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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是雕镂木板,至于能不能挡住外边的东西,我们心中也是没底,在紧张不安中过了好几分钟,殿外再无动静,但是还能闻到那股血腥气。

厚脸皮说:“外边的血腥气怎么这么重?”

我说:“殿门外的女人不只是有个脑袋,她后面肯定有别的东西!”

厚脸皮骇然道:“像你说的人头灯笼?”

我说:“不知道,我是不敢出去看了,那女人的头能勾魂,让她瞧上一眼,不知不觉就跟着她走了。”

厚脸皮说:“那是你小子太好色,女人头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不过你还别说,我……”一想到那人头灯笼的样子,他也感觉像掉了魂似的,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我拽住厚脸皮,告诉他尽量想别的事,不能再想那女人的头了,否则管不住自己,走出殿门一步命就没了。可傩王殿中黑乎乎的,外边静得出奇,村子里不仅没有活人,秋虫悲鸣声也听不到,在这儿站着,脑子里一想便想到那个女人的脸。

厚脸皮挠头道:“想什么呢?如果不想那个人头,也想不了什么正事儿,一闭眼全是烤鸭子。”

我说:“没错,我也饿,但凡人饿急眼了,都想吃油腻大的东西,你就想你饿透了,正在吃烤鸭子,荷叶春饼卷上有肥有瘦、有皮有油的烤鸭薄片,涂匀了甜面酱,放几根葱丝儿,一咬顺着嘴角往下流油,再来碗小米粥,解馋不解馋?”

厚脸皮一边闭眼想象,一边点头道:“你太懂我了,这么吃正称我的心思……”

我说:“烤鸭好吃首先鸭子要好,顶到头是南京小白眼鸭,这种鸭子是吃漕运的米长起来的,其次是佐料和火候,涂上秘料上炉烤,烤时必须掌握好火候,火欠则生,过火则黑。鸭子烤出来应该呈现枣红色,鲜艳油亮,皮脆肉嫩,那样的才算上品。这是挂炉烤鸭。其实焖炉烤鸭才对我的心思。挂炉用明火,烧枣木一类的果木。焖炉用暗火,烧的是庶秸秆,焖烤出的鸭子有股特有的香气。京城便宜坊的焖炉烤鸭算得上头一份。可惜以前穷啊!总共没吃过两三次。”

厚脸皮说:“只要别死在这村子里,出去发了财吃什么不行,你数数,天山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

我们俩凭空想了一阵儿吃烤鸭的情形,虽然肚中饥饿更甚,连吞口水,脑子里却清醒了不少,可见“食色,性也”,食在色前,保暖才思淫欲,饿得狠了只能想到食,色就在其次了。

殿中漆黑有雾,田慕青离得较远,没看清那女人的脸,但也知道情况凶险,见我和厚脸皮消停下来,她稍感放心,说道:“那个只有头的女人,为什么不进这座大殿?”

我说:“是有些蹊跷,傩王殿墙壁坚固,雕镂花纹的木质殿门却已残破,难道殿中有辟邪的东西?可也不对,那女人已经把脑袋伸进了殿内,却又要把咱们诱到外边去。按常识,头能进去的地方,身子定然也能进去,何况殿门恁般宽大,除非是头后的身子非常大,没办法进到殿中。”

田慕青说:“殿外这么久没响动,是不是已经走了?”

厚脸皮想起刚才的情形,兀自不寒而栗,说道:“先别出去,那小娘儿们的脸看不得,像我这么杵窝子的腼腆爷们儿,见了她也没魂了,没准儿是村头坟地中的狐狸精所变。”

我们三个人一时不敢到殿外去看,支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殿门外静得声息皆无。

厚脸皮低声道:“好像真走了……”话音未落,就听有个女子轻声抽泣,从殿门外一声声传进来,往人的耳朵里钻,哭声凄凉哀怨。我们听到耳中,胸口压了一块大石似的透不过气,忙把耳朵按住,听到的哭声变小了,却仍是让人难受。过了一会儿,那冤鬼般的哭声渐渐远去消失,殿外恢复了死寂。

我们又等了好一阵子,再没听到任何动静,揪着的心才放下。我对厚脸皮使个眼色,二人凑到殿门缝隙处,往外看了半天,见确实没有异状,就想把殿门打开,要趁这机会,尽快往祭祀坑去,困在这鬼气森森的村子里,终究不是了局。

刚把殿门拽到一道缝,我突然嗅到了外边的血腥气,心中一惊,意识到那个女人的头还在外边,忙把殿门合上,正要放下门闩,猛听“砰”的一声,殿门被从外向里撞开,耸人毛骨的笑声中,那女子的人头从雾中伸进了大殿,火光映照下,我们看到女子人头下的脖子是猪肝色,好像被剥掉了皮的肉。

3

我急忙挥动火把当头打去,厚脸皮趁那女人头往后躲闪,迅速将殿门关闭,同时放下闩门木,傩王殿从里到外寂然无声,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厚脸皮愕然道:“你瞧见没有,那女人的脖子?”

