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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慕青道:“你们救过我的命,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又怎会怪你。”

我们将这些话说出来,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我并不相信田慕青曾经死在千古异底村,如今投胎转世又回到此地,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我还看不到真相。

此刻我只盼尽快找到岭下山洞,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别死在这里,至于千古异底村中到底发生过什么怪事,我已经不想多做追究,那不是我能应付得来。

我和厚脸皮轮流背负大烟碟儿,田慕青用火把照亮,三个人在树林里不停地往北走。但见雾气中苍松偃柏,亭亭如盖,眼看走出了密林,前边却没有山洞,荒草丛中是一块赑屃驮负的古碑,密密麻麻刻满了碑文。田慕青上前辨认,说这是搜傩碑。

我们三人相顾惊疑,地图上石碑在村子南边,一直往北走,怎么绕到村子的另一边来了?况且从傩庙往北走进密林,走了没有多久,腿脚再快也不可能绕这么一大圈。

厚脸皮说:“是不是咱取了千古异底村古墓的宝,那些死鬼舍不得,冤魂缠腿让人走不出去,太狠了,这是想以累死的方式吓死咱们?”

我说:“冤魂缠腿顶多是让人在原地转圈,咱们遇上的事儿更邪门儿,明明往村子北边走,却出现在了村子南边,周围仍是这么黑,怕是走到死也别想走出去。”

2

我们想到了不会这么轻易脱身,却料不到往千古异底村北边走,竟会来到千古异底村南边。

我寻思石碑名为“搜傩碑”,对村子里发生过的大事必有记载,便让田慕青去读碑文。

夜雾荒草间,石碑高耸。田慕青站到赑屃背上,才看得到上方的碑文。搜傩碑记载的内容很多,她一时也不得尽解。

我和厚脸皮将大烟碟儿放在赑屃下躺着,看他气息奄奄,我们二人无不替他担心。

厚脸皮长吁短叹,对大烟碟儿说:“差一步啊,差一步就出去了,说什么也得坚持坚持,回到家再蹬腿。”

我说:“他现在这样,你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听见也让你气死了。”

厚脸皮说:“一个人剩不到半口气,要死还没死,意识不清,那是魂还没散,魂一散,这人就没了。即便他听不见,你也得多跟他说话,把魂叫住了,没准儿就死不了。”

我点头道:“是有这么一说,平时看你一脸粗俗无知的样子,居然也知道这些。”

厚脸皮说:“我这叫真人不露相,不是顽铁是真金。”

我说:“你刚说此地有冤魂缠腿,所以走不出去,我寻思多少有点儿道理。我还记得听麻驴讲过,说仙墩湖下有个村子,那年饥荒,一个人到这儿看见有村舍房屋,就进村偷了些米,在村里看着是上好的白米,带出来却是腐臭的淤泥,那不正是说这里有鬼吗?”

厚脸皮担心鹿首步摇冠也变成淤泥,忙伸手进蛇皮口袋里摸了摸,还好没变。

我说:“偷米的是离开此地,才发现白米变成淤泥。咱们还没出去,你现在看为时尚早。”

厚脸皮说:“拿这几件东西容易吗?好悬没把命搭进去,出去一看要是臭泥,那可太坑人了。”

我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误入千古异底村山市,那是走到死也走不出去了。”

厚脸皮说:“山市……卖什么的?”

我说:“山市也叫鬼市,可不是咱那边说的鬼市。京津两地四更开五更散摆摊儿卖黑货的地方叫“鬼市儿”,有个儿化音,也没有鬼,是指东西大多来路不正,买卖双方鬼鬼祟祟。而山市、鬼市这个市,是说你走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看见有城墙、街道、寺庙、宫殿、宝塔、店铺,人流熙熙攘攘,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忽然一阵风吹过,《清明上河图》长卷般的城中景象立刻变得模糊了,转瞬让风吹散,化为乌有,看到的人待在原地,怅然若失,那就是山市。如果当时有人走进去,也会跟着山市一同消失。”

