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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慕青说:“你们……别管我了,我不死在这个土窟之中,灭村那天的诅咒就不会消失……”

厚脸皮焦躁地说:“村子里没一条路可以走得通,我们又能往哪儿逃?”

我看田慕青脸上那种没法儿形容的古怪神色不见了,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问她:“你觉得好些了?”

田慕青说:“不知为什么,在傩王殿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突然怕得厉害,但心志清醒了许多。”

厚脸皮说:“是不太对劲儿,这地方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有股什么味儿?”

我用鼻子一嗅,阴森的祭祀坑里是多了一股血气,可周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石梁尽头的宰牲台上有几支巨烛,我用火把一一点上,这才看到祭祀坑中出现了血雾,之前在村子里砍掉了肉丘上的傩婆人头,散不掉、化不开的怨气变成了血雾。那时我们只看得心里发毛,没想到会被跟到这里。

我心想:殿中有血雾出现,怕是凶多吉少,可一定有路可以出去,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如果此刻死在祭祀坑,那就全无指望了。刚生出这个念头,脚腕子上忽然一紧,让只手给抓住了,那手又冷又僵,手指跟铁钩似的,我顿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是死在石梁上的一个村民,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脚腕。那死尸脸上的巫傩面具早已掉落,干枯如树皮的脸上口部大张,发出夜枭般的怪叫,跟我在墓道里遇见的女尸发出的声音几乎一样。

我惊慌失措,抡起铲子砍下去,那村民死在祭祀坑中已久,尸身近乎枯朽,前臂竟被铲刃挥为两截,断手兀自抓住我不放。我急忙用力甩腿,将干尸的断手踢下石梁,再看小腿上已被死人指甲抓掉了一块皮肉,鲜血淋漓。

断手村民的死尸口中发出怪响,又伸出另一只手抓过来,旁边的厚脸皮出手更快,倒转了枪托用力砸下去,但听“噗”的一声,当场把那死人的脑袋砸开了花,没有血肉迸溅,却见一团血雾从腔子里冒出,落在旁边的另一个村民尸身上,那死尸咕哝了两声,便从地上挺身而起。

厚脸皮不等那死尸起身,端起枪来扣下扳机,一枪轰掉了对方的脑袋。

那村民的死尸晃了一晃,扑在地上就此不动,忽然一缕血雾从尸身中升起,落在了旁边的干尸身上。

厚脸皮心中发慌,手忙脚乱地开了第二枪,枪弹打中了那个村民的胸口。

那个村民的死尸被后坐力掼倒,却恍如不觉,紧跟着爬起来,伸着两手扑上前来。

厚脸皮一摸口袋里空空如也,方才意识到没有弹药了,只好抛下枪,抽出山镐,对着那个村民当头抡去。满以为一镐下去,定在对方头上凿个窟窿,怎知那挺尸而起的村民两手前伸,正好抓住了镐把,厚脸皮一镐抡不下去,想夺又夺不回来。

我见两方僵持不下,当即抢上两步,握住火把戳在那个村民的脸上。

厚脸皮趁机夺下山镐,当头一镐打去,镐头插进了那个村民的脑袋,它带着山镐退了几步,仰面倒在地上,血雾又从被山镐凿穿的窟窿中冒出,弥漫在半空不散,雾气活蛇般分成一缕一缕,钻进那些村民死尸的口中。

4

血雾钻进村民的尸身中,横尸在地的死人纷纷起身,相继涌上石梁,全是奔着田慕青去的。

我心知这是傩婆的阴灵附在了死人身上,而死在祭祀坑中的村民成百上千,我们被堵在三面悬空的宰牲台上,如何抵挡得住?不等我再想,行尸已扑到近前。好在石梁地势狭窄,我们拼命挥动火把,才勉强将那些村民挡住,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往后退只能跳下祭祀坑,那下头黑咕隆咚,好像没底的窟窿一般。

要说这土窟既然被称为祭祀坑,而不是祭祀洞,那么下边该有实地才对。在傩教传说中,黑狗吃月那一刻,祭祀坑会成为通往鬼方的大门,灭村那天夜里没能进行血祭,从此这道门关不上了。这其中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宰牲台上有张开大口的人头,仰面向上,鲜血滴落在人头口中,由此通到祭祀坑下,却不知土窟尽头是个什么去处。

我见被阴灵附身的村民怕火,而且死尸多已枯朽,行动迟缓,有意夺路逃出祭祀坑,到村子里找处墙壁坚固的房屋,或许能挡住围攻之势。

刚有这个念头,一个让火把挡在石梁上的村民,突然从口中吐出一缕血雾,尸身随即扑倒在地,我只觉腥臭刺鼻,握在手中的火把险些被阴风吹灭,急忙侧身避开,但那血雾围着我们不散,看来想要附到活人身上。我和厚脸皮心中大骇,宰牲台悬在半空,躲闪之际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掉进祭祀坑里,别管那下边是什么,摔也把人摔死了,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此时忽听田慕青说道:“快捡起傩教的树皮面具戴上!”

