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楼外一池寒水,水上一轮圆月。

  这人影忽然间就出现,忽然间就已到了水月楼的窗户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势美妙,他的人也长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过在月光下看来脸色显得有点发青。

  水朝恩交游广,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认得。

  这个忽然间出现的人,他当然也认得。

  这个人就是他们刚刚提起的田迟田先生。

  人影一现,水朝恩就已推杯而起,大笑说:“田迟先生总算名符其实的迟到了,你——”

  圆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迟脸上。

  他的头发下,额角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珠,血珠刚沁出,忽然又变成了一条线。

  鲜红的血线,从他的额角、眉心、鼻梁、人中、嘴唇、下巴,一路的往下流,没入衣服里面。

  本来很细的一条线,忽然变粗,越来越粗,越来越粗田迟的头颅忽然从刚才那一点血珠出现的地方裂开了,接着,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从中间分裂。

  左边一半,往左边倒,右边一半往右边倒,鲜血忽然从中间飞溅而出。

  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间就已活生生裂成了两半。

  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

  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眨眨眼冷汗就已湿透了衣服。

  在座的虽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事。

  站在旁边伺候他们的丫环家丁,有一半已晕了过去,另一半裤裆已湿透。

  水月楼里本是酒香阵阵,忽然间却充满了恶臭,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得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一开忽然一把抓起一酒壶,将满满一壶阵年佳酿都倒进了肚子之后,才长长叹出口气,他说:“好快的刀!”

  “刀?”凌虚说:“哪里有刀?”

  王一开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又长长叹一声:“我已有四十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了。”

  “这么快的刀,我只听先父当年曾经说起过。”南宫华忽然开口:“我却从未见过。”

  “我活了八十七岁,也只不过见过一次。”

  王一开赤红的脸已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已加深,眼睛里已露出恐惧之色,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亲眼看见的一件事。

  “大刀斧王”王一开虽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心寒胆颤,毛骨悚然。

  “那时我年纪还不大,还时常在江湖中走动,有一天我经过长安城的长桥..。”

  那时也是这种春寒料峭的天气,行路的人很少,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前面狂奔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一样。

  “我认得那个人。”王一开说。

  那个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杰,武功极高,而且人称“铜胆”。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后面有谁在追他?”

  “我正想问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个人追上来,刀光一闪,从我那位朋友头顶劈下。”

  他并没有被砍倒,还是在拚命往前跑。

  那道桥长达数百尺。

  “我那位朋友一直奔到桥头,一个人才忽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听王一开说完了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后,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凌虚也一连喝了好几杯酒,才能开口:“世上真的有这么快的刀?”

  “那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王一开说:“虽然已过了四十年,可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起眼睛,我那位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裂开了两半。”

  他神色暗然:“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景居然又重现了。”

  “杀死你朋友的那个是谁?”南宫华问。

  “我没有看见。”王一开说:“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

  “你那位朋友是谁?”凌虚问。

  “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王一开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话。

  杀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五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追问,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

  “你想田迟和你的那个朋友,会不会是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

  王一开还是没有回答,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展飞叹了口气,“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

  “王老爷子岂非还在?”水朝恩到了现在总算才开口。

  王一开既然还活着,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

  大家都希望王一开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王一开,你替我倒杯酒来。”

  王一开今年已八十七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闯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四斤重的宣华大斧,很少遇到过敌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称为“斧王”,还是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还是个小女孩。

  南宫华就站在一开的对面,王一开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王一开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水月楼外的那一池寒水,完全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了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他居然在害怕。

  南宫华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月楼里根本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水月楼中的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上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这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王一开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王一开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未说完,王一开已经在倒酒。

  他先把一个杯子擦得干干净净的,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是。”

  “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老太婆说。

  王一开的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王一开赶紧的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长安桥上遇见的人。”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了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

  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只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王一开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得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的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早已全部溅在身上。

  “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几了?”老太婆忽然问。

  王一开的牙齿在打颤,总算勉勉强强的说出了一个字:“是。”

  “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勉强,你又何必要把大家全部害死?”

  “我..我没有。”

  “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去。”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展飞忽然冷笑:“疯子。”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话,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老太婆问。

  “嗯。”

  “谁是疯子?”

  “你。”展飞说。

  凌虚忽然也大笑:“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对。”南宫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她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另外一个人也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