我看是看见了,却不知是个什么鬼怪,那女人从雾中伸出头,根本看不到身子,这个村子已在唐代陷进鬼方,会不会是从洞里出来的怪物?可看了石碑上的记载,“傩”是困住的意思,村下的大洞好像通往阴间,大罗金仙也别想从洞中出来,那个女子是村子里的人?

我望向田慕青,见她神色惊慌,显得并不知情。我唯恐殿门随时被撞开,也无暇多顾。原本以为殿门只是雕镂过的普通木板,我这时用手一摸,发觉木质坚厚紧密,当年的木材显然用油浸过,不惧水淹火烧,年久不朽。

殿外寂然无声,又怕有别的地方不稳固,我举着火把仔细看了看傩王殿的构造,见此殿阔约七间,进深两间,胶泥夯土的四壁更是结实,使用古老的斜撑、梁坊的建筑方式,六柱落地,檐下斗拱交错,凌花兽纹镂刻殿门,檩柱梁椽均用榫头衔接,相互咬合,稳如磐石。整座傩王殿布局适当、结构严谨,只是殿角檐脊有几处崩塌破损,别的地方虽然古旧,却还算稳固。多亏殿门够坚固,又有门闩顶着,殿外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进不来,殿外仍没动静,我们也不敢再开殿门,有心从村下暗道原路退出,那条路能够通到石碑,然后又该如何?

此刻血腥气变得更重了,那股子血臭味,关着殿门也让人想吐,突然听到有两只手在门板上又推又挠,殿门被推得咯吱作响,指甲挠木头的声音更是可怖。

我们三人相顾失色,先前只看到那女人的头从雾中出来,敢情也是有手的,是僵尸不成?据说僵尸各有不同,关中水土深厚,死人埋在坟中,不仅尸身不朽,指甲、头发还会持续生长,这是让地气养成,见之大旱。关中历来有风俗,哪里出现旱情,哪里的人们便会请阴阳先生来指坟头,指到哪儿挖到哪儿,不管是谁家的坟,挖开坟用鞭子打棺材里的僵尸,然后放在火上焚烧。再有一种是怨气不灭,所谓的怨气就是人的魄,又在阴年阴月阴时而死,便会尸起扑人。有时死尸让坟地里的老魅所凭,比如狐狸、黄鼠狼之类,它们附在死尸身上作祟吓人,逼迫被吓的人家拿出肥鸡美酒供奉。但是人死后脸部皮肉僵硬,即使是行尸走影,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口中发出的声响和夜猫子叫没两样。那倒不算什么,老年间的盗墓贼用黑驴蹄子、烟火葫芦便能对付。可民间还有这么一说,如果死人是女子,生前受了冤屈报不了仇,吩咐家人在她死后,让她穿红衣,口中咬着黑色木梳,脸朝下趴在棺材里,如此埋到坟中,不仅是行尸走肉,还能把阴魂招回来,将仇人一个个掐死,只有这样的僵尸脸上才有笑容,但笑起来比哭还难听,谁撞上它也别想活命。这种事情,说有容易,说没有难,而且说法众多。我以前听瞎爷说过很多僵尸吃人的事,本来忘得差不多了,此刻不禁想了起来。

我正想着这些可怕的念头,耳听在外推挠殿门的手是渐渐增多。我们看不到殿外的情形,但听那声响至少有上百只手,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又似有条百足攒动的大蜈蚣在木门上爬,亏得殿门木质坚固,镂刻部分嵌有铜饰,虽然指爪挠门之声不绝,却不能破门而入。

我心惊肉跳,寻思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正要叫上厚脸皮和田慕青,准备带着大烟碟儿退进傩王殿下的暗道,谁知殿门虽然结实,我们却忽略了闩门的木杠。那条木棍粗也够粗,可就是普通的木头,放在当年或许没问题,但年头儿太久了,早已糟朽,只听“砰”的一声,门闩被撞成了两截,断掉的木棍落在地上,殿门应声而开。我只觉血腥气扑面,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女子的人头伸进了傩王殿,对着我手中的火把张口吹出一阵阴风。