我闻言稍一愣神,立时想到状如山魈的树皮面具,绘以红、黑两色,面目狰狞诡异,原本就是用于驱鬼除邪,再抬头一看,那一缕缕的血雾,果然全钻进掉落了树皮面具的村民尸体里,遇到那些脸上有面具的村民死尸,却只能绕过。我们三人急忙捡起掉落在地的面具,罩到自己脸上,继续挥动火把,将从石梁上蜂拥而来的村民挡住。

我寻思用火把逼退围上来的行尸,四个人可以由原路退出土窟,返回傩王殿。那座大殿是村中最坚固的建筑,下边还有地道,可进可退,至于往后的事,如今是理会不得了。我打定主意,刚要背起大烟碟儿,就听身后发出一声怪叫。

我们三人只顾着用火把挡住从石梁上过来的村民,听得这声怪叫,都被吓得一哆嗦。因为身后是悬空的宰牲台,虽然没有村民的死尸,却还有个大烟碟儿躺在那里。三个人忙于招架,竟没想到要给大烟碟儿戴上树皮面具,我转头往后一看,只见大烟碟儿已经站起身来,口中咕哝有声,脸色阴沉,五官僵硬,眼神空洞有如死人。

大烟碟儿让傩婆的阴灵附身,忽然张口瞠目,凄厉的怪叫声中,五指戟张,伸手抓向田慕青。

我站在原地看得呆了,听到田慕青一声惊呼,不敢怠慢,立即抡起铲子往大烟碟儿头上打去,可铲子落到一半硬生生停住。我心知不管是谁,一旦身子让傩婆阴灵占据,便会如行尸走肉般对人展开攻击,不把脑袋打掉就不算完。可念及跟大烟碟儿的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我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却又不能看着田慕青送命,事出无奈,只好将大烟碟儿扑在地上,两臂同时往外一分,挡住大烟碟儿掐向我脖颈的双手,感觉对方那两只手像铁箍似的力大无边,身上的血气更是腥不可闻。

厚脸皮见我处境凶险,他要替我解围,手握火把往大烟碟儿脸上戳来。我虽然明白大烟碟儿已被血雾变成行尸,却也不能眼看着火把戳到他头上,腰上使出全力,揪着大烟碟儿就地一滚。

厚脸皮的火把落空,“歘”的一声重重戳在地上。此时又有村民从石梁上冲来,他和田慕青急忙用火把阻挡,无暇再顾及身后的情况,急得大叫:“大烟碟儿已经没了,你要还想活命,非下死手不可!”

我被大烟碟儿掐住脖子,滚倒在宰牲台边缘。对方双手越掐越紧,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然支撑不住。此时命在顷刻,再不还手性命难保,可在刚才的混乱之中,铲子、火把全都掉在了地上。我只好一手招架,一手去够铲子,可伸手一摸,身边却是空无一物。

5

我的喉咙被大烟碟儿死死扼住,再也挣脱不开,心中好一阵儿绝望,恍惚中看大烟碟儿那张脸,变得和那些死掉的村民一样僵硬扭曲,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想到黄佛爷一伙盗匪在地宫中遇到尸变的情形。乌木闷香棺中的女尸,也是阴灵不灭,盗匪们一摘掉女尸脸上的树皮面具,立即尸起扑人,看来用树皮制成的搜傩面具,不仅能够克制蛇虫,此外还可以镇鬼伏尸。

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好比在满天阴云的漆黑夜晚,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我立即摘下自己的傩面,翻过去按到大烟碟儿脸上。

大烟碟儿怪叫一声,往后便倒,从宰牲台上翻身掉落土窟,我一把没拽住他,看土窟下漆黑无底,人掉下去绝无声息,我心头一沉,明知当下不是难过的时候,仍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咬了咬牙,捡起另外一个树皮面具套在自己头上,顺手拿上火把,招呼那两个人往土窟上边走。

厚脸皮见大烟碟儿已死,也是发起狠来,将石梁上的村民一个个推落下去。村民的死尸虽多,但一多半还戴着树皮面具,余下的也是尸身枯朽,即便让血雾中的阴灵附身,行动也格外迟缓,祭祀坑土窟绕壁的道路十分狭窄,那些村民不能一拥而上。

我感到有机会逃出土窟上方的大殿,也自生出一股勇力。我们三个人刚走过石梁,道路两边同时又被血雾附身的村民袭来。

厚脸皮用火把猛地一戳,正中一个村民脸部,那村民怪叫声中急往后缩。厚脸皮打红了眼,火把去势不减,将那村民的头按在土窟壁上,一下戳了个对穿,死尸中冒出血雾,再也不动了,而火把前端重重顶在土墙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却似撞在铜墙铁壁之上,火把折为两段。我们三个人又惊又奇,祭祀坑分明是个长方形大土窟,四周没有坚硬的三合夯土,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石梁一端是宰牲台,另一端与土窟相连,火把戳到的所在,有一大块土墙向外凸起,上面覆盖着泥土。我从土窟上下来的时候,只顾着找田慕青,没留意这里有什么不对,此刻借着火光看过去,依稀有个庞然大物竖在那里,显然不是砖石,但时间久了,已被落灰泥尘掩埋。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脚下的石板一震,发出断裂之声,原来那个物体出奇得重,嵌在土窟壁上的石板近乎崩塌,厚脸皮这一下,改变了重心,那两头窄中间粗圆滚滚的铁质物体,竟对着我们倒了下来。