厚脸皮说:“原来这叫山市,我在祁连山见过,看得到却摸不着,跟咱们这次遭遇可不一样。”

我只是信口一说,听厚脸皮在祁连山见到过,好奇心起,问了他经过。二人说了一阵儿,也不得要领,空自焦躁。

我让厚脸皮注意周围的风吹草动,然后爬上赑屃的脖子,问田慕青石碑上记载着什么内容。

田慕青在石碑前看了半天,也只看懂到一半,她拣重要的碑文,一句句讲给我听,厚脸皮也在赑屃下听着,想不到碑文的内容如此诡异离奇。

田慕青说石碑中记载着很多事,傩国是始于东周时代的古国,崇信鬼神,灭亡于春秋战国后期,遗民们躲在深山里,逐渐发展成了后来的傩教,首领称为傩王。到了汉代,上至帝王诸侯,下至贩夫走卒,到处有祭神驱鬼的风俗。

我听这部分碑文的内容,与大烟碟儿说的分别不大,下面就是他不知道的事了。

田慕青继续说道:“搜傩驱鬼逐怪,分别有宫傩、村傩、山傩、水傩、洞傩,‘傩’字有束缚困住之意,顾名思义,是将鬼怪捉住,使其不能作祟。后来傩教借鬼神蛊惑民众造反,在东汉末年遭到朝廷镇压,傩教躲到深山里避祸,从此隐居不出。久而久之,与民间搜傩拜神之风脱离了关系。千古异底村选在此地,其中有个很大的秘密。相传每当天上出现黑狗吃月,便是阴气最重的时刻,村子里会举行大傩祭鬼,将无法度化的恶鬼送进祭祀坑,以此祓除灾祸,使其万劫不复,祭祀坑是通往‘鬼方’的大门。”

3

自古以来,傩教中尊卑分明,依次是傩神、傩王、傩相、傩将、傩民,几乎没有人知道村下一切不明的“鬼方”究竟是个什么去处,平时也不准谈论提及,只知很久以前有个被称为鬼方的古国。

隋朝大业年间,隋炀帝无道,黎民百姓饱受倒悬之苦。隋炀帝迷信仙法,在黄河边上造了一座金顶宝殿,想请仙人下来相见,仙人没请来,黄河上下却接连发生瘟疫,灾情严重。民间都说有黄鬼,朝廷请傩教出山驱鬼逐疫。当时的傩王听说是黄鬼作祟,也不能袖手旁观,命傩相冯异人到黄河边上。冯异人生来魁伟,比常人高出一半,胳膊长腿长,大手大脚,故名异人,他从金顶宝殿附近挖出一口古棺,是其中的死人变成了黄鬼,全身白毛,尸血能传尸瘟。正想抽肠驱邪,突然天地失色,黄河发了大水,有人见到一条大鱼吞下黄鬼,连同金顶宝殿,一同陷进了被洪水冲开的沙洞,永不复见天日。

我听田慕青说到这里,心想这还真是瞎爷说起过的地方,当年打神鞭杨方和军阀屠黑虎也曾误入那个大沙洞,即便是崔老道那等人物,都说不出怪鱼和金顶宝殿的来头。往事如烟,前人也早已化为了尘土,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我一分神,接下来的话没有留意,又听田慕青说下段碑文的内容。冯异人大难不死,从泛滥的洪水中逃命出来,一个人回豫西熊耳山。谁知洪水过后,方圆几百里内不见人畜,别说吃的粮食,草根树皮都找不到,忍饥挨饿走了好久,说来也巧,途中看见地上有一大块肉,白乎乎的长圆形,一碰好像还会动。他也不知那是什么,以为是栖肉或太岁之类的东西。他那时饿红了眼,饿到这个份儿上,别说太岁和栖肉,哪怕是人肉也敢吃,当下就把这块肉给吃了。

