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生只好道:“那……好吧。”

  013帝乙

  白姬和离奴当天傍晚就离开了,留下小书生看守缥缈阁。

  这一天,天气炎热,小书生懒洋洋地学离奴趴柜台。一阵脚步声响起,有客上门。小书生蓦地抬起头,一扫疲懒之色,热情地笑道,“客人想要些什么?”

  走进缥缈阁的华服公子吓了一跳,洒金折扇一开,半遮笑脸,“轩之,看来,你已经很适应现在的生活了嘛。我还以为你失了姻缘,又失了自由之身,一定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来者,正是将小书生卖进缥缈阁的韦彦。

  元曜道:“原来是丹阳兄,好久不见了。”

  韦彦又来猎新宝,可惜元曜并不了解韦彦的诡异喜好,推荐了几样,韦彦都不满意。得知白姬出了远门,韦彦说什么也要拉小书生回韦府去喝酒叙旧。小书生推却不过他的热情,被他硬拉上了马车。

  韦府,燃犀楼。

  韦彦和元曜从下午喝到傍晚,相谈甚是投机。从韦彦口中得知韦非烟嫁的人是武恒爻时,元曜没来由地觉得不妥,继而心中发悚。他还记得,春天时,红衣白骨的意娘从缥缈阁中买去了返魂香。百鬼夜行之夜,他和白姬在丰安坊的武家别院中,看见武恒爻与意娘缠绵恩爱的场景。武恒爻决意与意娘以返魂香再续前缘,长相厮守,他又怎么会突然娶了韦非烟?

  小书生试探着问道:“非烟小姐,不,武夫人现在过得可好?”

  韦彦一抖折扇,似乎有些不满:“琴瑟和谐,恩爱美满。现在,长安城里都传成了佳话,说武氏夫妇情深到同行同止,形影不离呢。本来,我还准备看非烟那丫头的笑话,但她现在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路上遇见美男子,都遮了车帘,退避三舍。五月中,二娘生了重病,她回娘家来小住。真是奇怪,她竟变成了一个贤淑雅静,气韵高华的贵妇人,我几乎都快不认识了,实在不像是非烟那个刁蛮古怪的丫头。”

  元曜的脑海中浮现出白姬给意娘返魂香时的话语,“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归。既然返魂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将它给你。从你进入那具躯体开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后,你就能在那具躯体中返魂重生。”

  返魂香,意娘,非烟小姐……难道,意娘利用返魂香,寄魂在了非烟小姐身上?如果真是这样,那非烟小姐的魂魄去了哪里?难道……香消玉殒了……

  元曜不敢再想下去。虽然韦家贪图权势,践诺悔婚,但他并不怪他们,对曾经给他告诫的韦非烟也没有恶感,他希望她能够幸福。

  眼看天色擦黑了,元曜告辞离去。韦彦执意留他住一晚再走,元曜推却不过韦彦的盛情,也担心走到半路就宵禁了,惹来麻烦,就留下了。想起当初来长安时,驮他一程的老灰兔的凄凉下场,他并不担心有谁会夜盗空无一人的缥缈阁。即使真有盗贼闯入缥缈阁盗宝,按照白姬的说法,那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这一夜,元曜住在自己曾经住过的那间房中。子夜时分,他睡得迷迷糊糊,窗户“吱呀——”一声开了。因为夏日炎热,元曜睡前并没有锁死窗户。他以为是夜风吹开了窗,也没有在意,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突然,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轻击他的脸。元曜以为是蚊子,用手去拂,手一下子拍在一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上。

  元曜蓦地睁开眼。

  黑暗中,有两只绿莹莹、碧幽幽的东西在发光。

  元曜的瞌睡早已吓飞到九霄云外,手掌上的温软触感告诉他,眼前的庞然大物是一只动物。

  月亮滑出乌云,为人间洒下了一片清辉。月光中,伏在元曜床头,并用爪子拍元曜的脸的东西现出了身形,竟是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它体型健硕,双目如灯,口中喷着腥膻的热气,让人心寒。元曜还认得它,“帝乙……啊啊啊……”

  元曜即将爆发的尖叫,被帝乙用毛茸茸的爪子堵在了嘴中,“元公子不要叫,我没有恶意。”

  老虎口吐人语,居然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这个女声似乎在哪里听过,元曜想了想,吃惊:“非烟小姐?!!”