4

殿门大开,血腥之气冲人欲呕,我怕让那阵阴风吹灭了火把,赶忙躲到旁边。

厚脸皮手忙脚乱地端起土枪,没等他把枪口对准眼前的人头,那个人头却已转到了一旁,快得出乎意料,再想关殿门已经来不及了。

田慕青之前还较为镇定,可在后面看到这个女人头的样子,便脸色如同死灰,惊得连退数步。我也吓得手脚发软,这美女的头倒是长得诱人,眼神中有万种风情,两只眼简直能把人的魂勾去,可那脖子比猪肝还红,好像刚被剥掉皮似的,更奇怪的是脖子越往后边越粗,带有很重的血臭,却似一条鲜红的舌头,舌尖上长出个人头。我想这要真是一条舌头,殿门外这东西的嘴会有多大?

我思之骇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让,可说时迟,那时快,女子人头在半空落下来,一转眼就到了我们面前。我紧紧握住手中的火把捅向那张脸,怎知那女子人头突然张口咬住火把。我被它往外一甩,火把拿捏不住,落在远处灭掉了,傩王殿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让它那股怪力带动,脚底下立足不稳,仰面摔倒在地,不由得心慌意乱,想起刚才跟田慕青和厚脸皮说过人头灯笼之事,可这人头灯笼没有挑在长杆上,而是从殿外鬼怪的舌头上长出来。

四下里黑茫茫的,我睁眼瞎似的看不到东西,心中更加慌乱,倒地后急忙掏出手电筒推合开关,一道光束照过去,只见那条生出人脸的大舌头,正如影随形般地卷过来。

我就势翻身躲避,肉乎乎、冷冰冰的一团肉,生着倒刺,挨着我身子擦了过去,差点儿让那股血腥气呛得晕死过去,要不是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当时就得全呕出来。

此刻旁边的厚脸皮回过神来,他来不及开枪,倒转了枪托狠狠砸下,殿门外伸进来的舌头正好往回一翻,将他重重地撞开了七八步,前额正碰在殿柱边角上,这一下子撞得着实不轻,登时血流满面。他抹也不抹,任凭鲜血流下,喝骂声中,跳起身来,可眼前黑咕隆咚,他的土枪不知掉在哪儿了,顺手拽出山镐,冲上前来乱挥,势如疯虎。

我见此情形,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子力气,从地上蹿将起来,抡着铲子横削竖斩。

那长舌大半截在殿外,伸到傩王殿中间已至极限,挤得殿门“嘎吱嘎吱”作响,殿顶灰土不断落下,殿墙也快让它挤塌了。大烟碟儿一动不动地躺在殿门附近,我和厚脸皮如果趁机躲到里面,想要暂时自保不难,但总不能扔下大烟碟儿不管。二人心里虽然怕到了极点,却无法退后半步,只好硬着头皮死撑,挨得一时是一时。我想叫田慕青快把大烟碟儿往里面拖,可情势紧迫,喘气的余地都没有,哪还开得了口。

耳听“咯咯咯”的怪笑声在漆黑的殿堂中倏然往来,那女子行踪如同鬼魅,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飘忽不定,别说这时候没有枪支,即便有枪在手也打不中它。

厚脸皮满脸是血,却也不顾。他浑身筋凸,拼命挥动山镐,使得发了性,呼呼生风,恨不得一镐下去将那条舌头钉在地上。可是傩王殿中黑灯瞎火,他空有两膀子蛮力,又哪里碰得到对方,好几次险些把我抡倒。他没看准,一镐凿在殿柱上,用力过猛,镐头插进去半尺多深,他一脚蹬着殿柱,咬牙切齿地往外边拔,可镐头陷在柱中太深了,凭他怎么用劲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急切间竟然拔不出来。

我看那舌头卷向殿柱前的厚脸皮,急忙抡铲子去砍舌尖上的女人头,不料对方来势突变,我看都没看清楚,忽然觉得身子一紧,已让那条舌头从身侧卷住,手足都不能动。那女子的人头绕到我面前,跟我脸对着脸,口中“咯咯咯”连声发笑,此刻看来面目可憎至极,腥臭之气更是令人作呕。