冯异人捡了条命,回到村子里根本没提这件事,也没人发现,可傩王换了一位又一位,村里有人出生有人亡故,他却不见老,转眼过了几十年,他还是那样,没老也没死。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终于让外人知道了,村民们都传冯异人吃了灵肉,长生不死是将要成仙了,但这个人回来之后变得怪里怪气,每到搜傩驱鬼,他都躲得远远的,从不让人看他的身后,村子里还经常有人失踪。

后来傩教长老发现,冯异人那一年在黄河边吃了灵肉,但这块肉根本不是什么灵肉,而是土蜘蛛的卵。这种土蜘蛛仅有六足,不在五虫之内,没有它们咬不穿的东西。冯异人吃的肉卵,埋在黄河淤泥下不知已有几多年月,它得了地脉中的龙气将成大道,有灵有识,肉身不灭,号土龙子。据说它刚埋在黄河之时,黄河水还是清的。众所周知,黄河水自古混浊,谁见过黄河水是清的?它就见过。那得是多少年头儿?土龙子天性嗜睡,不曾想让这场大洪水冲到外边,昏昏沉沉还没醒来,冯异人不知其故,误当成太岁肉吃了,结果像受到诅咒一样总也不死,那是因为土龙子元神要借他的形。冯异人脑袋后面长出另一张脸,巨口过腮,吃人血肉,村子里失踪的人都是让它吃了。

我听至此处,想起通天岭中的土龙,却和土龙子不一样,据说那是一种通称,蚯蚓也叫土龙。

田慕青又说下面的碑文,傩王趁土龙子昏睡不醒的机会,命手下拿住冯异人裂腹抽肠,怎知冯异人肚子里生出许多土蜘蛛,当场咬死不少村民。土龙子冤魂不散,附在冯异人尸身上为祟,所过之处人畜无存。千古异底村的人们自知对付不了这个尸魔,只好跪地膜拜,告称坏了真君肉身,虽死莫赎,当以汉代玉柙金俑厚殓于玄宫山。傩教有几件重宝,分别是鹿首步摇冠、兽首玛瑙杯、伏虎阴阳枕、云蛇纹玉带、犀角金睛杖、神禽龟钮铜镜、越王掩日剑,其中鹿首步摇冠、云蛇纹玉带、神禽龟钮铜镜是女子使用之物,阴气太重,所以用犀角金睛杖、越王掩日剑、伏虎阴阳枕、兽首玛瑙杯陪葬,并且造庙上香,每年以乌牛白马、童男童女祭祀不绝,这才把冯异人的尸身装殓进棺椁,埋进安放傩王尸骨的地宫。碑文最后是—“立碑于此,以告后人,勿绝祭祀,勿入地宫,唐永徽三年”。

厚脸皮听得出了神,见田慕青不说了,问道:“可是够离奇的,后来怎样?”

田慕青说:“碑文到此为止,后面没有了……”

我说:“总算知道正殿椁室里埋的人是谁了,唐永徽三年,这么看石碑是唐高宗在位时所立,应该是将土龙子……我觉得冯异人吃过土龙子后已是行尸走肉,所以说是将土龙子的尸身埋进地宫之后不久,碑文到此完结,但这件事儿显然没完。”

厚脸皮道:“怕就怕没个结局,这不是让人着急吗?”

我想了想,说道:“傩王一定在等待时机,要把地宫里的阴魂送进村下祭祀坑,让它有去无还,但是半道出了岔子,再往后我就猜想不到了。”

4

田慕青告诉我和厚脸皮,也许她知道千古异底村后来发生了什么。

此时我已见怪不怪,见她苦苦思索着,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就说:“你也别急,想起来多少说多少。”

田慕青点点头,想了一阵儿,说道:“土龙子中了缓兵之计,挨到大唐天宝元年,又将有黑狗吃月的大破之时,村子里要举行大傩送鬼的仪式,准备把阴魂不散的土龙子送进鬼方。可是大傩送鬼的仪式很是凶险,如果稍有差错,整个村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怕什么来什么,祭祀坑下通往鬼方的大门,只在黑狗吃月那天夜里才会出现,以前从没出过事,天宝元年那次却发生了意外,鬼方之门打开之后无法关闭,傩王万般无奈,只好让所有人都戴上傩面具诵咒祈神,然后……”

我和厚脸皮一个在赑屃上,一个在赑屃下,瞪着眼等田慕青往下说。

田慕青说:“然后……然后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厚脸皮说:“你不能这样啊,这不是急死人不偿命吗?”