覆在它外面的泥土落下,我们终于看出那是颗特大的航空炸弹,是从轰炸机上投下来的那种炸弹,生满了铁锈,细部已不可辨认,看来是老式炸弹。我听人说枪马山一带是古战场,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期间,枪马山附近打得也十分激烈,不时有老乡在山上捡到旧弹壳,这应该是战争年代有颗炸弹从天而降,把殿顶砸穿了一个窟窿,弹头朝下,尾翼在上,不偏不倚落进祭祀坑,不是日军的就是美军的。仙墩湖上常年有大雾笼罩,投弹投偏了并不意外,这颗大炸弹,少说有七八百斤,当年落地没有爆炸,或因技术故障,如果赶上该死,也没准儿一碰就响。

据说航空炸弹从高空坠下,几十年之后仍有可能发生爆炸,以前在东北听说林场里发现过日本人投下的炸弹,有人想带回去当废铜烂铁卖钱,由于弹体巨大不便搬运,就用锤子去砸,打算砸成几块,再拿骡马从森林里拖出来,怎知一锤子抡下去,当场一声轰响,人和骡马全被炸上了天,还引发了一场山火,烧掉好大一片林子。

我意识到刚才厚脸皮用火把捅在炸弹上,使的力气着实不小,万一这颗炸弹响了,我们三个人此刻早已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了,不觉冒出冷汗,同时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炸弹能从天上掉进祭祀坑,我们则是先发现村中古墓的封土堆,由墓门进去再出来,原本的湖面就消失了。千古异底村似乎掉进了混沌的漩涡,如果出口并不在村子周围,那一定是在高处,要说最高的地方,无疑是村中古墓。

厚脸皮见我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动,几百斤重的炸弹倒下来竟不知闪躲,急忙推了我一把:“你不要命了,快躲!”

我转瞬间想到这个念头,刚回过神,石梁前那颗炸弹已经倒了下来。我们三人挤在狭窄的道路上无处躲避,想接也接不住如此沉重的炸弹。只要它压下来。几个人全得变成肉饼。众人无从选择,匆忙中往石梁上连退几步。耳轮中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震颤之声反复回荡。那颗大炸弹重重倒下来,以木柱支撑在土窟上的石板道路,禁不住如此沉重的撞击,立时发生垮塌,悬空的石梁也因此断裂,立刻落到土窟深处。

6

横在土窟半空的石梁塌下去,不知有多深才到底,掉下去哪里还有命在,我以为大限到了,怎知宰牲台下不过十几米深,石梁塌下去,正好斜撑到土窟底部。三个人只是从倾斜的石梁上滑落,但也跌得晕头转向,五脏六腑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相传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可下边是稀松的泥土,我心里觉得古怪,正想看看周围的情形,黑暗中忽听头上又是一阵巨响,原来是那颗炸弹从倾斜的石梁滚下。炸弹外壳长了锈,几经撞击没有爆炸,应该不会再响了,可重量还在,如同个大铁碾子从高处滚下来,压也能把人压成肉泥。土窟底下一片漆黑,宰牲台上的灯烛火把全都灭了。我们听到声响不对,来不及起身,急忙爬到一旁,几百斤重的炸弹带动劲风从身边滚过,在洞窟底下砸出个土坑,横在塌落的宰牲台前不动了。

我捡起火把点上。厚脸皮和田慕青躲得及时,没有让炸弹压到。三个人还戴着树皮面具,我看不到那两个人脸色如何,但是不住地喘着粗气,显得惊魂未定。

我捡回铲子,又从背包里取出两根用过一半的火把,交到厚脸皮手中。趁他和田慕青点燃火把的机会,我转过头四下一望,只见石梁斜倒在土窟角落,壁上有长方形的人脸岩画,两眼和嘴就是三个方洞,古拙神秘,人脸的轮廓近似傩教面具,似乎是鬼方人留下的古老岩画。那个古国被称为鬼方,正是由于这种方头方面的人脸图案。傩教先祖根据鬼方人的青铜面具,找到了这个土窟。此地也可以说是傩教的起源所在。这个四千年前就被人发现的土窟,是地下祭坛?还是鬼方人的墓穴?

此时厚脸皮和田慕青分别点上了火把,眼前变得豁亮多了,三人不安地打量着四周。我往高处看了看,似乎能从斜塌下来的石梁爬上土窟。我说:“多余的东西全扔下,等会儿出了土窟,你们跟着我走,出口多半在村中古墓的封土堆顶部。”

厚脸皮赶忙将装着鹿首步摇冠等宝物的蛇皮口袋扎紧,绑在背后。先前被山镐凿穿脑袋的那个村民,尸身也跟着倒塌的石梁落下,他过去拔出山镐握在手中。正准备要走,想起大烟碟儿刚才落到土窟底下,但为什么没瞧见人在哪里?

