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没有解元曜的疑惑,反而说起了别的,“轩之,你知道武恒爻为什么在众多的新娘候选人中选择了非烟小姐吗?”

  元曜想了想,突然灵光一动,记起第一次来缥缈阁时,偷听到的武恒爻和白姬对话的只言片语,“莫非,是生辰八字?”

  白姬点头,“没错。我曾经对你说过,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走进缥缈阁。有一些人,命数特异,即使有迫切的欲望,也永远无法走进缥缈阁。非烟小姐就是这样的命数。而她的哥哥韦彦公子,则拥有与她截然相反的命数,即使没有迫切的欲望,也能够走进缥缈阁。意娘借返魂香返生,并不是任何人的身体都可以,必须生辰八字特异的人才可以。也是机缘巧合,她找到了非烟小姐。”

  元曜想起,曾经与韦非烟在牡丹亭夜会时,她身边跟着的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后来才知道那是意娘。现在回想起来,他终于明白当时意娘为什么跟着非烟小姐。——从一开始,她就选中了她,准备以返魂香为媒介,彻底占据她的身体。

  元曜突然对武恒爻和意娘的做法有些生气,他们自己算是鹣鲽双飞了,但非烟小姐的一缕芳魂,却孤苦伶仃地飘荡在世间,既不是人,也到不了黄泉。这,未免太自私了。如果之前,元曜对武恒爻和意娘凄美的爱情尚有一丝同情和感动的话,此刻也只对他们的自私感到不满。为了自己的幸福,就可以剥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幸福吗?非烟小姐何其无辜!

  “非烟小姐的魂魄进不了缥缈阁,那会在哪里呢?”元曜问白姬。

  白姬道:“巷口有一棵老槐树,她或许在那里吧。槐树,是鬼栖之木。”

  元曜试探着问道:“白姬,你有没有办法让非烟小姐回到自己的身体?”

  白姬抬头,望向元曜:“有,但我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

  “我在等因果。返魂香是‘因’,我在等‘果’,‘因果’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元曜有些生气,“能做到,却又袖手旁观,难道你没有恻隐之心吗?非烟小姐实在太可怜了。”

  白姬笑了,“恻隐之心?轩之,我连心都没有,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没有心?!元曜吃惊。灯火之下,白姬似笑非笑的脸显得有些阴森,仿佛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永远保持一个表情的人偶。

  元曜不寒而栗。

  白姬缓缓道,声音缥缈:“不过,集齐与恒河之沙数相等的‘因果’,我就有心了,也可以成佛了。这是西方极乐天中的那个人许给我的诺言。”

  恒河之沙数的‘因果’是多少?十亿?百亿?千亿?那么多的因果,得用多漫长的岁月,多久远的时间才能够集齐。不,那根本不可能集齐。许她这个诺言的人,根本就是在捉弄她吧?

  元曜望着白姬,“至今为止,你集齐了多少因果?”

  白姬淡淡道:“三千。”

  果然,不到恒河沙数的千亿分之一。

  元曜道:“你帮助非烟小姐达成她的愿望,不是又多了一因果?”

  白姬淡淡地道:“她无法踏进缥缈阁,对我来说,没有‘因’,更无‘果’。”

  元曜闻言,提了一盏灯笼,飞快地走到巷口。远远地,果然看见老槐树下,立着一个纤瘦袅娜的倩影,很薄很淡,如同一抹幻觉。

  “非烟小姐?”

  韦非烟回头,面色凄然:“元公子,你不是要带我去缥缈阁吗?怎么把我丢在半路不管了?”

  “小生现在就带你去缥缈阁。”元曜拉住韦非烟,匆匆走向缥缈阁。虽然,白姬说韦非烟进不了缥缈阁,但他不相信,缥缈阁明明就在那里,怎么会进不去呢?只要韦非烟走进了缥缈阁,有了“因”,白姬就一定会实现她的愿望,让她回到自己的身体。

  元曜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韦非烟,他们来到了缥缈阁前。夜色中,古旧的阁楼显得有些诡秘。“红尘有相,紫醉金迷百色烬。浮世无常,爱怨嗔痴万劫空。”,左右门柱上的楹联发出月光一样的幻色。门扇半开着,保持着元曜走出的样子。

  “非烟小姐,随小生进去吧。”

  “好,可是,进去哪里?”韦非烟犹疑地道。

  “欸?”元曜惊愕回头,“这里是缥缈阁前啊,当然是进缥缈阁了。你……看不见门吗?”

  “哪儿有门?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墙壁啊!”

  元曜颓然。

  果然,有些人,永远也走不进缥缈阁。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八月白露,九月霜降。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到了鸿雁南飞的十月。没有鸿鹄之志的小书生,继续呆在缥缈阁里混日子,看白姬以“因”换“果”。

  白姬不肯破坏返魂香的因果,所以韦非烟每天一直幽灵状徘徊,在东、西市看碧眼高鼻的胡人美男,在长安城各处寻觅绝色男子,累了就栖身在缥缈阁巷外的槐树上,倒也自得其乐,甚是逍遥。

  白姬给了元曜一根头发,让他转交给韦非烟,让她系在手腕上。元曜不明白原因,白姬也不解释。后来,元曜才从离奴口中得知,“那样,她身上就有主人的味道了,也就不会被以鬼魂炼丹药的邪门道士,或是别的法力高深的非人给害了。”

  “主人可是全长安城活得最久,道行最深的非人。爷是第二。”离奴拍完主人的马屁后,又没节操地自吹自擂。

  元曜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转身弹灰。

  从春天到秋天,白姬又得到了不少因果。元曜作为旁观者,也知道了白姬和离奴非人,甚至知道离奴其实就是曾经被他丢出缥缈阁的黑猫。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奇异生灵,也许是因为大脑天生少了一根筋,元曜不害怕白姬和离奴,也渐渐不再害怕诡秘的缥缈阁以及子夜上门的各种客人。他甚至觉得与白姬和离奴呆在缥缈阁,比起呆在人情炎凉,尔虞我诈的浮世,更让他觉得纯净、温暖、真切。

  “喂!书呆子,快去市集买鱼去,不要一天就知道偷懒!”离奴的吆喝,打断了元曜美好的错觉。

  元曜回头,撇嘴:“为什么又要小生去市集,离奴老弟你不是也闲着吗?”