我心想:大傩送鬼仪式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千古异底村下的大门打开了关不上,村民们在傩王带领下做了什么?这两个问题极为重要。我妄加揣测,大唐天宝元年黑狗吃月那天夜里,就是千古异底村沉到湖底的时刻,但实际上这个村子根本没有被湖水淹没,因为送鬼的仪式半道出了差错,不仅没能把土龙子的阴魂送进鬼方,祭祀坑下的大门再也关不上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把千古异底村的男女老幼全搭上,好歹用村子堵住了入口。我们和黄佛爷那伙盗墓贼,是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早已消失的村子。

先前夜宿草鞋岭山馆,我们曾见到三具戴着树皮面具的干尸,很可能当发生灭村之灾时,这三个人离村子较远,所以沉尸湖底,而千古异底村连同周边的地方,早在大唐天宝元年掉进了鬼方。鬼方是不是指阴间?

我又想起黄佛爷等盗匪见到乌木闷香棺里的女尸,脸上皆有错愕之色,那是为什么?这头顶鹿首步摇冠、腰束蛇纹宝带的女尸又是何人?我莫名感到这女尸和田慕青有关,更关系到黑狗吃月那天夜里发生的灭村之祸。

至于辽墓中有千古异底村壁画,定是萨满神女生前在噩梦中见到冤魂恶鬼,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也受了这个诅咒。

我将这番念头对田慕青和厚脸皮说了:“咱们不知哪条路走得通,唯有探明唐代天宝年间村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然后再做理会。”

厚脸皮反倒放心了,至少鹿首步摇冠和铜镜玉带不会变成烂泥,他所担心的是这个村子规模很大,一层层围着玄宫山古墓,成千上万的房屋,挨个儿进去找一遍可也不易。

我正想说话,只觉村子方向有股尸臭传来,离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得到。三人相顾失色,知道是地宫椁室里的僵尸出来了。

我说:“冯异人的死尸被土龙子阴魂所附,千年前的傩教都对付不了它,咱们不能吃这个眼前亏,必须躲起来。”

厚脸皮问道:“往哪儿躲?退回傩庙?”

我寻思在原地打转不是办法,傩庙壁画中的地图有若干黑线,像是千古异底村地底的暗道,在赑屃附近的草丛四下寻找,不远处果然有个洞口,若非有意去找,倒是很难发现,可惜我没注意地图,想不起赑屃下边可以通往什么去处。

事出紧急,顾不得多想,我点起火把当先钻进暗道。村子地底的暗道入口狭窄,里面却和墓道一样宽阔,还散落着很多尸骨和刀剑,有争斗过的痕迹,村子里好像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厮杀。

村下地道蜿蜒曲折、错综复杂,有很多岔口走进去都是死路。我看暗道中的砖石花纹不同,兜圈子的死路是阴纹,可以走通的地方是阳纹,阴纹图案是凹刻在砖上,阳纹图案则是浮雕凸起,我们摸索出一些规律,只拣砖面花纹凸起的暗道走。行至一处路口,两边的暗道皆有阳纹,都可以走,我一时无所适从,也不知该往哪边走,想先往西边的祭祀坑去,可走出不远,发现这段暗道已被塌下的泥石堵死,过不去人,只好原路回来走右侧的路口,也没走出多远,面前出现一道光秃秃的石板门,门中有转轴。我在前边推开石板门,看到里边是间石室,四壁抹着白灰面,也有彩绘壁画,墙下一具枯骨,旁边放着几口嵌铜木箱,里面常年不通风,一大股子霉味,还有石阶可以上行。

