到自己亲手把兄妹俩托付给新君的场景。

  她一个横抱,就把谢柏翘顶上了骏马,大孙子瞪得眼睛都圆了,险些露了狐狸尾巴。

  老帝师嘀咕着,谢心心这个小狐狸,总有办法将人玩得团团转,他可不要一时上头,去做那种吹着枕头风的祸水妖妃,那他老谢家的清正威名毁于一旦,他谢万斯就没脸去见儿子儿媳以及列祖列宗。

  一抹酒香袭来,勾起了老帝师的馋虫,他在混乱的人群中瞧见了学生的身影,用薄酒为他践行。

  老帝师不由得失笑。

  这群臭小子,算没白疼他们一场。

  老帝师寿满天年,慢慢停止了呼吸,人群不由得放轻声音,生怕惊扰老帝师的亡魂。

  午时三刻已到。

  魏殊恩特意等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他轻轻招手,眉眼尽是狠戾,“处决!”

  涿鹿台飘起了大雪,却洗不净猩红的血。

  当辛小吉从辛宰相的嘴里听见涿鹿血案,筷子里夹的鹅脯掉落下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都死了?三公主没有救他们吗?!”

  辛晦也神色古怪,“还真没有。”

  人们期待已久的奇迹没有出现。

  事实上,辛晦震惊于三公主理智冷血的处理手段,涿鹿台布下重重机关与人手,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哪怕她劫人成功,也得留下大半的精锐,被元魏皇帝扒下一道血皮。但她自始自终,都没有露面。

  当一个复仇者连亲族都可以衡量、舍弃、牺牲,那她的心性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恐怖程度。

  辛晦忽然背脊发凉,他有些急躁叫来护卫,多调动了两支巡逻小队,在宰相府轮流守夜。

  辛小吉心情不好,软绵绵趴在桌面。

  “三公主怎么可以不救他们呢,三公主这也太心狠了……”

  辛晦察觉到了女儿的心结,宽慰她,“这是宗政皇族内部的事情,权力更迭,很正常,跟我们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来,吃一吃这荔枝白腰子,爹专门请来元魏的厨子做的!”

  “咦,冬天怎么会有荔枝?”

  “傻姑娘,那荔枝是假的。魏帝很喜欢这一道菜,春夏秋冬都要品尝,厨子们呢,自然要想尽办法满足。”

  辛小吉一听他提起魏帝,心里怪不舒服的,“哼,我救他一命,他就给我个破玉佩,脾气还那么凶,分明是讨厌我……”

  辛晦爽朗大笑,“魏帝哪里是讨厌你呀,他啊,不近女色,也就只有你收到过他的玉佩,心里肯定是特殊的。不过男人都爱面子,不好明说。”

  辛小吉雀跃起来,还嘴硬,“我才不信呢。”

  但她已经低头,迫不及待品尝起了荔枝白腰子,吃完了一道,还意犹未尽要再来一道,辛晦自然要满足她。

  这次等得稍微久。

  辛晦正要招人催促,房门被打开了,婢女低头,端上了菜肴。

  辛小吉愣了一下,“怎么还盖着呢?”

  她随后揭开,一颗头颅正死不瞑目对着她,辛小吉吓得大叫,一屁股坐歪在地上。

  “什么人!”

  辛晦厉喝,抽出了桌底下的匕首,却被婢女一把打掉,等她再抬头,赫然是辛小吉见过的面孔,谢新桃。

  “辛相大人,辛小姐,又见面了。”

  谢新桃的眼睛泛起血丝,尽管她知道爷爷是没有痛苦走的,但他老人家风光了一辈子,最后却被押着跪下,永远睡在涿鹿台上,她内心就燃了一片火星。在见到罪魁祸首之后,谢新桃的火星轰然爆发。

  尽管辛小吉的确如太子殿下所说,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但她干的事情,魏新桃无法原谅。

  明上为了策划那一条逃亡路线,耗费了无数精力跟人力,还留下了精锐随从,本是万无一失的。

  辛小吉搞砸了。

  她用她一个人的命,换取了无数人的命。

  谢新桃的月牙刺割开了辛小吉的后背。

  “啊啊啊啊!!!”

  辛小吉痛得大哭,她消耗积分,兑换了一颗又一颗的止疼丸、生肌丸、造血丸,可是伤口愈合的速度比不过魏新桃砍刺的速度,很快她就伤痕累累,满地打滚,她不停求饶,“不关我事,不关我事的啊,都是你们三公主没有救人,赖我没有用啊!”

  “爹,爹爹救我!”