我寻思大烟碟儿从石梁上掉进土窟凶多吉少,还不得摔冒了泡?我却不能扔下他不管。

厚脸皮说:“既然掉进了土窟,那人怎么没了?是不是让炸弹压成了肉饼?”

我没瞧见那颗炸弹压到人,土窟下的地方不小,三个人置身在其中一隅,火把只能照到身前七八米开外,又有炸弹挡着,看不到对面的情形。虽说身在险境,诸事不明,但祭祀坑下也并非无底之洞,此刻脚踏实地,又不见有什么古怪之处,我和厚脸皮的胆子大多了,打算去找大烟碟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田慕青说:“大烟碟儿已被傩婆阴灵缠住。你也知道,不把头砍下来,那股怨气不会散掉,没人救得了他。如果能够逃出村子,你们尽快自行逃命才是,别都把命丢在这儿。”

我明知田慕青说的没错,可还是不能死心,又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想从土窟里出去了。我刚要问她,忽见雾中身影晃动,那些村民正追了下来。土窟底下不比石梁,在石梁上凭借地势狭窄,还可以支撑一阵儿,一旦在土窟下受到围攻,那是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情知土窟下边地形不利,没法儿抵挡受血雾驱使的村民,只好先退到那颗炸弹的另一边,手中捏了把冷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那颗特大炸弹的外壳锈蚀斑驳,横在地上有半人多高,落到土窟中也没爆炸,估计已是废弹。

我对厚脸皮和田慕青说:“等到村民逼近,咱仨就往前推这炸弹,滚过去还不压扁它几个?”

厚脸皮说:“倒也是个主意,你想好没有,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哪他妈还有接下来……”话说未了,一个村民张口怪叫,已经当先从雾中扑了出来。

厚脸皮叫道:“那些活死人过来了,我说你们俩别看着,还不快推炸弹!”

三个人以脚蹬地,双手和肩膀顶住炸弹,一同埋头使力往前推动,谁知土窟下的地面并不平整,那炸弹又极为沉重,连催几次力,不仅没往前挪动半分,反而摇摇晃晃要往我们这边滚动。

那村民转眼到了跟前,伸手要抓田慕青。厚脸皮抡起山镐,当头将那村民打倒在地,一缕血雾冒出,在土窟中聚而不散。

我看田慕青手中只有火把,扯着她往后退开几步,忽听凄厉的怪叫从后边传来。我转头一看,只见先我们一步掉进土窟的大烟碟儿,正脸色阴沉地站在我身后,脸上的树皮面具已经掉了,两眼像两个无神的黑洞。

我之前心存顾忌,好比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此刻事出无奈狠下心来,手中铲子劈下,削去了大烟碟儿半边脑袋。眼看他的尸身立即扑倒在地,我不由得双手颤抖,心似刀戳,那一铲子如同削在自己头上,然而这一转身,火光也照到了土窟深处的东西。

第二十章 重开世界

1

传说村下的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由于上次血祭的失败,村子掉进了鬼方。田慕青要完成中断的血祭,否则土龙子会从千古异底村逃出去。傩婆的阴魂想掐死田慕青,让她无法完成仪式。如果田慕青死在此地,村子的出口也将消失。我和厚脸皮是进退两难,救了田慕青等于放走土龙子;不救田慕青,我们二人也得跟着送命。我选择救下田慕青,至于这么做是对是错,结果难以预料。不过土窟中的宰牲台已经塌了,三个人又被村民堵在祭祀坑里,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怎么想也是有死无生。

待到一铲子削掉大烟碟儿的半个脑袋,我更是心灰意懒,怎知火把照到身后,隐约看见漆黑的土窟中间,四仰八叉躺着一个“山鬼”。按照民间的说法,山鬼就是毛人,四肢近乎人,却比人高大得多。那山鬼全身都是灰白色的毛发,垂下几寸长,头大唇厚,三分像人,七分像兽,状甚奇异,而且肚腹高高隆起,似乎临盆在即,但是已经死了很久。

我在林场时听人说,从前有一父一子两个猎户进山打鹿,儿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找了个空木屋过夜。深山老林里有很多木屋,有马匪山贼留下的,也有抗联打日本留下的,还有挖金伐木的人们所留。熟悉山里情况的猎人很容易找到地方歇宿。二人在这儿住下,半夜忽听屋外的猎狗狂吠,爷儿俩急忙拎着土铳出去,一看吓得魂都冒了,是个全身有毛似熊似猿的怪物站在外边,比常人高出半截,猎狗已被它扯住两条后腿往两下里一拽,活生生撕成了两半。不等父亲端起土铳来打,早让那怪物一巴掌拍到地上,抓过儿子夹在腋下,翻山越岭地去了。父亲还有口活气,转天让人救了。山民们在深山中找了半年,也没找到那怪物的踪迹,人们便说那是山鬼。不只是兴安岭,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传说。比如有人被山鬼掳去,并同山鬼生下后代,多年后从山中逃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早死了。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我想山鬼或许近似于毛人,以往当真是有,而且听山鬼的事听多了,提起来全是如何如何狰狞,如何如何掳人,吃人连骨头都不吐。想不到在村下的土窟里,竟有这么一具全身灰白长毛的古尸。