  老虎放开元曜,伏在床头嘤嘤地哭了,“元公子还记得我,真是令我感动。我还以为,世界上已经没人记得我了……”

  元曜惊魂刚定,又生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非烟小姐你怎么变成了帝乙?”

  老虎哭得更伤心了,泪眼婆娑,“我不是变成了帝乙,而是魂魄寄在了它身上。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有点怕黑,元公子你先将灯点上,我们秉烛夜谈好了。”

  鬼魂也怕黑?!元曜起身,点上了灯火。元曜盘膝坐在床上,老虎蜷尾耷耳,伏在床另一边,一人一虎开始了夏夜怪谈。

  最初的怪事,发生在韦非烟出阁前的第七天。

  那一夜,韦非烟如常在绣楼安寝,睡前在铜镜前卸妆时,她冷不丁一眼望去,发现镜中的自己竟是一架白骨。她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妾身借小姐的身体一用,事出无奈,请勿见怪。”

  韦非烟尚未答话,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醒来,韦非烟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异样,思维也正常。只是,屋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非花香,非药香,非墨香,是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韦非烟在水墨屏风后发现了一具裹着红衣的白骨,白骨一见阳光,就化作了飞灰,唯留一袭潋滟似血的红衣。

  韦非烟大惊,急忙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韦德玄和韦郑氏。韦氏夫妇都不相信,只当她是出嫁在即,心情紧张,产生了幻觉。

  又过了七天,婚礼当天。扇宴过后,武恒爻、韦非烟夫妇相携回到洞房。韦非烟坐在床边,武恒爻站在香炉边,不一会儿,室中弥漫出一股奇异的香味,非花木,非药石,非墨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属于尘世间的香味。香味吸入肺腑,韦非烟失去了知觉,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瞬间,她听见武恒爻在叫她,“意娘……”

  婚后的七天,韦非烟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常常无端地失去知觉。失去知觉后的她,有时候身处一片混沌中,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上,不知今夕何夕。有时候却浮在半空中,能够看见“自己”和武恒爻恩爱和谐,比翼连枝。

  婚后第七天,武恒爻又焚起了香,韦非烟又闻到了那股非花木,非药石的诡异香味。这一次,她没有失去知觉,而是离开了身体。仿佛蝉蜕皮,蝶羽化一般,她离开了自己的皮囊,却没有死亡。更奇怪的是,没有她的“武夫人”仍旧好好地生活着,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到她已经不见了。

  灵魂离开身体后,韦非烟有些害怕,也有些悲伤,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每日每夜随风飘啊飘,没有人看得见她,她也没有定所。

  有一天,她飘到了江城观,正好被曾经一起结伴去洛阳看牡丹的年轻小道士看见。小道士是李淳风的弟子,颇有一些降妖除魔的道行,能够看见她。听了韦非烟的遭遇,小道士十分同情,也颇念旧情,决定帮韦非烟寻一个栖灵之所。恰好第二天,韦彦和一班纨绔子弟飞鹰走狗地来郊外狩猎,路过江城观,进来歇息。韦非烟请小道士将她的魂魄附在哥哥身上,小道士同意了。可惜,小道士是一个糊涂人,在念移魂咒时,忘漏了几句,韦非烟没能进入韦彦的身体,反倒进了伏在韦彦旁边的帝乙的身体。

  “不过,你好歹不用飘了,也能够回韦府了……”小道士拍着帝乙的头,安慰龇牙裂目的老虎。

  韦非烟成了帝乙,回到了韦府。事情就是这样。

  元曜听完事情的经过,惊得舌挢不下。意娘真的借了非烟小姐的“尸”返魂?她和武恒爻算是神仙眷侣,得偿夙愿了,但无辜的非烟小姐魂无所寄,未免太可怜了。

  “非烟小姐,你既然能够说话,又身在韦府,为什么不向韦世伯,韦夫人说出原委?”