  她下意识向辛相求救,而下一刻被凄厉的痛叫覆盖了耳膜。

  辛晦,正在被一群黑衣人千刀万剐!

  是真的,千刀万剐。

  辛晦执政二十一年,国主顺从他,大臣依附他,何等的风光人物,他还做着去元魏当高官的美梦呢,冷不防一夜之间,从荣华富贵跌落万丈深渊。他被剜得锥心刺骨,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只得噗通跪在地上,像是丧家之犬。

  “三公主,三公主饶命,是臣被猪油蒙了心,臣愿意将功折罪,啊,不要剜了,我的眼睛!”

  辛小吉吓得傻了。

  而谢新桃冷笑,“辛小吉,你用不着挑拨我与明上,谁是罪魁祸首,我谢新桃清楚得很,所以今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也别嚎了,看看,你爹都剩下一副骨架了,你也赶紧上路吧,我们还有下一家要去造访呢。”

  辛小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不,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她疯狂地召唤咸鱼系统。

  ‘脱离!我要脱离这个世界!积分我不要了,全给你,让我离开啊!!!’

  咸鱼系统没有回应。

  辛小吉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听见系统的提示音,喜极而泣。

  ‘2344,我们快走啊!’

  [哔——程序发生未知错误——]

  辛小吉寒毛直竖,崩溃般召唤。

  ‘脱离!我要脱离!我不要在这里!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啊啊啊!!!’

  [哔——程序发生未知错误——]

  模糊的视线中,她隐约看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身边站了一个白衣裳的青年男子。

  那少女国主说,“站远点,别脏了心哥的鞋。”

  那男子迎风咳嗽,又拢着领子,温柔回应,“知道了,二妹妹。”

  两人身处血腥之地,却从容的好似在赏花谈月。

  辛小吉又混乱又痛苦,最后彻底绝望。

  此时,含章皇城,在一处保存完好的宫殿里,魏殊恩束着火,很是兴味地走动着,偶尔翻一翻小镜子,摸一摸纤软的头绳,随后坐在那张小床上,玩弄起垂下来的四角金铃,还有公主亲自绣的小香囊。

  魏殊恩爱惜摩挲着那小香囊上的柿蒂花。

  含章遍地柿树,小公主自小便是吃着这个长大,她还尤爱柿膏儿,经常带来与他分享,尽管他并不喜欢那黏黏糊糊的玩意儿,仍旧违背良心说好吃,得到她一双满足笑眼,仿佛月牙掉在了里面。

  他那时离开含章,她也是哭哭啼啼,亲手绣了一个柿子小香囊给他,歪歪扭扭的针线可比不得现在的精致流畅。

  魏童一进门,就看见自家主子的浅笑。

  像极了痴儿。

  这话魏童不敢说出口,他疾走禀报,“副主,出事了,那些投奔我元魏的含章官员,半个时辰之内,被屠杀殆尽了!”

  魏帝的手指一顿。

  “全杀了?”

  “是,全杀了,没有活口。”

  魏童从小就跟在魏殊恩的身边,从潜邸侍卫到帝王心腹,勾心斗角满门抄斩见得多了,但他仍旧为今夜这泼血如墨感到心悸。

  太狠了!

  这三公主比疯狗还可怕!

  “报!”

  又是一道身影不顾阻拦奔到了魏殊恩的面前。

  “陛下,我们的粮草被烧了!不仅如此,含章的粮仓也是十有九空,根本就是幌子!”

  “报!”

  更急的军报来了。

  “陛下,曲刃城传来急报,大承出兵了,他们正北上,想要将我们困死在鳞都里!”

  魏殊恩将香囊揉捏得不成样子,脱出了一丝细线,他不怒反笑。

  “好,好啊,前脚断我粮草,后脚攻我命穴,小讨厌鬼不哭了,倒是给哥哥送了一份天大的礼物。”

  等他抓到她,一定教她明白大六岁的哥哥不是好惹的!

  “驾——”

  鳞都城门大开,火光四起,人们惊慌逃命。当中有骏马飞驰,跳过了一截火势极大的门柱。

  马上的人戴着傩面具,一身静穆黑服,腰佩狮蛮宝带,而在他的身前,是披着白狐裘的病弱公子,大半的面孔被银茸茸的兜帽覆盖。身后也跟着一队人,他们骑着骄骢,越过混乱,飞快出城。

  驻扎在外的元魏军队早被血洗一通。

  “明上!”

  含章四军之一的幽流骑突袭了元魏驻军之后,奉命在城门等候,迎接新主。

  “吁!”