我以为这又是一间墓室,但很快意识到,已经走到千古异底村下面了,可能是村中一处大屋的地窨子,转头看到墙上的壁画,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5

厚脸皮跟着我进来,瞧见那壁画也是“啊”的一声,立刻将背上的大烟碟儿放下,伸着脑袋跟我一同看。

屋里的壁画有很多幅,看似互不相干,我们先看到的壁画当中,描绘着汉代帝王将金光灿然的鹿首步摇冠,赐给几个头戴山魈面具、披甲持戈的傩将,天上是一轮明月。壁画所绘,分明是鹿首步摇冠的来历。民间传说此冠是未央宫拜月所用,形似树杈鹿角,每个杈上都有金叶子,后来下落不明,不知怎么到了千古异底村,这么一看是由皇帝赐给傩教。

再看下一幅壁画,画中是云蛇纹玉带,搜傩碑上记载的奇珍异宝,诸如犀角金睛杖、神禽龟钮铜镜、越王掩日剑、伏虎阴阳枕,分别占据一幅壁画。

我说:“此地多半是村子里藏宝的密室,每件宝物都是大有来头!”

厚脸皮赶忙去看那几口木箱,发现里面都是空的,惊道:“怎么什么都没有?”

我说:“千古异底村的宝物咱们都见过了,除了神禽龟钮铜镜在傩庙中,其余全部在地宫,这里当然不会再有。”

厚脸皮说:“那你瞧瞧铜镜和玉带的壁画,将来也好坐地起价。”

我看了一阵儿,从壁画中得知,云蛇纹玉带是乱军盗发前朝古冢所得,玉带施以转关,可屈可伸,宝带合之成圆,有九蛇乘云气绕之,精湛巧妙让人疑心是鬼神所为,似乎也不比鹿首步摇冠逊色。

此时大烟碟儿“嗯”了一声,我们赶紧把他扶到木箱前倚住,只见他有了几分意识,脸似白纸,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口,这是失血多了口渴。我拧开水壶盖子给他喝了两口,大烟碟儿呻吟道:“哎哟……兄弟,哥哥刚才做了个人财两空的梦,梦到掉进一个大洞里,把屁股摔成了两半……”

我劝大烟碟儿不要胡思乱想,屁股本来就是两半的。

大烟碟儿听到我说话,勉强睁开眼,茫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到家了?”

厚脸皮说:“哪儿到家了,你两眼一闭是松快了,我都背着你走了一天了。”

大烟碟儿吃惊地看看周围,一侧头看见墙下那堆枯骨,吓得两眼一翻,再次晕死过去。

别看大烟碟儿嘴碎,我常说他是老婆嘴,叨叨起来没完,但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见他此刻虽然昏死,却只是一时受惊,好在还有意识,心里踏实了不少。可是看田慕青又累又怕,就让她先在这儿歇口气,只要土龙子没追来,这地方就算安全。

厚脸皮想搬开那具枯骨,可这人死在这儿也有上千年了,身穿长袍,树皮面具掉在一旁,身后背着一口青铜古剑,厚脸皮碰到那枯骨,铜剑“当啷”落在地上,其声冷侵人心。

我拾剑在手,发觉分量沉甸甸的,让田慕青将火把照过来,从鲨鱼皮鞘中抽出铜剑,就看剑身不长,但毫无锈斑,布满了菱形暗纹,均匀瑰丽,铸有鸟篆铭文,刃口锋利。土龙子棺椁中有越王掩日剑,相传是春秋战国越王八剑之一,落到千古异底村,成了镇教之宝,然而我们拾到的这柄古剑,虽说不及掩日,也不是寻常的青铜剑可以相比。

