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李逸的酒杯从手中跌下,幸而南宫尚在他旁边,急忙举手一抄,另一酒杯未曾落地,便给南宫尚抢至手中,南宫尚将酒杯递还李逸,悄声道:“王妃果然美艳非凡。殿下你喝酒吧。”南宫尚还以为李逸是因见王妃美貌,以至动心,故此提醒他不要失礼。

  李逸接过酒杯,心神稍定,想道:“不但这神态似曾相识,连说话的声音也简直一样!她,她,她一定是武玄霜。”

  不错,这王妃确是武玄霜假扮的,真的卡洛丝已按照她们原定的计划,冒充一个侍女,带了新娘的嫁衣,乘原车回她的家乡去了,这是她家乡的习俗,突厥大汗虽然精明,却绝对想不到有人敢冒充王妃,王妃却冒充侍女,何况武玄霜本来也是秀丽非凡,并不在真王妃之下。

  武玄霜也绝对料想不到李逸就在这座宫殿之中,而且居然看见她,要知武玄霜虽然用了易容丹,说的也是维族的语言,但她的神情是改变不了的,面貌的轮廓也还是不能完全改变的,李逸曾经和她千里同行,对她的一切是太熟悉了,纵然隔别八年,武玄霜的改容易貌,仍然瞒不过他。

  李逸如坠入了五里雾中,他看了又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是武玄霜呢?”武玄霜竟然成了大汗新娶的王妃?这事情未免太过离奇,就在李逸做梦也想不到。可是眼前的王妃,分明是他梦寐难忘的武玄霜!李逸一片茫然,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很痛,这可真不是梦啊!

  八年前往事,霎时间重上心头,峨嵋比剑,道畔谈诗,千里护持,骊山诀别,这一切错综复杂的恩怨,到如今都已似梦如烟,然而回想起来,却又似昨天一样。忽然,李逸但觉眼前一片模糊,眼前武玄霜的影子忽然变成了他的妻子,他好似感觉到长孙璧幽怨的眼光在暗中注视他!李逸神智清醒过来,心中想道:“但愿这不是武玄霜,唉,纵使是武玄霜,你也不应孩有这样的心情了。”

  这时李逸已把夏侯坚对他的劝告,劝他趁早找机会离开的劝告忘记了。他虽然自己责备自己,不应该对武玄霜再有这样的心情,但他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武玄霜,可是武玄霜却不曾发现李逸,宾客太多,每个人的眼光都在对着她,因此李逸的张惶失态,也就没有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了。

  新王妃对一众宾客敬了酒之后,突厥大汗带她到席前去,说道:“这几位是最尊贵的宾客,请妃子每人敬酒一杯。”符不疑嘻嘻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轮到天恶道人之时,天恶道人举起酒杯,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王妃,到王妃干杯之后,他才记得喝酒,大汗心里很不高兴,想:“这道士好没礼貌!”武玄霜面色稍变,但随即便镇定如常。不过大汗和天恶道人都已瞧在眼中,大汗以为是她讨厌天恶道人的失态,对天恶道人更增恼怒。天恶道人则在暗暗吃惊,原来他已看出新王妃是一个武功极好的人,而且好似是在不久之前,还在哪里见过一样。但不论他怎样猜想,也不敢猜是武玄霜。

  大汗与王妃回到座上,大汗吩咐一个侍从道:“你去请那两位大唐使者前来。”这时中国虽已改唐为周,但番邦外族,习惯上还是把中国称为大唐。武玄霜听大汗这么吩咐,甚是诧异。心道:“我可不曾听姑姑说过要派使者来啊。”正自思疑,只见那两个使者已走到席前,却原来就是武玄霜在天山上碰见过的那两个人——封牧野与祝见章。

  封祝二人磕头行礼,道:“恭祝大汗君临万国,恭祝王妃永享荣华。”大汗哈哈大笑,说道:“两位使者平身。”武玄霜心中恼怒,想道:“这两个家伙,假冒使者,丢尽了中国的体面。”这时她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她的堂兄武承嗣派来的。