  新主斥停了骏马,在苍茫的雪夜里,回头看了一眼鳞都的西城门。大章门巍峨磅礴,似要定鼎天穹,将冲天的火光拦在它的身后。

  怀里的狐狸公子从轻软白裘里探出一只手,搭在她握住缰绳的手背上。

  谢柏翘轻声地说,“终有一日,我们会回来的。”

  谢新桃大仇得报,吐了一口怨气,整个人都爽利不少,她吐槽哥哥真是太不懂事了,握法竟然是十指相扣,一点都没有当臣子的老实本分!

  但新君纵容了谢柏翘,并且反握了他的手掌。

  病美人轻轻娇喘,“嗯,明上,此地不宜久留……”

  宗政绯红骑马离去,幽灵般的军队也随着她没入黑暗里。

  逃亡的人们隐约听见——

  “他日,若我归来,当洪水滔天,王朝唯我独尊!”

第262章 全族被灭文女主角(5)

  黄昏时分,驼铃声响。

  一支商队远道而来,入住了碎剪关的一家客栈。

  商队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说是女子也不准确,她身形单薄,个头娇小,唯有眼睛泛着利刃般的锋芒,让掌柜不敢轻易宰客。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头戴兜帽的男子,分明是高大峻拔,却娇气地垂下脑袋,靠在女子的肩头,一副本人快要不行的样子。

  掌柜很担心他今晚会死在客栈里,坏了客栈的风水。

  碎剪关位于宝岩边塞,浩茫黄沙养出来的,都是精悍男子,众人冷不防看见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病美人,都有些稀奇地打量着,然而瞧见镖师们的凶悍模样,个个都静如鹌鹑,扭过头去,自顾自挟菜吃喝。

  掌柜缓和着气氛,“诸位远道而来,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今日是本店开店三十年,诸位可要尝尝我家蛮娘亲自酿做的蛮酒,免费送的!”

  “蛮酒?这什么?”

  那磨蹭在客栈外头不肯进来的年轻女子,一下子提起了兴致,她婀娜多姿,便是肤色黝黑,也难掩俊俏,诸客不由得暗自赞叹。

  掌柜看得眼睛发直,忙不迭讨着黑美人的欢心,“好教姑娘得知,我家蛮娘出身南溟奇甸,虽然比不得龙荒朔漠、海市蜃楼、云赫连天的巍峨磅礴大观,但那地蛮烟瘴雨,多是珍奇歹毒之物……”

  他还挑了一些姑娘爱听的话,“亦有蛊人,炼制情蛊,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情蛊……”

  长公主宗政天香听得失了神,双眸荡漾起碧波。

  众人更是失望而叹。

  这黝黑美人,摆明是有了心上人!

  谢新桃不怀好意,故意跟她娇弱哥哥搭话,“哥,你知道情蛊吗?要不要学啊?”

  谢柏翘无辜睁眼,是清风朗月、皎皎生辉的公子风范。

  他一身正气斥责,“此蛊歹毒,学它作甚。”

  嗯,谢新桃专属的闭口蛊可以炼制起来了。

  “掌柜,开房,最好要两间头房。”

  绯红瞥了一眼长公主,就不再理会。

  掌柜不敢怠慢,翻上册子,面色为难,随即试探问道,“这还不巧了,最近豪客多,头房只有一间,您二位一起?”

  话音刚落,那年轻男子苍白的脸庞飘上两朵微红的小云,贝齿轻咬着唇。

  绯红轻笑。

  “那就一间,我与大兄同住,我大兄体弱,劳烦掌柜精细照顾!”

  掌柜闹了个大红脸,原来是一对兄妹呢。

  这黏黏糊糊的,哥哥痴缠妹妹,真是教人好生误会呢。

  身后的谢新桃翻了白眼,得,又蹭到了一间房,她看她哥今晚会不会爆体而亡!

  谢新桃跟长公主同住一间,比头房差点,胜在干净,饶是如此,长公主也满肚子牢骚,“看看这床,又冷又硬,还有这桌椅,竟然缺了角,用木头块子垫着,万一摔下去怎么办?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谢新桃撇嘴,这长公主的尊贵毛病又来了。

  自从出了鳞都,众人汇合之后,一路上就她爱挑三拣四的,她哥被谢家养得那么娇贵,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都愿意委屈自己,跟明上在马厩里睡了一夜,偏偏就长公主不乐意,提着裙摆,在外头硬生生站了一夜,最后把自己病倒了,还拖了好些日的行程。

  不过明上也不惯着,下次长公主再因为娇气而生病,她带人就走,长公主追上之后,也不敢耍横了。

  值得一提的是,前太子殿下,宗政晚意,他在半路跑了!

  谢新桃简直目瞪口呆。

  往日里她咋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么出格?