我寻思猎枪弹药所剩无几,铜剑正可带着防身,当下装回鲨鱼皮鞘,让田慕青背在身后。

田慕青捆剑之时,我瞥到了伏虎阴阳枕的壁画,土龙子在棺椁中身穿玉柙,头下是伏虎阴阳枕,心里打了个颤,想起辽墓中也有这样的玉枕。

我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举着火把仔细端详壁画,发现那伏虎阴阳枕是一对。厚脸皮和田慕青跟我说话,我全没听到,在壁画前怔怔地看了半晌。按照壁画中描绘的内容,伏虎阴阳枕一阴一阳,是西汉时的宝物,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分别枕着一个枕头睡觉,可以魂魄相见,其中一个枕头在千古异底村土龙子的棺椁中,另一个也许是后来被人从千古异底村带到了外边,也许从来没到过千古异底村,总之是落在了辽国。萨满神女头枕兽形阴阳枕而眠,当然会在噩梦里见到土龙子的冤魂。辽墓壁画中的黑色漩涡,根本不是天狼吃月,以前都是我先入为主想错了。如今再想,天狼和黑色漩涡是分开的,如果是天狼吃月,总该接触到才是,而壁画描绘的情形,分明是掉进鬼方的村子。

当时我和张巨娃、索妮儿进了辽墓,我一头撞在契丹女尸所躺的玉枕上,所以也在噩梦中见到了阴魂不散的土龙子。萨满神女莽古是通灵之人,她生前能看出噩梦中的千古异底村,而我只能见到土龙子的冤魂厉鬼,至于伏虎阴阳枕为何能让人做同样的梦,我想也该有个缘由,却不是我的见识所及。

厚脸皮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你又看到鬼了?怎么两眼发直地盯着壁画看个没完?”

我回过神来,才发觉握着火把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说道:“怕是惹下大祸了!”

6

厚脸皮和田慕青听不明白,问我何出此言,惹下了什么大祸。

我说:“土龙子的冤魂附在冯异人死尸上,躺在棺椁里千年未动,一定是与伏虎阴阳枕有关。咱们盗墓取宝不要紧,却惊动了棺椁中的土龙子,将它从地宫中引了出来。”

厚脸皮说:“你我只是揭开玉棺看了几眼,又没伸手,是黄佛爷那个傻鸟贼胆包天,不由分说,上来就拽僵尸怀中的金杖,换了我在那儿躺着,我也得跟他急啊!”

我说:“谁惊动土龙子已无关紧要,村子堵住鬼方古国上千年了,我怕土龙子出来会让这里的形势发生改变,那样一来,有可能玉石俱焚,因此不可耽搁,越早逃出去越好。”

厚脸皮说:“谁不想赶紧出去谁死丈母娘,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往哪儿走才能出去?”

我说:“咱们忍饥挨饿,担着惊受着怕,如此乱走乱撞,确实撑不了多久,但也不能再跟这儿汤泡饭了……”我抬眼看到上行的石阶,心想不知那是个什么去处,既然下面是藏宝之地,上边也该是个重要所在,我暗想只好行一步是一步了,先上去看看再说,即便前头是万丈深渊,那也得闭着眼往下跳了。

我踏着台阶上行,推开头顶的石板,出去是一座殿堂般的大宅,分为前后几进,廊道深邃,幽暗压抑,应当是村子里规模最大的建筑,但木椽陈旧,檐角崩塌,已不复当年朱门碧瓦的华丽气象,在雾中看来,分外阴森可怖。殿堂中有金童玉女、水火侍者的彩色壁画,抹去尘土,色彩鲜明,呼之欲出。

我知道这墙壁用了黏性很强的红胶泥土,变干后坚硬如石,经久不裂,又用胶矾水刷在上边,用鸡蛋清配制大白粉涂刷,把墙刷白了再用棉布反复擦抹,直至擦出光泽,以石色描绘彩画,所以色彩艳丽,千年不变,殿堂至今也没有倒塌。我发觉村子里的尸臭越来越重,但一片死寂,听不到半点儿动静,便将其余三人逐一接上。

厚脸皮看看四周,问我:“这是个什么地方?”