  大汗微笑道:“卡洛丝,待武士大会举行之后,我便要挥兵打入中国。长安富丽之极,卡洛丝你可以住进长安的宫殿,要什么便有什么。这两位使者是中国女皇的侄儿派来的,这个女皇帝不得人心,连她的侄儿也反叛她,愿意与咱们里应外合,哈,哈,这不是上天助朕么?这两位使臣明天便要回国了,所以朕特别宣召他们来,可贺敦(突厥对王妃的尊称),请你代朕赐他们一杯美酒。”

  武玄霜虽然早就知道武承嗣结掌揽权,图谋承继他姑姑的帝位,却还未料到他坏到如此地步,竟敢不择手段,勾结外兵,背叛本国,心中又惊又怒,饶是她如何冷静,神色间也不免稍稍露出了不满,这时封祝二人刚刚抬起头来,正好与武玄霜的目光相接,似觉武玄霜的目光含有敌意,不觉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我们并没有地方招恼王妃,她也许是另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心念方动,武玄霜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微笑说道:“两位使臣万里远来,多多辛苦,请饮此杯。”封祝二人见她和颜悦色,暗笑自己胡乱猜疑,接过了王妃手中的白玉杯,便即一饮而尽。

  封祝二人向大汗与王妃叩头谢恩之后,封牧野忽道:“我有一件紧急事情禀告大汗!”突厥大汗微有诧意,凑近少许,盯着他道:“请说!”封牧野道:“大汗所要寻找的那位李逸,他、他已经来到!”大汗吃了一惊,叫道:“到了,到了哪儿?”话犹未了,忽见封祝二人身躯摇晃,封牧野勃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你,你好狠毒!哎哟,不好!”祝见章也同时叫道:“你,你,你是武,武则天的……的……”“咕咚”一声,这两个人话未说完,便一齐倒下,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这一下登时全场轰动,众侍从武士有的叫道:“使臣中毒了!使臣中毒了!”有的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恰克图大声喝道:“不要慌乱,不是刺客,是中毒!”

  武玄霜大为奇怪,原来她虽然想杀这两个人,但却是想在自己脱身之后,再追杀他们。她假冒王妃,当然不欲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公开毒毙外国使臣,那是谁下的毒呢?事情太过离奇,这刹那间,连武玄霜也惊得呆了!

  大汗抢过酒壶,斥恰克图道:“你防范不严,把这半壶酒唱了!”恰克图面色铁青,但他对大汗忠心耿耿,明知赐死也不求饶,磕了一个响头,道:“我是大汗的卫士队长,有人毒毙使臣,我查不出来,罪当领死,求大汗照料我的家小。”仰起脖子,将那半壶剩酒喝得干干净净,过了一支香的时刻,毫无异状,恰克图死里逃生,禀大汗道:“这不是毒酒!”大汗道:“既然不是毒酒,没你的事了。”

  但那两杯酒分明是从壶中斟出来的,难道是王妃斟酒之时下了毒药?大汗疑心方起,便立即判断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一来王妃根本就没有杀害使臣的理由,二来大汗一直在王妃身边,她斟酒时大汗瞧得清清楚楚,若是下毒,决没有看不出来之理!那么这是谁下的毒呢?纷乱中,忽听得符不疑哈哈笑道:“哈,这人下毒的本领真是高明,简直比刚才这位道长毒死龙爪树还要高明!”

  天恶道人双眼圆睁,怒道:“你这穷酸胡说什么?”符不疑笑道:“我说这下毒的人比你还更高明,你不服气吗?”菩提上人蓦然站了起来,冷冷说道:“我瞧就是这个人!”天恶道人使毒的本领,众人均曾目睹,好些突厥武士早就怀疑是他,不过不敢说出来而已,这时菩提上人一说出来,立即便有好几个武士跟随着他,冷言冷语的向天恶道人盘问。

  天恶道人勃然大怒,指着菩提上人斥道:“你放屁!”菩提上人冷笑道:“你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除了你还有谁?”天恶道人有点畏惧符不疑,刚才符不疑的冷言冷语,他敢怒而不敢发作,但对于菩提上人,却还不怎样放在心上,何况符不疑只是转弯抹角的影射,而菩提上人直言指斥是他,天恶道人如何按捺得住?但见他面色铁青,菩提上人话犹未了,他便一抓抓来,暴怒喝道:“你有什么凭据?你若说不出来,得给我磕头赔罪!”