祭祀坑上边是座大殿,殿中有个土窟,宰牲台悬在当中,深处是个更大的洞穴。但这古尸并不是人,鬼方人也不会长成这样,估计是那时候的人们,在土窟中意外发现了一具山鬼的死尸,鬼方古国消亡之后,傩教先祖又找到了这个土窟。

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说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还要用活神血祭?要说山鬼野人一类的奇异灵长目,可能近代灭绝了,一旦显出踪迹,就能引起轰动,古时却不是十分罕见。清代的《房山县志》中有明确记载,那个县为什么叫房山?因为“山中多洞,洞如房屋,有毛人居之”,这在县志中写得很明确。往更早了说,商周时曾有山民捉到活的毛人献给天子,那时候留下的青铜器上,已有全身长毛的山鬼形象。可见古人对山鬼有所认知,应该不会因其僵而不朽,就妄加膜拜祭祀。土窟中的古尸,也不过是个山鬼,虽然我们是头一次看到,但不是绝无仅有,除了形貌似人,并无他异。虽然这全身灰白长毛的僵尸,在洞窟中几千年没变样,的确古怪,但要说因此让古人把它当成神灵,那倒也不至于,除非这僵尸……

2

我相信土窟中的东西,比土龙子更为恐怖,否则不会有灭村之祸,可是想不出是什么缘由。傩教专门对付僵尸厉鬼,绝不会在村中祭祀一个死而不化的古尸,何况还不是人。但这是因为我们所知所见有限,还不了解其中的秘密。

刚这么一打愣,厚脸皮和田慕青转过头来,看到大烟碟儿掉了半边脑袋,惨死在地,无不黯然,但也只是感到难过,吃惊倒是没有。厚脸皮说:“大烟碟儿横死在这儿,那是他的命。咱们回去三节两供上坟时烟酒点心必不短他的……”说到半截,看到那个全身灰白长毛的僵尸,他和田慕青不由得齐声惊呼。

我说:“别慌,土窟里只有一个死去多年的山鬼,不会动了。”

厚脸皮说:“山鬼……是野人?看着可他妈够瘆人的……”跟着急道,“别管这玩意儿了,土窟上的村民可都下来了!”

我往身后一看,已有几十个村民爬下斜倒的石梁,正摇晃着身子,从炸弹两边绕过来。

如果在土窟中四面受敌,顷刻间就会让村民们攻击致死,但也来不及退到角落。三个人将手中的火把组成一道火墙,随时准备抵挡围上来的村民。此刻我们还抱有一线希望,如若支撑一阵儿,或许能寻个机会避过此劫。

我放不下祭祀坑里的谜团,忍不住问道:“村下土窟是送鬼的大门,怎么只有一具古尸?”

厚脸皮说:“你问我?我还纳着闷儿哪!”

我这话是问田慕青,我感觉到她身子发抖,可看不到她的脸色。她也不知道土窟下的情况,血祭是在宰牲台上完成,自打有这个村子以来,大概从来没有人下到过土窟底部。

我心念一转,那些村民是被傩婆阴魂附体,傩婆的阴魂要置田慕青于死地,阻止她完成血祭。其实祭祀坑中的宰牲台倒塌,也就没法儿再进行仪式了,不过那阴魂执念难消,仍追到土窟深处。村子里的大傩祭祀到底是祭何方神怪?是这毛色灰白的古尸?那个通往鬼方的大门在哪儿?我不识得村中石碑上的古字,所有的事情,全是听田慕青一人所言,常言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上了她的当不成?

大烟碟儿的死让我心神恍惚,正自胡思乱想,忽听那古尸身上发出奇怪的声响,我心知有异,使劲儿睁大了眼往前看去,可火把的光亮有限,只能看到僵尸侧面轮廓,越是看不清楚,心里越是没底。

我心想此时身陷绝境,仅是那些村民已经没法儿应付,不如一把火烧掉土窟中的古尸,须是当机立断,以免生出别般变故。虽然看不出这死尸有什么不对,但是我不敢大意,刚要将火把抛过去,就看有只手在动,看来并不是那个古尸的手,因为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长的指甲和毛发,比常人的手还要小一些,五个手指跟五条枯树枝相似。

