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空气中透着一股寒气。

吃过早饭之后,白姬从仓库中翻出了桃核墨,她把桃核墨放在货架上,“在阳光下放几天,去一去灰泥浊气。”

元曜定睛望去,那是一方巴掌大小的墨,如黑缎子一般黢黑,雕作半个桃核的形状,上面还布满了桃核的纹路。元曜凑近一闻,墨香中似乎还有一股桃子的清芬。

元曜道,“这就是桃核墨?看着挺普通。”

白姬笑而不语。

元曜取了一把竹伞,打算去办昨天没有办成的事情。他衣裳单薄,出门时一阵冷风卷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等等,轩之。”元曜正要踏入雨中,白姬叫住了他。

元曜站住,“怎么了?”

“你等等。”白姬说了一句,上楼去了。不一会儿,白姬拿来一件白色孔雀纹披风,她走到元曜身边,为他披上,替他系紧。

“今天天气冷,轩之不要着凉了。”白姬笑道。

披风十分暖和,驱散了秋雨的寒凉,元曜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谢谢。”元曜很感动,但是又不得不道:“可是,可是这披风是女子穿的样式和花纹呀。”

白姬笑道:“能够御寒就已经很好了,轩之不能太挑剔款式。”

元曜只好披着白姬的披风出门了。他想,下雨天大街上的路人不会太多,应该没人会注意到他。

元曜去蚨羽居取了披帛,又去买了点心和香鱼干,提着一个大包袱回缥缈阁。他庆幸路上的行人不多,也没有人注意他的披风。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已经是正午光景了,他在屋檐下收了伞,走进去。柜台边,离奴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看见元曜回来了,冷哼一声,又把视线移回书上。

元曜有些惊讶,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离奴居然在看书?它又不识字,能够看懂么?

元曜走到柜台边,把包袱放下,“离奴老弟,你的香鱼干买回来了。”

离奴道:“爷在看书。”

元曜瞥了一眼离奴捧的书,是他常看的《论语》。不过,离奴拿倒了。

元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点破离奴,只是“嗯”了一声。

离奴道:“从今天起,爷也是读书人。”

元曜看了一眼离奴拿倒的书,想说什么,但终是忍住了。

元曜打开包袱,将鱼干、点心、披帛依次取出。离奴看见香鱼干,立刻抛下《论语》,凑了过来。

元曜隐约听见里间传来白姬和谁的对话声,好奇地问离奴,“咦?有客人?”

离奴将一条鱼干放进嘴里,含糊地道:“哦,看书看忘了。书呆子,你的王家表哥来看你了。主人在陪他说话,你赶快进去吧。”

“欸?!!”元曜大惊,顾不上整理东西,急忙奔去里间。

元曜匆匆走进里间,透过薄薄的金菊屏风,他看见了一名身穿绿烟色长衫的男子与白姬对坐说话。男子的身形清瘦而挺拔,仿如空山中的一株风中劲竹。从身影来看,应该是王维。

元曜赶紧走过去,叫了一声,“摩诘?”

男子回过头,他长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眼神明亮。他看见元曜,笑了:“轩之。”

“摩诘,你怎么来到缥缈阁了?”元曜微微吃惊,王维他怎么走进来了?一般人看不见缥缈阁,更走不进缥缈阁。通常,能够走进缥缈阁的人,都会成为白姬的‘因果’。

王维道:“今天下雨,闲来无事,想起了轩之,就找来了。没想到,繁闹的西市之中竟然藏着这么一家静雅的古玩斋。”

白姬喝了一口茶,她望着王维,眼神深邃,笑而不语。

元曜来到王维身边,席地而坐。

王维盯着元曜的披风,“轩之,你这披风……”

元曜大窘,急忙解释,“这是白姬借给小生暂穿的,不是小生的。”

王维流下了眼泪:“轩之竟连披风也没有,只能穿女子的,太可怜了。轩之一定受了很多苦。”

元曜急忙道:“不是这样,小生的披风和冬衣放在一起,还没收拾出来,所以暂时先穿了白姬的。小生没有受苦。”

王维不相信,更伤心了。

元曜苦恼。

元曜没有告诉王维自己卖身为奴的事情,一者因为沦为奴隶并不光彩;二者王维古道热肠,以他的性格知道元曜沦为奴隶,一定会倾尽资财筹钱替他还债。虽然是表兄弟,元曜也不想王维替他背上一笔巨大的债务。

白姬笑道,“轩之,王公子刚才说你打算辞去账房的职务,离开缥缈阁?”

王维道:“轩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读书人,流落市井之中未免委屈,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王维只以为元曜寄人篱下,替人做账房,不知道他卖身为奴了。白姬也没有点破元曜小小的谎言。

元曜偷眼望向白姬,她的眼神森寒如刀,元曜打了一个寒战,急忙道:“没有的事。小生没有想离开,也没有受委屈,小生会继续努力干活还债。”

白姬满意地笑了,“王公子,轩之并不打算离开。我是菩萨心肠的人,向来待人宽厚,绝不会苛待轩之,请不必为他担心。等他必须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他走。”

菩萨心肠?待人宽厚?这条总是克扣工钱的小气龙妖怎么好意思说?!元曜在心中嘀咕,但是嘴里却道:“摩诘不必为小生担心,小生在此过得很好。”

王维见元曜不想离开,也就打消了带他走的念头,只言如今既然都客居长安,以后一定要常常往来。

元曜笑着答应了。

雨越下越大,王维不方便离开,就留在缥缈阁和元曜喝茶说话。白姬趁机向王维推荐各种宝物,王维对金玉珍宝不感兴趣,拉了元曜要去后院屋檐下听雨写诗。

白姬笑道:“既然要写诗,就用这一方桃核墨吧。”

白姬走到货架边,取下桃核墨递给王维,“这一方桃核墨有仙灵之气,可以助诗兴。”

王维将桃核墨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仙灵之气未必有,但是清香是有的。”

在王维接过桃核墨时,元曜好像听见桃核墨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他心中一惊,再侧耳细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大概是幻觉吧。元曜心道。

“是一方好墨,多谢了。”王维对白姬道。

“不客气。”白姬笑了,眼神幽森。

王维和元曜来到后院,坐在屋檐下听雨,地上散放着笔、墨、纸、砚。离奴端来了茶和点心,两盏阳羡茶中冒着氤氲的水烟,旁边放着一碟玉露团,一碟贵妃红。王维和元曜一边听雨,一边喝茶。

王维用瓷杯取了几滴雨水,倾入砚台中,研开了桃核墨。墨色黑如鸦羽,隐隐透出一股奇异的清芬。

元曜翕动鼻翼,嗅着墨香。虽然已是秋天,他却仿佛看到了桃花在虚空中缓缓绽放。

元曜以为这只是他的幻觉,但是王维似乎也看见了,“啊,好像周围有桃花盛放。”

元曜笑道:“说不定,我们现在正置身在开满桃花的桃源乡。”

王维抚掌道,“昔日五柳先生著《桃花源记》,我心中甚是向往。五柳先生高洁物外,恬淡随性,人生如果能得到如他一般的知己,也不枉活一世了。轩之,就以桃源乡为题,我们来写诗。” 

元曜笑道:“好。”

王维沉吟片刻,提笔拟了一句:“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白纸浸着桃核墨,字迹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