  菩提上人早已防他毒掌厉害,见他一抓抓到,忙倏的避开,立即脱下袈裟,向他当头一罩,也大声喝逼:“还要什么凭据?场中除你之中,还有哪个有这种下毒本领?你若不是心虚情怯,何须暴跳如雷?”

  两人从骂战演为激战,但听得“嗤”的一声,菩提上人的袈裟被撕成两片,但天恶道人给他扫得身形不稳,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

  菩提上人袈裟被他撕裂,怒火上升,再也顾不得他是客卿身份,袈裟再展,又是呼的一声,向天恶道人罩下,这一下他运了精纯的内功,柔软的袈裟变成了铁板一般,呼呼挟风,将天恶道人裹得风雨不透。

  天恶道人内功稍逊,他一连发了几记劈空掌,仍然解不了菩提上人的攻势!亦是怒火攻心,牙根一咬,瞪眼喝道:“你当我怕你不成?你磕不磕头?再不磕头,休要怪我手下无情了!”就在这说话的当,他脸上突然现出了一层黑气,双掌拍出,带起一股腥风,菩提上人但觉头晕目眩,胸口胀闷,料不到天恶道人的毒掌,未接触到身体,也这样厉害,不禁大吃一惊,连连后退。

  大汗的随从见他们闹得不成体统,急忙向大汗请示,大汗说道:“先把宫中各处门户封闭,不可放任何人出去!”原来他记起了封牧野临死之前的告密,说是李逸到了这儿,怕李逸趁这混乱的时机逃跑,吩咐了这件事情之后,跟着淡淡说道:“你们派两个人将天恶道人请到后面暂行安歇吧。”这句话的意思,大汗的随从武士当然明白,乃是要他们助菩提上人将天恶制服,押到后面以待大汗审讯。不过大汗不好直说出来,所以用了一个客气的“请”字。麻翼赞和恰克图听了大汗的吩咐之后,立即扑上前去,帮助菩提上人。

  场中菩提、天恶二人斗得正酣,这两人都是身怀绝学,各有奇能,虽然交手不过几招,但每一招都是险到了极点。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对付对方,根本就听不到大汗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麻翼赞与恰克图是奉命来的。

  这时天恶道人正在施用腐骨毒掌神功,将菩提上人迫开两步,陡然间忽觉脑后风生,知是有人袭到,天恶道人怒道:“呸,好不要脸!”反手一掌,但听到“篷”的一声,恰克图那水牛般雄壮的身躯,竟自应声飞起,跌出了一丈开外!麻翼赞是吐谷浑的第一名武士,武功十分了得,他使出摔跤绝技,脚尖一踮,上身一仰,将天恶道人的手肘架住,但天恶道人使了“千斤坠”的重身法,麻翼赞绊他不倒,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嗤”的一声,天恶道人的道袍吃他一爪抓裂,麻翼赞正要擒他,忽觉一股腥气,冲上心头,麻翼赞头晕目眩,胸口胀闷,登时全身麻软,天恶道人一个“蹬脚”,反身踢出,“咕咯”一声,麻翼赞那瘦长的身躯,像一根木头似的,也倒在地下了。

  天恶道人回头一看,认出了麻翼赞与恰克图二人,麻翼赞也还罢了,恰克图是大汗的卫士队长,不禁大吃一惊,但这时菩提上人又已扑了上来,只听得菩提上人喝道:“都不要上来,我非把这牛鼻子拿下来不可!”原来菩提上人也不知道麻、恰二人是来劝架的还是来帮手的,以他的身份,实不愿有人帮手,刚才天恶道人骂他以多为胜,已是大大的伤了他的面子,同时他也不愿有人劝架,所以他喝众人不要上来。