田慕青还记得庙堂地图上的标记,此地是傩王殿,位置在村子西侧,坐东朝西,下一步要去祭祀坑,那是举行大傩送鬼之处,到了祭祀坑,也许能够得知黑狗吃月那天夜里出了什么意外,为何没把土龙子的冤魂送进鬼方古国。

厚脸皮想到土龙子尸变的模样,也是发怵,张罗着快走。

我让众人放轻脚步,又担心暴露目标,熄灭了火把,打着手电筒往前傩王殿外走,走到殿门前,忽听一声叹息,一听就是个女子,声音柔软动听。我听到不觉心中一荡,将手电筒照过去,就见殿门外探出一张美女的脸。那女子云鬓高绾,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眉目含情,身子躲在门口,正侧着头往殿中看,对着我嫣然一笑。

我见那美女一笑,竟觉得浑身发酥,好像魂都掉了,田慕青的容貌虽也明艳清丽,又哪有这股骚劲儿,完全没意识到,村子里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半个活人。

那女子笑了一笑,缩身到殿门后不见了。

厚脸皮也看傻了眼,对我说:“你瞧见没有,肩膀光溜溜的,好像没穿衣服?”

我倒没瞧见肩膀,可要真是光着身子,那也太黄了,这姑娘不冷吗?

厚脸皮放下大烟碟儿,两眼直勾勾地说:“我得瞧瞧去,不像话这个。”

田慕青大骇,拦住说道:“你们别去,这里怎么会有人!”

我说:“肯定是人,那女子让手电筒照到,依稀有个影子,衣衫无缝为仙,灯下无影才是鬼。”

厚脸皮对田慕青说:“看来跟咱们一样,也是困在村子里出不去的人,你怕她,她还怕你呢,这不是把人家吓跑了吗?”

说话时,女子又从傩王殿外探头进来,这次我们都看清楚了,分明是个美人,明眸皓齿,眼波流动,张了张樱桃小口,似乎有话要说,随即“咯咯”一笑,又躲到了殿门之后。

我和厚脸皮抢步上前,想到那女子身前看个究竟,我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却不顾田慕青的拦阻,身不由己地走到殿外。

傩王殿是座大宅,正殿在最里边,由于村子围着玄宫山古墓,所以此宅坐东朝西,出了正对西方的殿门,两边有廊道,我往门后一看,就见那女子站在雾中,可还是只能看见头部,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用手电筒照过去,立时吃了一惊,那女子美貌无比的头下,竟然没有身子,好像仅有一颗人头悬在半空。

我和厚脸皮吃惊不小,却说不上怕,这女子的人头实在太美,一脸娇滴滴的媚态,看来咬不了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厚脸皮伸出手,想在这女子脸上掐一下,那人头立刻往后躲开,我们跟上去几步,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知那女子的头忽然接近,此刻才看出并非只有人头,不过脖子很长,在雾中半隐半现,也看不到身子在哪儿,脸上带着媚惑的笑。我和厚脸皮意乱神迷,不由自主地跟着女子的人头往雾中走去。

第十八章 人头灯笼

1

我正自心神恍惚,突然觉得有人在后边拽我。我心中一惊,接连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一看,是田慕青将我和厚脸皮拽回了傩王殿。

田慕青急道:“你们看不出那不是人吗?”

我和厚脸皮这时才恢复意识,想起刚才要跟着那女子的头走进雾中,也不知道会被它引到何处,皆是毛发竖起。

厚脸皮如临大敌,持枪盯着殿门外,说道:“小娘儿们长得还可以啊,可怎么只有一个头?”

我说:“人头下边有脖子,脖子下边还有什么我可没看到。这个上千年没有活人的村子,出来这么个会笑的女人头,咱们俩失了心,居然还跟着它走?”

田慕青说:“你们俩直着眼走过去,我拦也拦不住,多亏拽得你们回来。”

厚脸皮说:“我看他色眯眯地跟那女人走,怕他要耍流氓,我可是过去拦他。”

我说:“你自己口水流了一地,还有脸说我?”