我竭力躲避,奈何手脚都被缠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那舌头越勒越紧,掉在地上的手电筒还开着,正照到那人头在我面前,脸都快贴上了,由于离得太近,怎么看那也不像一张活人的脸。我急得额上青筋跳动,整个身子只有头还能动,喝道:“吃我一嘴!”对准那女人的脸张口便咬。

5

我张口去咬那凑近的女人头,忽然一道青光闪过,长在舌尖上的人头晃了两晃滚落在地,美貌的脸上五官扭曲,瞪着两眼,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瞬间面颊塌陷,现出腐坏之状。那条舌头似乎痛得难忍,猛地往后缩去。我只觉身子一松,摔到地上,全身筋骨欲断。

原来田慕青见了那女人头的样子,吓得躲在殿柱后面,见我们命在顷刻,她救人心切,仓促之中有什么是什么,握紧从石室中找到的青铜古剑,砍向缠住我的舌头。这口剑虽然没到能断蛟龙的地步,却也锋锐异常,竟一剑削掉了那颗人头。

我心道惭愧,又让她救了我一命;听殿门外已没了动静,忍着疼捡起手电筒。这时厚脸皮才从殿柱中拽出山镐。三个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极度恐惧的战栗感传遍了全身,半晌作声不得,只见满地腐臭无比的血水,尽是死人的断躯残肢,殿外也是一大堆尸块,附近的白雾都变成了血红色。

我和田慕青给厚脸皮裹好头上伤口,眼见殿门处的血雾始终不散,心里不免骇异,明知村中没有任何一个安全的角落,可还是没人愿意留在遍地腐尸的傩王殿。

厚脸皮捡回猎枪,我背上大烟碟儿,田慕青打着手电筒,匆匆忙忙向着村西神道行去。但见千古异底村围着玄宫山,民居大多是古老的石窑,依山坡走势分布,里面用细石灰浆刷白,上铺瓦顶,屋中分前后两盘炕,下设火道,后炕为掌炕,屋前垒以照壁,样式千篇一律,大小有别。

村中房屋多不可数,住得下上万人。村民信奉着传下两千年的神秘宗教,四周有用来防御外敌夯土城墙环绕,说是座古城也不为过。村西房屋大部分没有损毁的痕迹,屋宇起伏的轮廓出现在大雾中,虽然草木枯槁,尸臭和随处可见的骸骨,都说明这地方空无一人,却不知怎么,总有种还住着人的错觉。也许并不是错觉,而是能够感觉到,那些死人的鬼魂还在村中徘徊。

我边走边问田慕青:“为什么你看到那女人头会如此吃惊?”

田慕青也不再对我们隐瞒,说:“当年村民们要将土龙子打进鬼方,可在大傩送鬼仪式中出了意外,致使整个村子陷入灭顶之灾,全是因为这个女人。”

我暗暗吃惊:“似乎很多死人的怨气聚成了一个怪物,舌头上长出个美人头,生得比狐狸精还标致,诱人走到它口中吃掉,难道那女子曾是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

田慕青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村子里的傩婆。”

我和厚脸皮闻言好生奇怪,那人头看上去是个年轻女子,容貌又美,怎么还是个傩婆?

田慕青说:“傩教里有傩公、傩婆,相当于神婆、神汉,不在年岁,地位也不甚高。”

当年冯异人误吃了土龙子,相貌几十年不变,等村子里的人们发现他早已变成行尸。村民设计在傩王殿将其擒获,开膛抽肠,想从他腹中掏出土龙子的肉身,岂知土龙子已同冯异人合为一体,不但没灭掉土龙子,村子里还死了不少人。只好将冯异人厚葬在玄宫山,造庙拜神,每年送童男童女和乌牛白马,用来祭祀土龙子的枉死冤魂,暗中等待时机,要将土龙子的冤魂和肉身,一并打进祭祀坑。

可那时候村子里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拜傩神奉傩王,按自古已有的祖制行事,这一派人占了七八成;后来还有一部分人,却是以这傩婆为首,因见冯异人吃了土龙子的神肉长生不死,可自己拜了一辈子傩神,却仍要忍受常世生离死别之悲苦,得不到半点儿好处,因而起了二心,想让土龙子复活。

这些人以傩婆为首,他们得知天宝元年七月十三,将有黑狗吃月发生,到时村子下边的大门就会打开,为了阻止傩王把土龙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当天下午,趁着大傩仪式举行到一半,傩婆带领三百余人一同举事造反,先去傩庙毁掉神像,又分头到村子里去杀傩王。有一个捧着神禽纹古镜的女童,在乱中躲进了庙后石室,虽然当时免于血光之灾,终因力弱,不能再推开石室的门出来,竟被活活困死。