  天恶道人心头一凉,想道:“恰克图他也上来,难道是大汗疑心我了?”但菩提上人攻势极猛,已不容他仔细思量,只好凝神应付。

  大汗一看,只见恰克图在地上哼哼唧唧,面目青肿,尚未爬得起来,但他还哼得出声,麻翼赞却似死尸般挺在地上,面色瘀黑,眼耳鼻口都滴出血水,显是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活不成了。

  大汗因为天恶道人适才毒死龙爪树,本来就已讨厌他,这时见两个心爱的武士又被他所伤,更为恼怒,正想翻面,下令擒他,忽听得守门的武士大声叫道:“百忧上人到来谒见大汗!”

  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披着紫红色的袈裟,十分惹人注目。混乱中,宫殿本来挤满了人,但百忧上人身形所到之处,也不见他伸手推开阻路的人,另一些人便似潮水一般,纷纷后退!有一些本领稍弱的更跌倒地上,显然他还来不及让路,便给百忧上人发出的一股无形潜力所推倒了。这种最上乘的“沾衣十八跌”内功,连谷神翁、夏侯坚这般人看了,也不禁暗暗吃惊!

  百忧上人并不举步飞驰,但晃眼之间,便到了场心,这时天恶道人正要施展杀手毒招,掌挟腥风,向菩提上人猛袭。这两大高手全力争持,除了注目对方之外,对旁边的一切,当真是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百忧上人到来,场中那么哄动,他们竟似丝毫未觉。

  这时菩提上人亦已感到胸口胀闷,腥气攻心,知道如此下去,纵然不被天恶道人的毒掌触及,亦将必败无疑。就在天恶道人施展毒招之际,他一咬牙根,也用了全力,大打出手,但听得“轰”的一声,掌风起处,桌倒椅勒,殿摄震动,掌力之强,有如排山倒海。眼看四掌相交,两大高手,便将同归于尽。

  就在这刹那间,两大高手骤然感到身子一轻,立足不稳。但见百忧上人长袖一挥,当中一拂,天恶道人倒纵出一丈开外,菩提上人也踉踉跄跄退了六七步才稳得住身形。这一下,全场高手,尽都震动,连符不疑也耸然动容,筷子在桌上一敲,赞道:“妙啊,妙啊!这老和尚当真是名不虚传!”要知天恶菩提二人的掌力,足可开碑裂石,如今竟被百忧上人轻轻一拂,便将这两大高手的掌力尽都化开,功力之深,实在比他刚才显露的那一手“沾衣十八跌”还更惊人!

  只听得百忧上人斥道:“都是自己人,这样拼命干么?”天恶道人生平只畏惧两个人,一个是优昙神尼,一个便是百忧上人,对百忧上人的斥责,当然不敢发怒,慑慑懦懦的分辩道:“他,他胡赖我毒死魏王使者。”“魏王”是武承嗣的封号,百忧上人看了横在地上的封祝二人的尸体,说道:“他们便是武承嗣的使者吗?哦,果然是中毒死的!这个毒可是有点奇怪!”

  早些时候,突厥大汗要菩提上人将“国师”的封号让给百忧上人之时,菩提上人本来只是口服而心不服,如今见百忧上人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得心也服了。对百忧上人的斥责,也不敢发怒,低声道:“是呀,上人,你也看出来了?你看这两个使臣死得这样奇怪,天下使毒的高手能有几人?教我怎能不猜疑是他?”

  百忧上人道:“你们且别吵闹,待我再去仔细审视,天恶,你先把解药取出来,把麻翼赞救了。”

  百忧上人谒见大汗,听大汗说了封祝二人暴毙的情形,他自己又再去仔细审视,看了又看,脸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神色,眼光向坐在首席之人掠过,冷冷说道:“是谁下的毒手?有这样高明的本领,为什么不敢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