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笑了,“怎么会?我只是应她所求,答应在她死后,将她的身体还给韦非烟。”

  “欸?”

  “把身体还给韦非烟,是她的愿望,最后的愿望。”

  元曜道:“她要寻死,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白姬喃喃地道:“我不能阻止,因为那是她的愿望。”

  当天晚上,武夫人悬梁自尽。

  子夜时分,缥缈阁外有人敲门:“笃笃笃。”

  元曜起身开门,一名清婉的红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门外:“元公子。”

  元曜从声音中听出是意娘,大吃一惊:“意娘?!”

  意娘微笑点头,从袖中拿出一纸书信,递给元曜:“如果武郎再来缥缈阁,请将此信交给他……”

  元曜接过信,道:“好。”

  意娘盈盈拜了三拜,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陋巷中。

  一阵夜风吹来,元曜打了一个寒战。他垂下头,望着手中的信,心中无端地涌起一阵悲伤。

  三天后,武恒爻果然来到了缥缈阁,白姬接待了他。

  里间中,金菊屏风后,白姬与武恒爻对坐在青玉案旁,元曜侍立在一边。

  “武将军想求什么?”

  武恒爻俊目通红,面色憔悴:“返魂香。”

  “为谁返魂?”

  “吾妻意娘。”

  “意娘魂在何方?”

  武恒爻茫然:“不知道。”

  白姬淡淡问道:“生时已两看相厌,死后为什么却想返魂相见?”

  武恒爻落下泪来,“她死后,我才发现我不能没有她……”

  “很遗憾,这一次,她对人世再无欲念,魂魄已归地府,进入六道轮回,返魂香已经没有用了。”

  武恒爻如遭电殛,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元曜见状,从袖中拿出意娘留下的信,递给武恒爻,“意娘说,你如果再来缥缈阁,就将这封信交给你。”

  武恒爻急忙拆开信,看完之后,失声痛哭。武恒爻失魂落魄地离开缥缈阁,连信都忘了拿走。

  元曜出于好奇,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信,“豆蔻娉婷只十三,郎骑竹马绕玉鞍。七年白骨红衣泪,返魂可记妾容颜?”

  元曜心中涌起一阵悲伤:“武恒爻和意娘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少年时,应该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吧。”

  白姬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武夫人”死后的第七天夜里,白姬带着元曜、韦非烟来到武家官邸,为武夫人招魂。元曜这才发现,白姬那天写的魂兮归来,竟是咒符。

  白姬点燃一株冥香,将咒符贴在武夫人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韦非烟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仿佛被风吹散的朝雾,消失无痕。武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啊啊,似乎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武夫人韦非烟返魂复活的消息,在长安城中不胫而走,成为了坊间奇谈。不久,武恒爻抛下娇妻和万贯家业,出家为僧,云游四方的消息,又在长安城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但是,帝京之中,各色人物云集,每天都有新鲜、离奇、诡艳的事情发生。不多久,武氏夫妇的事情就已经成为了旧闻,无人再忆起。

  十一月,缥缈阁。

  元曜打扫大厅时,在柜台下拾起一枝枯萎的青色睡莲,他突然又想起了返魂香,想起了子夜时分,提着青灯造访缥缈阁的红衣白髅,心中有些悲伤。

  “这东西,还在?”白姬望着元曜手中的青莲,淡淡道。

  “意娘却不在了。”小书生伤感地道。

  “至少,武恒爻这一次,永远也不会再忘记她的容颜了。”白姬淡淡地道。

  “武恒爻出家,对嫁给他的非烟小姐来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小书生为韦非烟报不平。

  韦彦的声音突兀地从缥缈阁外传来:“谁说对她不公平?那丫头现在逍遥得不得了,再也没有人约束她四处猎美。父亲觉得颜面无光,叫我去劝她收敛一些。我刚走进武宅,就被她叫下人给轰了出来,说她现在是武夫人,父亲管不着她了!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见笑,见笑……”

  元曜擦了擦冷汗,道:“哪里哪里,非烟小姐只是对美男子痴执了些,其实是个好人。”

  韦彦和元曜打过招呼后,转身问白姬:“白姬,缥缈阁中,可新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白姬眼中闪过一抹异亮,笑得热情:“最近新到了九只骷髅杯,非常有趣。”

  韦彦颇感兴趣:“哦?怎么个有趣法?”