我心中更加骇异,怎么看那也不是人手,土窟深处除了死掉的山鬼,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其余两人也听到声响,顾不上正在逼近的村民,同样瞪大了眼,望向那具古尸。那只树枝般的手,是从灰白毛僵尸两腿之间伸出。我看得目瞪口呆,土窟中的僵尸肚腹隆起,死时有孕在身,至少死了四五千年,死尸枯僵已久,腹中之胎岂能再活?可看这情形,分明是死胎在往外爬,转眼之间,古尸肚子瘪了下去,两腿间爬出一个硕大的怪婴,状若浑浑噩噩,周身遍布枯褶,方面尖耳,两眼还没睁开,四肢前长后短,也与那母山鬼外形相近,只是没那么多灰白色的长毛,皮肉干枯,一看即是胎死腹中,可居然还能活动。

3

厚脸皮虽觉诧异,却不怎么怕了,即使是成了形的鬼胎,一镐抡下去,也能在它头上凿个窟窿出来。土窟空旷,容易受到村民围攻,他告诉我应该赶快退到洞壁下方,依托地势才好周旋,先把能动的村民都引到土窟下,再寻机从倾斜的石梁爬上去。

我发现那些村民来得缓慢,到了炸弹附近就不敢过分逼近,不知是怕了火把,还是对这怪婴有所顾忌。我生出不祥之感,土窟中潜伏着无法预知的危险,是来自这个从母胎中爬出的怪婴?我看这怪婴眼都睁不开,虽然丑陋得让人厌憎,但比起我们在这个村子里遇到的凶险,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可怕。可正因为太过古怪,有种不祥的气息,我也不敢托大,见厚脸皮要退到土窟远端,那刚好会从怪婴旁边经过,我挡住他说:“先别过去,事情不对。”

厚脸皮说:“你还怕这个?不过是刚生下来的怪胎,瞧我把它小鸡儿拧下来,让它撒尿痛快。”

我说:“怎么是刚生下来?这东西的母胎死了几千年,却在此时突然出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厚脸皮说:“最近的怪事难道还少了?咱们全凭这几根火把防身,等到火把用完,那时候你想哭可都找不着调门儿!”

我心想:该行险的时候可以行险,该小心的时候必须小心,不能全指望撞大运,命只有一条,死了可再也活不过来。凭着眼中所见、肌肤所感,我知道此刻土窟中一定出现了重大变故,只是我们意识不到罢了。

我并不是怕僵尸肚子里的怪婴,而是种种反常的迹象,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万分不安。我们三个人与那些村民隔着炸弹对峙,身后有大烟碟儿的尸体,七八米开外是爬出母胎的怪婴,时间几乎停下来不动了。我感觉到不大对劲儿,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就在此时,那怪婴脸上的两条肉缝分开,两个死鱼般的小眼到处打量,目光落到我们身上;我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直蹿到头顶。

厚脸皮焦躁起来:“你平时胆子也不小,怎么变得前怕狼后怕虎,让这个怪胎吓得缩手缩脚。”

我两眼紧盯着那个怪婴,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儿了。我们站在原地未动,火把至多照到七八米开外,那具古尸刚好在这个距离。初时我即便将火把往前伸,也只照到半边轮廓,看得并不清楚,此时这怪婴从古尸两腿间爬出,身上拖着脐带,趴在那里没动地方,可再用火把照过去,连它脸上的皱褶也瞧得一清二楚。

厚脸皮一头雾水,说道:“火把忽明忽暗,一会儿看得清,一会儿看不清,那有什么不对?”

我说:“这都是点了半截的火把,涂在上边的油膏耗尽,火光该当越来越暗才对,怎么七八米之外原本看不清面目的怪婴,反倒变得更为真切?”

厚脸皮说:“是怪婴朝咱们爬了过来……”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三个人仍站在炸弹近前,怪婴也未离开古尸。

我发觉炸弹和古尸位置没有任何改变,火把也不会越来越亮,之所以能看得清,是我们和那个怪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厚脸皮道:“我看你是吓蒙了说胡话,谁都没动地方,怎么可能越离越近?”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匪夷所思的情况,看火把照明的范围没有变化,仍是七八米,此时分明感觉到危险近在眼前,偏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是糟糕透顶。我额头上冒出冷汗,究竟为什么炸弹和古尸都没动,两者之间的距离却在缩短?

田慕青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是土窟中间的地面正在消失。”

4

我听到田慕青这句话,心里跟着一哆嗦。如果炸弹和古尸都没动,距离却又在不断缩小,也只能是两者之间的距离消失了。

古代有地缩地长这么一说,比如一列三座山,中间的山突然没了,原本分隔在两边的山接在了一处,那就是地缩;地长是指两山之间,又冒出一座山,可能是直上直下的垂直形大地震所造成,按老时年间的说法称为“地长”,声势想必惊人。但是土窟中没有任何动静,炸弹和古尸之间的距离,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缩短了。转眼之间,那个面目可憎的怪婴,似乎离我们又近了一些。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土窟中的地面消失变窄了会怎样?持续接近那个怪婴又将发生什么事情?