随同傩婆造反的人为数不多,又是临时起事,布置多有疏漏,怎做得下如此大事?最后半数被杀,半数被俘。傩王大怒,按教规叛教之人必当处死,俘虏们全部遭受了肢解酷刑,为首的傩婆也被捉住,连同她全家十余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同绑在木架上,当着全村人的面扒去衣衫,用锋利的蚌壳从身上剜肉。这一天,千古异底村里血流成河,惨呼哀号之声,触动天地。

6

我听得心生寒意,想那蚌壳虽然锋利,到底不比刀子,用来割尽全身的肉是什么感觉?不过傩教自古以来拜傩神,反教之人胆敢毁掉傩庙,事败被擒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教门里用蚌壳剜去全身血肉处死,等于是王法中千刀万剐的磔刑。

那天将傩婆在村中碎剐,割得全身血肉模糊,一时不得就死,她受刑不住,苦苦哀求速死,村民们却要让她多受些苦,直割了两个时辰,仅留下首级,连同那些被肢解处死的人,全部扔进村东坟前土沟,暴尸不埋,留给乌鸦野狗任意啄食。

由于这个变故,到了黑狗吃月之刻,村子掉进了鬼方,所有的村民都成了祭品,然而抛在土沟中的残尸堆成了山,怨念不消,变为一座会动的“肉丘”,无手无足,只有一张大口。它伸出舌头,将这些年走进村子的人,诱到口中一个个吃掉。刚才被剑削掉了头,那股怨气从肉丘中散出,化成了血雾。

田慕青一点点想起的事情,已勾勒出这村子灾祸的大致情形。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为何那么害怕傩婆?

我有一肚子话想问,话到嘴边,田慕青却快步往前走,我叫她她也恍如不闻,脸上神色古怪。此刻她走到了村子西边的神道,陵寝和祭坛前边铺着石板,两边有辟邪石兽的道路,通常称为神道。我们背着大烟碟儿紧随其后,只见雾中虬枝错落,怪影参差,残缺不全的螭龙瑞兽、辟邪犀牛等各种石兽,在乱草间东倒西歪,也有在侧面浮雕恶兽的石碑,碑上的文字已经漫漶不清,尸臭从村中古墓方向传过来。

我和厚脸皮轮流背着大烟碟儿,神困体乏,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明白快要撑不住了。

厚脸皮指着走在前边的田慕青,低声对我说:“你发现没发现,她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说:“你什么眼神儿,才看出来?”

厚脸皮说:“你我这样的都快累死了,她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走这么快,是让人头灯笼吓的?”

我说:“不是,可能是她见了傩婆的脸,把之前忘掉的事儿全记起来了。”

厚脸皮说:“她说她前世死在这村子里,我是不大相信,真能有那种事儿?她是傩婆转世?”

我说:“你就不会用脑袋想想,如果傩婆死后转世,怎么还会在阴魂不散的村子里出没?”

厚脸皮说:“你乌鸦掉在猪身上——光瞧见别人黑了。你那个脑瓜壳子如果没有白长,倒是说说看,她……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说:“六道轮回那些事儿,实属难言。不是咱们的见识所及,但你要问我她是谁,我现在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我看她以前一定在这个被诅咒的村子里住过。”

厚脸皮道:“在村子里住过?用不着你说,这种事儿傻子也看得出来,我就问你她是人是鬼?”

我说:“她是人是鬼?你这句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认为不会是鬼。我又不是没带眼,让鬼跟咱们走了一路到现在还没发觉。可是我觉得她也不会是人。”

7

厚脸皮说:“你这话简直跟没说一样,要不就是胡说八道不走脑子,你正常一会儿不行吗?”

我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了。这村子消失了上千年,人才能活多久?她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怎么可能知道那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厚脸皮说:“明白了,咱们上了她的当!我这人吃亏就吃亏在太实诚,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一腔肺腑,迎来的却全是戳心窝子的冷箭,你看她心在哪里意在何方?”

我说:“我相信她所言均是实情,只是其中有咱们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的事儿。”

厚脸皮道:“那么她还是千古异底村的人?也吃了土龙子长生不死,变成了冯异人那样的尸怪?”

我说:“决计不是。所以说你那脑袋白长了。你想想,她跟咱们进了千古异底村古墓,这一路上都出了什么事儿?”