  白姬眨了眨眼,道:“它们的材料是死人的头骨,做工极其细致。从大到小,分别是不同年龄的人骨雕磨而成。用骷髅杯饮西域葡萄酒,有一种饮血的乐趣呢。”

  兴趣诡异的韦彦动了心,“拿出来让我看看。”

  白姬笑道:“在里间,韦公子请随我来。”

  韦彦随白姬进入里间,“这样的骷髅杯,多少银子?”

  “韦公子是熟客,我也就不虚价了,一套九只杯子,一共九十两。这是最便宜的价格了。雕磨人骨的工艺,相当费精力和时间呢。”

  “九十两银子,倒也不算太贵……”

  “不,是黄金。”

  “你怎么不去抢?!”

  “抢劫哪有宰人更乐趣无穷……咳咳,韦公子说笑了。十两黄金换一只骷髅杯,已经很便宜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骨,上面还有血纹呢。夜深月圆,万籁俱寂时,您在燃犀楼中一边以骷髅杯饮血酒,一边观赏水晶帘里的人脸,一定相当有气氛和乐趣。”

  “嗯,先看看再说。”韦彦有些动心了。

  “好。”白姬诡笑。

  听着白姬与韦彦一唱一和地走进里间,元曜不禁笑了。似曾相识的对话,让他想起初来缥缈阁时,也是这般场景。

  缥缈阁,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是为了世人的欲望,还是为了白姬的因果?现在,他还无法明白,但是只要呆在缥缈阁中,他迟早会明白的吧?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细雪,冬天又到了。

  第二折:《婴骨笛》

  001 蜃井

  仲夏,长安。

  西市。缥缈阁。

  烈日炎炎,蝉鸣声声,让人觉得燥热难耐。也许是天气太热了,今天缥缈阁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夏日的午后总是让人倦怠,元曜一边拿着鸡毛掸子给古董弹灰,一边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从里间走出,灵巧地跃上半人高的柜台。它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爪子,碧色的瞳孔瞥了一眼元曜,胡子抖了一下,蓦地口吐人语:“爷一会儿不盯着,你这书呆子又开始偷懒了?!”

  元曜吓了一跳,瞌睡虫也飞走了:“小生哪有偷懒?小生又是看店,又是弹灰,倒是离奴老弟你从早饭后就一直在后院树荫下偷懒睡觉……”

  “少罗嗦!爷说你偷懒你就是偷懒,不许还嘴!”离奴理亏气不亏,嘴角的獠牙闪过一道寒光。

  元曜不敢还嘴,哼哼了两声,埋头弹灰去了。元曜再回头时,柜台上的黑猫已经不见踪迹,一个面容清秀,瞳孔细长的黑衣少年站在柜台后面。

  离奴懒懒地倚在柜台后,火眼金睛地监视元曜弹灰,不时地挑刺嘲笑他笨、呆、傻、懒。元曜也不回嘴,心中默默地背《论语》,横竖只当耳边是猫叫。

  元曜和离奴正对峙间,有人走进了缥缈阁。离奴回头,望向门口,幽瞳闪烁了一下,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客人想要些什么?”

  元曜回头,望向大热天里顶着暑气而来的客人。来客是一名男子,身材中等,相貌平常,年龄约在四十开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丝绸长衫。

  “这里是……缥缈阁?”他勉强笑了笑,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

  离奴彬彬有礼地笑道:“不错,这里正是缥缈阁。客人是想买古玩,还是想买香料?宠兽?”

  “不,”男子摇头,他打量了一眼四周,神色有些好奇,不经意间又露出一丝忐忑、恐畏,他试探似的道:“有人告诉我,在这里可以买到想要的任何东西,这里的主人可以替人实现任何愿望?”

  离奴笑得深沉:“看来,客人是来买‘欲望’的了。”

  男子舔了一下嘴唇,否认道:“我只是遇到了一点难以解决的麻烦……如果方便,我想见一见缥缈阁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