可我清楚不能任凭怪婴逐步接近而不采取行动,也没时间再想了,此刻是进是退,该当有个定夺。我往身后一看。雾中全是村民变成的行尸,估计只要退过那颗炸弹半步,便会立刻让那些村民围住,根本没有从石梁上逃出土窟的机会,然而困在原地僵持不动,则会距离那怪婴越来越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每一步都事关生死,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厚脸皮不相信土窟中的地面会消失,他以为我和田慕青看错了,当即将手中烧了一半的火把,用力朝土窟深处抛了过去。

说也奇怪,他抛出这根火把,原是想看明白土窟深处的地势,以便找寻出路,哪知火把刚接近那个怪婴,蓦地凭空消失了,火把并没有灭掉,也没有掉落在地。投个石子进水,还能够溅起几圈波纹,可我们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抛过去的火把竟然说没就没了。

厚脸皮吓得够呛,正所谓眼见为实,由不得他不信,骇然道:“火把哪儿去了?”

我明白过来,比厚脸皮还要骇异,不是炸弹和古尸之间的地面消失了,正在消失的是空间。怪婴身前似乎有个无形的黑洞,它对着哪里,哪里的空间就会向它塌缩。我们看不到消失的过程,却见到了结果。如果之前走过去,大概也会同刚才的火把一样消失无踪,只不过是一念之差,我想到此处,当真不寒而栗。

我不知这怪婴的真面目是什么,也不知它为何能让周围的东西消失,但直觉告诉我绝不能再接近怪婴半步,更不能等着它接近我们。

到这时候不用再商量了,我和厚脸皮都是一般的心思,必须夺路冲出土窟,那是半点儿不含糊;哪怕出不去,半道死在那些村民手中,总比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好,反正是这一条命,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了。可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腿,忽听背后传来怪响,有如狂风摧折枯木。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响动,心中暗想:那个怪婴怎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丈开外的怪婴,身上长出一株血淋淋的大树,形状像树,却又似有生的活物一般,枝条蠕动伸展,那是生长在虚无中的怪树。

5

我在二老道的《阴阳宝笈》中看到过这样一段的记载,大意是说:“前、后、左、右、上、下为六合混元,无所不包,无所不在。阴阳生死全在混元之中,但大道中不止一元,而是诸元并行。诸元间有‘界’相隔,界是指没有前、后、左、右、上、下六合的虚无。有种生长在虚无深处的劫天灭地之树,可以吞没混元,等到阴阳二气尽灭,既是重开世界之时。”

以前我只当那是故弄玄虚的话,此刻一想,土窟下的怪物多半是鬼方怪树。大概几千年前,有个山鬼死在土窟之下,山鬼临死前已经怀了胎,而怪树撑裂虚无之处,刚好是在死胎里,山鬼连同腹中的死胎,竟与怪树长成了一体,古尸年久不朽。后来鬼方人不知怎么找到了古尸,又发现在一定条件下,接近古尸的物体都会消失,于是当作神明祭拜。

等到鬼方人潜逃至漠南,傩教先祖又从鬼方人的青铜面具图案,得知有这么一个土窟。经过千百年,立下傩制,土窟成了傩祭送鬼的所在,所谓通往鬼方的大门,正是与怪树长为一体的一大一小两具古尸。傩教通过仪式唤出怪树,将无法降服的瘟神厉鬼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可让怪树出现十分凶险,一旦出了差错,不止整个村子会陷入劫灭之灾,还有可能吞没混元。我不清楚傩神仪式的由来,估计是有个很古老的血脉,死掉一位转生的活神,便能让怪树沉眠不动。

再往后,傩教中的冯异人到黄河边上捉黄鬼,误吃了土龙子,肉身让土龙子所占,自此不死不灭,但好像也会受到伤损,需要睡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村民们骗了土龙子,立誓发愿造庙封神,用金俑玉棺将它葬在地宫里,年年岁岁用童男童女上供,实则设下两条计策。一是在棺椁中放置阴阳枕,那枕头枕在头下久了,魂就散了。土龙子也想找个地方恢复肉身,不知是计,进了地宫,躺在阴阳枕上进到了梦中,不离开那个枕头便无法醒转。若干年之后,土龙子的阴魂散掉,形魄尚存。傩教第二条计策,是拖延时间稳住土龙子,等它阴魂散去,再将装有不灭肉身的棺椁送进土窟。

大唐天宝元年,傩婆叛教,杀了住在庙中的活神,大傩仪式进行到一半被迫中断,致使土窟下通道打开之后不能闭合。全部村民都戴上树皮面具祭神,让这个村子陷进了混沌的漩涡,所以怪树没从古尸中长出来。之前逃出村子的四个家族,将一个又一个活神送进村子,可傩婆等惨死的作乱之人,尸块堆在乱葬坑中,化作了肉丘,它把后来进入村子的活神全给吃了。也许是这个村子死的人太多,怨气太深,好像受到诅咒一样,直至今天,血祭仪式仍然没有完成。

我和大烟碟儿、厚脸皮三个人,也是倒霉鬼催的,非要来此盗墓取宝发横财,不期遇到同样在寻找这个村子的田慕青,更有黄佛爷一伙盗匪。或许是命中注定,合该出事,别说我们提前不知道,提前知道了怕也躲不过去,结果不仅把地宫里的土龙子放了出来,大烟碟儿也殒命身亡,又在土窟中看到了鬼方怪树,此刻四周的空间正在迅速被它吞掉,这个娄子捅得可大了。

这么多的事,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中转了一圈,也不过是瞬息之间。不过有一件事我仍是不解,村子陷入了混沌的漩涡之后,土窟中的怪树千年没动,我们也没去碰古尸,为何怪树突然间长出来,同时开始吞没周围的空间?