  他就顺了几两盘缠,还留下了一封信,信的内容谢新桃没看,不过明上的表情很是玩味,“真是耐不住寂寞的雏儿,为了鱼水之欢,连国仇家恨都忘了。”

  这话太腥了。

  腥到她哥也脸颊发红,都不敢直视明上。

  谢新桃不知道太子殿下又搞什么幺蛾子,但她知道长公主绝对是准备搞点大的。

  这宗政皇族养尊处优,除了他们的明上,其余人好似天生都吃不了苦。

  果然,在长公主把这间客房从床塌一路数落到浴桶之后,再看看客栈呈上来的豆饭、炙肉、酱食、苜蓿羹、蛮酒,又黑又粘的,长公主只觉得暗无天日,想要一头撞死在客栈的柱子上。

  她实在是憋不住了,饭也没吃就蹿到头房去。

  “吱呀!”

  长公主推开房门,又急又快跨过门槛,正好瞧见绯红喂食,那谢家公子乖巧含着汤匙,眼睛瞪得极圆,如同受惊的狸奴。

  她心头微痒。

  在长公主的猎艳名录里,谢家公子谢柏翘高居榜首,可惜就是个病美人,还是帝师之孙,给长公主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他。

  她清了清嗓子,“你们,吃饭呢。”

  “进来不会敲门?”

  绯红舀了一小块豆饭,稍稍放凉,送到谢柏翘的唇边,眼锋都不带扫的,但宗政天香觉得自己被刀子狠狠刮过,她讨好般笑道,“有急事,忘记了,妹妹,姐姐这次来,是想要……”

  “想要脱离商队,不去龙荒朔漠,而是去元魏建立情报点?”

  长公主一噎。

  她都没说呢,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太妖了!

  长公主总怀疑她的三妹妹被妖祟上了身,但她不敢说。

  “是这样的。”长公主放低身段,“龙荒朔漠,海市蜃楼,我知道妹妹权谋无双,肯定是能拿下的,但何不双管齐下?我们一边掌握蛮荒,一边刺探元魏军情……”

  那妖祟似笑非笑。

  “双管齐下,就凭你?别是到了元魏,风流快活去了。”

  长公主舔了舔唇,“不会的,我可没有宗政晚意那样没心肝,用一封信换了银子,说跑就跑了,我在元魏定会好好经营咱们的情报根基,等你亲自来取元魏皇帝的项上人头。”

  绯红搅动着苜蓿羹。

  “人头有什么好取的?要身心都因我而痛,那才叫快活呢。”

  长公主觑了一眼病美人,低声道,“你喜欢就行。”

  原本长公主还想着长期说服,但绯红出乎意料批准了,她高兴得喜出望外,“保证完成任务!”

  终于不用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了!

  而绯红话锋一转,将长公主的喜悦钉在靶子上,“你去元魏,替我寻一名神医。”

  长公主眉头微跳。

  “什么神医?”

  “自然是中原第一神医,倒水莲,他近期会在元魏定居,你将他绑来龙荒朔漠,我有大用。”

  什么大用?该不会绑来给你当宠妃吧?

  倒水莲容貌秀美出尘,可夺天姿。

  长公主憋着自己的郁气,“好,我一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她几乎是有些急切走了,仿佛发泄着什么怨气。

  “慢着——”

  绯红又开口,长公主的脚跟钉在了门槛,手还没推开门。

  “宗政天香。”她第一次这样叫她,“我允许你去元魏,是看在你为我含章立功的无畏上,倘若教我得知,你此行去元魏,不是为了收集情报,而是与男人们厮混,日夜寻欢作乐,你玩得有多浪,日后偿还得就有多狠,到时候别哭哭啼啼,让我顾惜手足之情。”

  “三年,我给你三年期限,不说一步登天,监听魏殊恩,你摸也给我摸到元魏高官的身边。含章子民供奉了你二十年,你给含章卖命二十年,没问题吧?”

  长公主芒刺在背,“知、知道了。”

  跑得更急了。

  待长公主走后,谢家公子蹙着眉,做捧心状,双目也是雾蒙蒙的,又在流转之间,笼罩着一层轻薄又流光的鲛绡,“身心皆痛,是什么意思呢?”