厚脸皮说:“出了什么事儿?还不是撞上黄佛爷那伙盗匪,险些死在古墓地宫之中,也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没死在地宫里,却困在这个村子里出不去了。这些事儿跟她有关系吗?我说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快说究竟看出了什么名堂?”

我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又不知其三,其实你稍稍留心,就该想到了。”

厚脸皮说:“难不成是傩婆惨死之后,人头留在村里变作人头灯笼,没头的尸身从千古异底村逃出去,不知在哪儿找了个脑袋,此刻又回到这个村子?她这是要做什么?”

我说:“她不是傩婆,也不是傩王,甚至不是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过有一句你蒙对了,她是在灭村那一天逃到了外边。我原本想不到她是谁,直到在傩庙里发现了一些端倪,你记不记得那面铜镜中的幽灵,那个女童见了她跪拜不起……”

厚脸皮说:“是有这么回事儿,你是想说铜镜中的小鬼儿,在没死之前是侍候她的?”

我说:“你怎么还没搞清楚,铜镜里没有鬼,只是一个女童在屠村之前,躲进庙堂石室中避祸,结果死在里面没出来,死尸一直在古镜前照着,上千年没动过。那青铜古镜是件宝物,镜中本有灵气,但不成形,有了女童死尸的身影,它积影成形,变成了幽灵。那个想掐死咱们俩的女童,其实就是这面古铜镜本身,与困死在石室里的那个女童没有半点儿关系。这么说你能明白?”

厚脸皮挠头道:“大概是明白了,不是……你想让我明白什么?”

我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居然还发蒙?我问你,铜镜幽灵为什么见到她便跪拜不起,随后消失不见?”

厚脸皮道:“那是……为什么?我还真没想过,为什么怕了她?可我看她说话挺和气,通情达理又不矫情,遇上咱们俩这种杠头而不矫情的人,天底下倒也不多,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还不明白,因为她是铜镜的主子。奴才见了主子,那还有不跪的吗?”

厚脸皮说:“闹半天是这么一出,她会不会把咱这铜镜抢回去?这可比摘我肋骨条还疼,我是八百个不愿意,我看她也未必抢得过我,到时候你帮谁?以你以往的所作所为,我怀疑你不但不会袖手旁观,反倒见色忘义,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里揍。”

我说:“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些不相干的事儿。你想想铜镜的主子是谁?那根本不是人啊!”

厚脸皮说:“不是人还是鬼不成?你之前又说她不是鬼,这不等于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说:“村子里住的可不只是人,根据傩王殿宝库的壁画记载,神禽纹铜镜一直供在傩庙之中,那是住人的地方吗?所以我看她是这个村子里的……”我说到这儿自己都有些紧张,将声音压得更低:“她是这个村子里的傩神!”

第十九章 转生活神

1

我和厚脸皮想起在过鱼哭洞时,说到过鸿均老祖是条大蚯蚓成精,可见不现原形是神,现了原形便是老怪,全在你怎么看了。千古异底村里的神,也有真身吗?她的真身会是什么?

厚脸皮说:“她把咱们引到这地方,一定是没安好心,等到祭祀坑里现出原形,那就要吃人了!”

我说我看田慕青也不是有意相瞒,我想不明白她是怎么逃出村子,又为什么看上去和常人一样,她回到这儿来是为了将村子送进鬼方?

我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当面问个清楚,可田慕青走得极快,转眼走到了浓雾深处,石兽相夹的神道不断向前延伸,人却不见了踪影。

厚脸皮说:“你还想跟过去?她要真是这村子里的牛鬼蛇神,那又该如何是好?”

我说:“在山洞里说过的话没错是没错,可我后来一想,鸿钧老祖是条大蚯蚓变的,那又怎么样?别忘了人也是猴变的,在这件事儿上,谁都别说谁。”

厚脸皮说:“听着倒也是个理儿,你看她有何居心?”