  离奴倚着柜台,悠闲地吃着碟子里的鱼干,“谁说爷闲着?爷忙着呢,还有三碟鱼干要吃。少罗嗦,爷让你去你就去,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

  “不知道,究竟是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当然,这句话只是腹诽,小书生绝对不敢说出来。

  015爱欲

  元曜怏怏地去集市,经过小巷外的槐树下,韦非烟正双手托腮,坐在树根上发呆。元曜停下了脚步,打招呼:“非烟小姐,你在做什么?”

  韦非烟道:“数蚂蚁……”

  小书生奇怪:“你数蚂蚁做什么?”

  “无聊,数蚂蚁消磨时光啊!”韦非烟瞥了一眼元曜手里的菜篮,笑了:“元公子你又被离奴使唤了啊?”

  元曜苦笑:“是啊,没办法,离奴老弟总是这样……”

  韦非烟叹道:“元公子你太善良了……咦?!!”

  韦非烟望着元曜的身后,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嘴唇微微地抽搐着。元曜好奇,循着韦非烟的目光转过了头。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巷外,一名美丽的贵妇被丫鬟搀扶下车。那名贵妇,正是韦非烟。不,应该说,是栖息着意娘魂魄的韦非烟。

  白姬一直在等待返魂香的因果,元曜也在等待。如今,终于到了收获“果”的时候了。

  韦非烟,不,姑且叫她意娘,远远地看见元曜,袅袅地走了过来:“元公子,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一个人站在巷口吹风?”

  韦非烟就坐在槐树下,怔怔地望着意娘,但是意娘看不见她。

  元曜笑道:“武夫人好。小生正要去集市。武夫人怎么会来这里?”

  意娘的脸色十分憔悴,眼中沉淀着深切的悲伤:“妾身来找白姬。”

  她得偿夙愿,返魂重生,与武恒爻双宿双飞,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么?元曜好奇地问道:“夫人有何求?”

  意娘没有回答元曜,径自走向了深巷。秋风,卷来了她的细语呢喃,让小书生心惊:“也许,当时没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堕虚无,反而更好……”

  元曜从集市回到缥缈阁时,意娘已经离开了。里间,金菊屏风后,白姬坐在青玉案边,她的面前摊开了一叠裁好的纸,手持蘸满朱砂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元曜走近一看,纸上写着:“魂兮归来。”

  白姬行事素来诡秘,元曜也不敢多问。

  元曜站了一会儿,看腻了白姬练字,终于开口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白姬,意娘为什么来缥缈阁?”

  白姬没有抬头:“来缥缈阁的人,自然是有所求。”

  “她求什么?”

  白姬抬起头,望向元曜,黑眸深暗如沉夜:“求死。”

  元曜吓了一跳,“她为什么要求死?她好不容易达成夙愿,返魂重生,与武恒爻长相厮守,为什么要求死?”

  白姬低下头,继续写着魂兮归来,“长相厮守,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人心太过幽微,曲折,会随着时间和境遇的推移而改变。而爱欲,也很微妙,会让人心变得更加复杂,离奇。”

  小书生一头雾水,“小生听不懂……”

  白姬笑了,道:“简单来说吧,返生后的意娘觉得武恒爻不再爱她了,她也不再爱武恒爻了。”

  白姬微睨着黑眸,望着青玉案对面的虚空。一个时辰前,意娘坐在那里以袖拭泪,“曾经,武郎不顾世人指点、讽笑,与已经成为非人的妾身在一起。尽管,在别人眼中,他是在和虚空说话,如同疯人。可是,我们却很愉快,心心相印。如今,能够长相厮守了,他却常常显得心不在焉。而妾身自己也觉得同是弹琵琶跳舞,吟诗赏花,这些曾经觉得特别美好的事情如今却平淡乏味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而且,有时候,他竟会在梦里叫妾身‘非烟’。妾身是意娘啊!非烟小姐的身体比妾身年轻,貌美,也许武郎早就忘记意娘长着什么模样,早就忘了妾身曾经的容颜,而妾身也觉得武郎不是曾经的那个武郎,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感觉了。如今,妾身与武郎已是相看两相厌,都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下去。也许,当时没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堕虚无,反而更好。至少,武郎会永远记得妾身,妾身也不会厌弃武郎……”

  小书生不懂:“他们明明那么相爱,连生死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如今得偿夙愿,为什么反而两相厌了?”

  白姬收起了朱砂笔,“平淡和时间,会消磨爱欲。”

  “反倒是坎坷,能让爱欲长久么?”小书生摇头,他不懂爱欲。

  白姬没有回答,她叠好写着魂兮归来的黄纸,仿若自语地道:“她来求死,我答应了她。”

  小书生双腿发软:“你、你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