6

我们可能无意中做了什么,惊动了土窟中的怪树,也许是活人的气息,也许是石梁和炸弹掉落下来的声响。

另外还有一个念头我不敢去想,是有活神下到土窟中,这才将劫灭天地的怪树引出来。如果田慕青让它吃掉,那怪树或许会继续沉眠。

我侧过头看了看田慕青,她在树皮面具中的双眼,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我心想我不该有这个念头,当下将铲子交给厚脸皮,拽上田慕青,拔腿往土窟外边走。

田慕青还在犹豫,我看怪树从古尸中长出,转眼几丈高了,距离我们又近了几米,急道:“你听我的没错,我有法子对付它,你先跟我走!”

不是我信口胡说,有活神完成血祭,这个村子连同怪树,将会永远消失。我寻思以往进入村子的活神,全让傩婆吃了,怨气变成的雾中,也该有不少活神的血。怪树如果吞没那些村民,它或许会从此消失。即使这法子不管用,大不了我们和这个村子全被怪树吞掉,那是最坏的结果。此刻陷入绝境,左右躲不过一死,既然想到了这个法子,何不放胆一试?

我顾不上对田慕青多说,只让她信我这一次,不由分说,拖上她便走。

三个人跨过横倒在地的炸弹,我用火把逼退围上来的村民,厚脸皮一手挥铲一手抡镐,往那些没有退开的村民头上击打,但见血雾中尽是枯槁的人脸,不知有多少村民,过了炸弹再也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厚脸皮背在身后的蛇皮口袋,在混乱中被扯掉了,他连忙去捡,却有几只枯木般的手伸出来,将他死死揪住,再也挣脱不开。

我和田慕青见厚脸皮情况危急,连忙从旁边援手,厚脸皮也用山镐和铲子打倒几个村民,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再想找掉在地上的蛇皮口袋,却让围上来的村民踩到了脚下。土窟中本来就黑,又有血雾笼罩,哪里还找得到。

厚脸皮低头寻找蛇皮口袋,稍稍一分神,竟被一个村民张臂抱住,当即滚倒在地,后头的村民蜂拥上前,只见血雾中伸过来数十条干枯的死人手。我心知大势已去,三个人在这儿一死了之,也不用去想往后怎样了。

这时一阵阴风卷至,尸气弥漫开来,我和田慕青手里的火把险些灭掉,心中大惊,却见那些村民一个个吐出血雾,怪叫声中从后往前纷纷倒地,倒下的立时朽木般一动不动。眼前血雾太重,看不到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拽起趴在死人堆里的厚脸皮,刚一抬头,血雾正在散开,只见一张面如白纸的人脸。

那人披散了头发,看不清楚面目,那张脸在颈中一转,脑后有另外一张脸,巨口连腮,蟒袍玉柙上全是血迹,四肢撑地,拖着一条肚肠,正是逃出地宫椁室的土龙子。它此刻从高处爬下来,转着脑袋张开大口,将周围的血雾吸入口中,只听无数冤魂发出凄惨的哭声,在土窟中回响。

7

土龙子在阴阳枕上躺了千年,元神已散,可能形魄中仍留有一些对这个村子的仇恨,见了脸上有树皮面具的人,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嚼,带起一阵阴风扑面而至。

我心里想着别怕,身子却不住发抖,咬紧牙关,握起火把往土龙子脸上打去。

土龙子不像阴魂附体的村民,根本不在乎火光,恍如不觉,张开过腮的血盆巨口,当面咬来。

我心想这要让它一口咬上,我上半身就没了,急忙推开田慕青,自己也侧身闪躲。

厚脸皮从地上爬起身,抡开山镐,一镐凿在了土龙子的头上,凿出个大窟窿,可土龙子来势不减,对这厚脸皮就是一口。

厚脸皮叫声“哎哟”,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刚好避开了这一口。土龙子扑得太狠它收势不住,“呼”的一下从炸弹上爬了过去,转身想要接着吃人。

我脑中忽一闪念,只凭我们这三个人,不可能跟土龙子对抗,可它如今将村中的血雾全吸走了,岂不是变成了祭品?

此刻土龙子又处在炸弹和怪树之间,我心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也顾不上再想是否可行,和田慕青一起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拼命推动横倒在地的炸弹。

厚脸皮看出我的用意,他还坐在地上,来不及转身,就用后背顶住炸弹,两脚蹬着地帮忙推。

几十年前落在村子里的重型炸弹,弹体不下七八百斤,之前我们在另一侧推,由于土窟中间地势低,往上坡方向根本推不动,此时却是往反方向推,三人发声喊一同用力,炸弹轰然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