我说:“我看她是要把村子送进鬼方,那样一来咱们谁也别想活,必须让她悬崖勒马。”

我们打起精神往前追赶,可是神困体乏,还得轮流背着大烟碟儿,两条腿沉重异常。村西这条神道并不长,但荒草齐膝,路面崎岖,想走快些也不容易。又走了一阵子,面前出现了一座压在夯土山上的须弥殿,须弥是佛教传说中的山,过去形容山丘上的宫殿常说是须弥殿,不过傩教中没有这种名称,只是近似须弥殿,面宽约是九间,老年间说到面积,习惯用几间屋子大小来形容,按礼制,殿堂面宽是九间,一间屋子是一丈,九间就是九丈,规模极大。

这座大殿四壁同样是三合夯土涂白灰面,重檐黑瓦,在雾中隐约可见,外围是三层石阶,上层七十二块石板,中层一圈是一百零八块,下层有一百八十块。我在飞仙村听周老头儿说过这种布局,是合周天之数。走至近前,看到两扇殿门已被推开,深处黑咕隆咚,充满了冥土般的腐晦气息。

我高举火把,当先进了须弥殿,厚脸皮背着大烟碟儿跟随而入,眼见殿中抱柱全挨着墙壁,当中是一个走势直上直下的长方形大土窟,四周掏出许多凹洞形壁龛,脸上罩着树皮面具的死尸在壁龛中横倒竖卧,堆叠如墙。狭长的石阶匝道在木柱支撑下,绕壁通向祭祀坑底。推开殿门之后,外边有缕缕雾气飘进来,让火光一照,但见白雾缭绕,托着壁画中的各种神怪,恍如腾云皈梦,置身在九天宝阙。

殿中随处有铜灯,里头全是用过半截的蜡烛,我们随手点起蜡烛,烛光一亮,照到殿顶塌了一个大窟窿,不似崩塌,却像被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砸出一个大洞,想来那东西落在了殿中。我们两人骇异莫名,均想问对方:“什么东西能将大殿宝顶砸穿,而且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下意识地往祭祀坑深处俯窥,但见一点儿火光晃动,能隐约看到田慕青的身影,她正往祭祀坑下走。我们顾不得多想,匆忙追了下去。栈道下的支柱腐朽不堪,一踩上去“吱呀”作响,道路塌掉了好几段。祭祀坑直径在三十米开外,下到十余米深,已看不清高处的灯火。大殿下这个阴森漆黑的古洞,不停地吸食着人的温度,有道伸出去的石梁不上不下,刚好悬在洞窟中间,半截石梁尽头是兽首形石台,凌空翘首,惊险无比。一路上随处都有死去的村民,有些树皮面具已经掉落,看脸部都已变成干尸,似乎是让祭祀坑吸尽了生气。悬空石台上还有几根带铁环的木桩,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石台、石梁上尽是斑驳乌黑的血迹,显然是祭祀坑里的宰牲台。

我们上了宰牲台石梁,看见田慕青失魂落魄,手中举着火把一动不动,正望着下面出神。我上前一把拽住她,她身子一颤,回过头看我们。

我问田慕青:“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事儿,你都想起来了?”

田慕青此刻已回过神来,她既不点头也没摇头,好像是默认了,脸上古怪的神色稍稍恢复。

我又问她:“你想一死了之不成?”

厚脸皮提醒我说:“别到跟前去,小心她现了原形吃人!”

田慕青说:“原形?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若不是傩庙里的神怪,又怎会记得上千年前的事情?”

田慕青说:“傩教从古所拜之神,是有血有肉的活神。”

2

此事我和厚脸皮已经想到了,但听田慕青亲口说出,仍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

田慕青将她想起的事情,拣要紧的告知我们。傩人先祖曾在一处大山里,意外捡到四个长方形青铜鬼面,又根据铸刻在铜面具上的图案招神使鬼,创下傩教原型。后来在一次祭祀中毁掉了青铜面具,从此改用树皮面具替代,留传到后世。千古异底村以外的巫傩面具,大多是以樟木所制。

汉代以来,草鞋岭下这个村子保存着最古老的傩神血脉,傩教中以傩王为首,但在傩王之上,还有一位活神,每一代都是年轻女子。村中有同一宗室的四个家族,四家族长皆是傩教长老,每代活神都出在这四个家族之中。隔上十几二十年,村中便要举行大傩祭洞仪式。相传鬼方是一个古国的名称,那四个青铜面具就是鬼方古国的祭器。因为鬼方语言文字礼制与后世不通,所以只能以方纹鬼面称之为鬼方古国,如同夏商时期的虎方、蛇方等古国,皆是根据图腾形状为名。相传几千年前,鬼方发生内乱,十死七八,幸存的鬼方人潜逃至漠北,再没回过中原,后为周天子出兵征服,鬼方古国由此灭绝。