  老虎又滴下泪来,“父亲大人最恨怪力乱神的事情,我如果去向他说,他一定会乱棍打死我。母亲大人嘛,五月中,我晚上跑去诉过一次苦,才刚开口,就把母亲大人吓晕了。第二天,她就病得卧床不起,一个劲地说家里闹虎妖,叫了好些和尚来念经,道士来画符。呜呜,我再也不敢惊吓母亲大人了……”

  元曜见老虎哭得伤心,顿生怜悯之心,“那丹阳兄呢?你住在燃犀楼,与他最近。古语云,长兄如父,你有向他说过吗?”

  “哼!”老虎冷哼一声,道:“就算当一辈子老虎,我也不会向他说。元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兄妹从小就是死对头,互相看彼此的笑话。他如果知道我变成了老虎,一定会笑掉大牙,我就一辈子也没法抬头做人了……呜呜……”

  “呃!”对于这对神奇的兄妹,元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元公子,你一定要帮我……”老虎一下子扑向元曜。

  元曜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床,手舞足蹈地挣扎,“好说,好说,非烟小姐,你先放开小生……”

  “不,你先答应帮我,我才放开。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可以帮我的人……”老虎固执地道。

  小书生喘不过气来,只好道:“小生答应帮你就是了……”

  老虎两眼冒绿光:“你怎么帮我?”

  “小生带你去缥缈阁找白姬,她一定会有办法。”

  老虎泪汪汪,“缥缈阁的白姬?我听韦彦那家伙说过,她确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人。看来,只好拜托她了……”

  小书生和老虎又聊了一些闲话,不知不觉,东方渐白。突然,老虎一跃而起,扑向昏昏欲睡的小书生。小书生躲闪不及,又被扑倒,“非烟小姐,小生已经答应帮你了,你又扑小生作什么?”

  “嗷呜——”老虎吼叫了一声,韦非烟的声音渐渐缥缈模糊,“这次不是我啊。元公子,忘了告诉你,一到白天,我就会睡去,帝乙就会醒来……”

  这一次,换小书生泪汪汪,“非烟小姐,你怎么不早说……救……救命啊啊啊……”

  “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叫,夹杂着一声沉厚的虎啸,回荡在清晨的韦府上空。

  014 因果

  第二天,元曜向韦彦编了一个理由,借帝乙几日,“也许是白姬、离奴不在,缥缈阁中的动物近来十分躁动,小生想借帝乙几天,怎么说它也是百兽之王,带回去镇镇宅。不知丹阳能否答应?”

  韦彦很是大度:“既然轩之开了口,我岂能不允?你现在就带帝乙走吗?”

  “不,不!”小书生急忙摇着缠满绷带的手,“黄昏之后,小生再带它走。”

  傍晚,元曜带着帝乙回到缥缈阁,白姬和离奴尚未回来,他只好耐心地等待。不知道为什么,帝乙来到缥缈阁后,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韦非烟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元曜很是奇怪和担心,只盼白姬早点回来。

  七天后,白姬和离奴总算回来了,令小书生感到诡异的是,他们不是从外面回来,而是从缥缈阁中不存在的三楼下来。

  当时,元曜正点着蜡烛,在二楼的仓库中找古卷来消磨漫漫夏夜。通往三楼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元曜猛然回头,白姬和离奴正从楼梯上下来。

  元曜一惊,古卷从手中滑落在地。白姬的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离奴凶巴巴地道:“书呆子,主人不在,你又偷懒了吧?”

  小书生一激动,疾步迎上前去,“白姬,你终于回来了……”

  小书生忘情之下,即将踏上楼梯,白姬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他,“轩之,看你的样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先下去再说。”

  “好。”元曜答应。三人离开了仓库。黑暗中,只剩通往不存在的三楼的阶梯,发出幽幽的诡秘的光泽。

  里间中,元曜述说了韦非烟的遭遇。

  白姬静静地听着,不时喝一口离奴沏来的香茶。

  “白姬,你去看看非烟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一进缥缈阁后,她就不再开口说话了。”

  白姬淡淡一笑,“不必了。从帝乙进入缥缈阁时起,非烟小姐已经不在它身上了。”

  元曜奇怪:“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