  他唇心微抿,好似下一刻就要因为心痛而死掉。

  系统撇了撇嘴。

  男狐狸精。

  要是谢新桃在这,肯定又要对她哥贡献一对白眼儿。

  “那是对别人。”

  “心哥为我出谋划策,定夺乾坤。”绯红很吃病美人这一套,将软羹触着他的唇瓣,“我心肠再硬,也不会让心哥痛的。”

  贵公子面上飞上一抹流霞,他小口咬着汤匙,飘来一句。

  “硬点也没关系,心哥又不易碎。”

  绯红笑了一下,愈发爱怜喂他。

  长公主与绯红分道扬镳,一个去往元魏仪都,野心勃勃要深入豺狼虎豹的腹地,另一个还是按照原计划,去龙荒朔漠寻找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送到绯红手上。

  龙荒朔漠,云赫连天,海市蜃楼,前者是草原的部族政权,后者则是沙漠王国。绯红伪装商队,前后都兜了一圈,发现龙荒有十六部族,第三部占据了丰美的水草领地,厮杀最为混乱,政权不断更迭,常常是子杀父,兄屠弟,女人跟牛羊是随时可以转让、掠夺的战利品。

  绯红这一支商队,来自宝岩,专门出售一种伤药,由于奇货可居,迅速跻身为龙荒第三部的座上宾。

  这个时候的第三部劫难不断,三部大人担心兄弟联手干掉他这个父亲,而哥哥呢,又嫉妒幼弟可以继承部族,幼弟也是胆战心惊,生怕睡觉被黑手伤害。

  父子三人为夺权争得不可开交,当他们见到宝岩商队,几乎是第一时间要拉拢绯红。

  绯红很狡猾,三头得利,就是不肯松口。

  谁都没料到,她押的宝不是父子三人,而是部族的四公主龙荒雪蚕,她有着不输于男子的野心。联手很顺利,这位四公主异常欣赏绯红,拉着她骑马射箭,在草原上四处奔走,让谢家公子从一个离开绯红就要心慌的娇弱大兄变成了独自生闷气的小醋瓶子,每天酸气弥漫。

  谢新桃受不了她哥这小心眼儿的酸笋样,也快乐加入了草原猛女三人行。

  渐渐的,猛女谢新桃发现——

  这四公主是不是太黏她家明上了!

  直女的她并未发现事情的严重性,还拿龙荒雪蚕的黏糊去酸她的病弱兄长。

  “今天龙荒雪蚕又跟明上去狩猎了,带回来好大一头肥鹿!”

  “今天龙荒雪蚕跟明上去第七部了,好像是要搞他们,真是的,打架怎么可以不带我呢,非让我看家,生气!”

  “今天是明上十六岁生辰,龙荒雪蚕拉着明上去第九部喝酒扭腰去了!”

  谢柏翘毡子一盖,幽怨飘出一口气,“给我准备棺材,要好看的,红色的。”

  谢新桃闷笑。

  到了龙荒祭这一天,谢柏翘受不了草原的昼夜温差,病恹恹躺下来,躺尸之前,他拉住谢新桃的手,“今天是龙荒的七夕节,你要看紧点明上,不要给她跟那女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明白吗?”

  谢新桃:“?!”

  谢柏翘:“否则你哥我做鬼也要教你念书背经。”

  谢新桃:“……”

  真狠。

  谢新桃觉得她哥可能病出点情绪来了,迁怒一切跟明上走得近的人,结果,就在当天,龙荒雪蚕一马当先抢到了龙荒祭的头彩。

  晴空彩绸飞舞,少女满脸娇羞,将那一颗珍贵的龙牙戴在了绯红胸前,众目睽睽下表白,“祈红,你娶我好不好?你很好,很吸引我,也能保护我,我想跟你在一起。”

  谢新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夹起马肚,一个狂奔,拽住了绯红的胳膊,“不不不不行!我,我姐姐不可以娶你的!”

  龙荒雪蚕撅起嘴,“为什么不可能?我有第三部,第七部,和第九部,我可以给你姐姐最丰厚的嫁妆,她助我良多,我绝不负她!”

  在绯红的里应外合之下,龙荒雪蚕夺权成功,坐稳了三部大人位置,也是龙荒朔漠最年轻的三部大人。

  谢新桃咽了口唾沫,首次被草原女儿的热情吓到腿软,“我我我我们,我们还要回宝岩的!”

  这不是嫁妆的问题,是性别的问题!

  谢新桃想哭。

  龙荒雪蚕急了,拽住绯红另一条胳膊,“中原虽好,但规矩也多,尤其还多了一个嗜血成性的元魏暴君,你们宝岩恐怕很快就要被蚕食了!宝岩动荡,动辄覆灭,还是留在我龙荒最好,有我龙荒雪蚕的一日,定不叫你们兄妹三人受苦!”

  绯红笑道,“龙牙,我收下了,但是三部大人的情意,也许是太依赖我,才会产生的错觉。”

  “可是我……”真的觉得你比龙荒朔漠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值得托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