据说青铜面具上有鬼方神巫的魂魄,而村子下边的祭祀坑,在傩教传说中可以通往鬼方。那时候的人们大多认为鬼方古国已经消失了,其实傩教先祖只是从鬼方面具上得知,此地有这样一个祭祀坑。每当黑狗吃月那一刻,村中都会举行血祭,将无法度化的恶鬼送进去。

千古异底村的活神,地位虽然在傩王之上,却只是送到宰牲台上的祭品,死去一位活神,四个家族中便会出现下一位活神,一旦选出,立刻要送到傩庙居住,不再和普通村民接触。死去的肉身仅是躯壳,血祭之后活神会再次转生,由四个家族的女子中重找一个躯壳,等待下一次血祭到来,如此周而复始。

谁被活神选中成为躯壳,额头就会长出月牙形的血痕。据传当年出现大瘟疫,古傩教用青铜面具请神逐疫,结果四个青铜面具一齐损坏,傩神从此留在这四个人身上,再也走不掉了,那四人便是村中四个家族的先祖。

我看田慕青额前是有道很浅很细的血痕,像是胎记,并不起眼儿,但是别人都没有。想必乌木闷香椁中的女尸,也是这村子里的活神,黄佛爷那伙盗匪见过田慕青,而当揭开女尸覆面时,站在棺椁前的那些人脸上均有错愕之色,定是看到女尸额前有和田慕青同样的痕迹。当我和大烟碟儿在墓道里看见女尸的时候,尸身呈现腐坏之状,脸如枯蜡,已经看不出额前的血痕了。

田慕青告诉我们,在大唐天宝元年,傩婆蛊惑村民作乱,那些人想拜土龙子为神,为了阻止将土龙子送进鬼方的大傩仪式,冲进傩庙中用人皮闷死了活神。虽然在不久之后作乱之人尽数被杀,但是祭祀坑中通往鬼方的大门已经打开,村子里却没有了活神,傩王只好按以往的方式,先将死去的活神安放在棺椁中。乌木闷香棺的棺首处,有一个供魂灵进出的小铜门,那就是给活神准备的,等到认定下一位活神,才会将死尸送到地宫下层的墓穴中安葬。傩王又让那四个家族逃到山外,留存古神血脉,而其余村民全部戴上树皮面具祈神,举行了洞傩仪式,使这个村子陷入了混沌,以此堵住通往鬼方的大门。

逃出村子的四个家族分处各地,他们不断将活神送进这个村子,想要完成血祭,让通往鬼方的大门从此消失。怎知惨死的傩婆等人冤魂不散变成肉丘,浑浑噩噩地在村中徘徊,却还不忘保护土龙子的尸身。此后进入村子往神道方向走的人,全都让这个怪物吃了。

由于年代古老,又几经辗转,四个家族的人越来越少,对发生在村子里的事也都忘掉了。田慕青以前毫不知情,到得此地才逐渐记起,她是第五十三个进入村子的活神。说来也是侥幸,前边那些人都没有完成仪式,她却在殿门前误打误撞,竟将傩婆的头从肉丘上砍了下来,否则我们都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傩王殿中了。如今她要完成血祭,让村子和祭祀坑从此消失。说到这里,她脸上出现了一层黑气,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3

田慕青脸上说不出的古怪,一步步往祭坛宰牲台尽头走去,似乎是身上的活神正在醒来,将要履行古老的契约。

我心里虽然发怵,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田慕青死在此地,当即挺身上前,抢过她手中那柄铜剑。

正要将铜剑扔下石梁,田慕青突然反身来夺。二人一争,铜剑掉进了祭祀坑,她身子一晃,失魂落魄般,向后倒了下去。

我急忙将田慕青拽住,让她倚在柱子上,看她两眼发直,身子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厚脸皮问我:“田慕青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说:“她是让鬼上了身,那个鬼要让她死在祭祀坑中。”

厚脸皮问道:“救得了她吗?”

我说:“救不了也得救。按我的意思理解,鬼方即是阴间,总之是人死之后的去处。村子堵住了通往阴间的大门,一旦血祭的仪式完成,这个村子便会化为冥土。虽然村民们早死光了,可是咱们还没逃出去。”

厚脸皮听明白了,说道:“那可不能让她死了,要不咱哥儿仨都得跟着陪葬!”

我说:“不给这村子做陪葬,也不能见死不救。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死了可没法儿再活。”

厚脸皮道:“话是这么说,可你、我和大烟碟儿,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说:“现在绝望为时过早。这个村子并没有真正消失,要不然咱们到不了这里。既然进得来,也该出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