厚脸皮说:“我向来把吃亏当成占便宜,不跟你矫情这个,随你怎么抹黑。”

田慕青道:“你们俩谁也别说谁了,定是让鬼迷了心窍。”

我说:“不是鬼,没准儿是人头灯笼……”

厚脸皮奇道:“那女人的头是灯笼?不是有脖子吗?”

我说:“我以前听瞎爷讲过,有人半夜行路,走到荒山野岭中见到美女的头,只要跟过去就别想再回来。因为那艳若桃花的脸后面,还有别的东西,也许是有老怪用长杆挑着一颗人头,像挑灯笼那样,把人诱到坟窟窿里吃掉。”

其实人头灯笼这种传说,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过这么一耳朵,反正在过去那个年头儿,大多数人睡得早,尤其是冬天,昼短天冷,天刚一擦黑,各家各户就关门上床,一是天寒地冻,钻被窝里暖和;二是点灯熬油,油就是钱,电灯用电,电也是钱,挣钱不容易,省下一分是一分;三是吃不饱,早睡省气力,睡着肚子里就不晓得饿了,能省下粮食。岁数小的精神足,天黑之后睡不着,专找老头儿、老太太讲古经,古经就是故事,挤到炕上,掐灭了灯讲,什么吓人讲什么,尤其是那种有声有色、有名有姓的鬼故事,越吓人越愿意听,听完了还得问:“这是真的吗?”

厚脸皮以前也曾听到过类似的事,连连点头:“殿门外的东西肯定是人头灯笼!”

田慕青沉吟道:“我看那女子挤眉弄眼,不像是挑在长杆上的死人头。”

我说:“别管是什么,那女人头的眼神能把魂勾去,咱们千万别看她的眼。”

我们三个人本想往村子西边的祭祀坑走,此时却心里发怵,不敢走出傩王殿,然而祭祀坑周围是古木狼林,走过去难保不会迷路。村子下边塌毁的暗道,以及村西傩王殿前的神道,是仅有的两条路。看壁画中画的,神道两边有很多麒麟和辟邪,就是形状像狮子的瑞兽,头上有角的是麒麟,无角的叫辟邪,必是用石头雕刻成一对对的,在神道两旁相峙而立,有的麒麟双角,有的是独角。其中有什么说法,我是不大了解,以前没有留心,但有了道旁的辟邪石兽,即使长满了乱草泥尘覆盖,也不难找出神道,眼前唯一的一条路,不从这儿走还能从哪儿走?

正自踌躇不前,忽听笑声动人,那美人的脸又在殿门外出现,仍是看不见身子。

厚脸皮不敢多看,急忙抬起猎枪搂火,“砰砰”连发两枪。

枪口硝烟未散,那女子的人头已在雾中消失,外边再没有一点儿动静。总共剩下四发弹药,厚脸皮打空了枪膛,将猎枪抛在地上。我把我的土枪交给他,自己握起铲子防身,问道:“你打中它了没有?”

厚脸皮摇头说:“没看清,但是距离这么近,枪弹覆盖面积又大,神仙也难躲一缕烟。”

我说:“咱们先过去瞧瞧,可别踏出傩王殿的大门。”

厚脸皮当下端起枪,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我让田慕青留在那儿别动,点起一支火把跟过去,站在殿门处往外看。地上没有血迹,外边大雾弥漫,死气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突然发觉头顶有响动,抬头一看,只见那女人的头在殿门上方,脸朝下看着我们,这殿门极高,它脖子再长,也伸不到那个地方。我和厚脸皮骇异之余,跟那女人对望了一眼,只见媚眼如丝,顿觉心神大乱,手足无措。

在此同时,阴风四起,殿门外传来一股强烈的血臭,伴有悲惨的呻吟,好像许多饿鬼找上门来。

我嗅到恶臭的血腥气,心里立时明白过来,手脚并用,竭力往后躲避,那美女人头却似不舍,伸长了脖子,也要从殿门外跟进来。

2

田慕青惊呼道:“快关殿门!”

我和厚脸皮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急忙将左右两道殿门关闭,从雾中伸出的美人头,被挡在了傩王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