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笑道:“有缘者,都会来缥缈阁。”

  元曜跟着白姬走到丰安坊时,已经是圆月西沉。虽然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元曜一点也不觉得累。丰安坊十分僻静,与百鬼夜行的朱雀门大街仿佛两个世界。

  注释:(1)天龙八部:佛教术语,八部包括: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文中的白姬,属于龙众。

  012鹣鲽

  武恒爻的别院坐落在丰安坊。一年之中,武恒爻几乎很少住在位于永兴坊的官邸,而是住在这安静僻幽的别院中。

  借着月光望去,元曜看见一座荒草丛生的宅院,占地很大,但院墙大门朱漆剥落,杂草蔓生。与其说是富贵人家的别院,倒更像是一座废弃的寺院。

  元曜敲了敲门上的铜环,久久无人来应。要么,是家仆早已经睡死,要么就是没有家仆。元曜为难地望向白姬:“没有人来应门,怎么办?”

  白姬沉思了一会儿,道:“唔,爬墙吧。”

  踏着石墙凹凸不平处,元曜颤颤巍巍地攀上了墙头,骑坐在墙檐上。虽然院墙不到三米高,但是对于手无缚鸡之力,且饱读圣贤之书的小书生来说,可以算是一件摧残身心的苦差事。

  元曜拉着苦瓜脸,对提着青灯站在院墙下的白衣女子道:“白姬,这,这不妥吧?要是被人看见了,当做是贼,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唉,轩之,你都已经坐在墙上了。横竖都洗不清了,还是赶快跳下去吧。”

  小书生想拉一个共犯,“白姬,你不上来吗?”

  白姬含糊地道:“你先下去,我就能进去了。”

  小书生“哦”了一声,咬着牙壮了一会儿胆子,还是不敢往下跳。白姬在下面等得有些不耐烦。忽然,一阵疾风吹来,小书生如同墙头草,一下子被吹翻了下去。

  “咚!”元曜跌落墙头,摔在地上。幸而墙下是草地,杂草柔软,不曾受伤。小书生揉着大腿站起来,疼得直叫唤:“哎呦呦,好好的,怎么起风了,摔死小生了。”

  元曜巴巴地抬头望墙,等着白姬翻墙进来。等了好一会儿,墙头没有任何动静,大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轩之,开门。”

  “你先下去,我就能进去了。”元曜一瘸一拐地打开门,看着白姬提着青灯优雅地走进来时,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别院中碧草萋萋,杂花生树,连光滑的石径都几乎被疯长的花草湮没。白姬和元曜沿着小径,走向别院深处亮着灯火的厢房。

  元曜好奇地问道:“这里看上去好荒凉,似乎连一个仆人都没有。武将军身为朝廷重臣,真的住在这里?”

  白姬淡淡地道:“坊间传言,意娘死后,武恒爻总是当她还活着,每天对着虚空说话,与虚空对坐饮食,与虚空抚琴联诗,赏花品茗,仿佛意娘还活着一样。同僚们因为他的痴异举动,纷纷讥笑他,疏远他。仆人们觉得害怕,也都逃离了官邸。连太后也认为他得了邪症,心生怜悯。也许,武将军就是喜欢这里的幽静,才住在这里。只有住在这远离尘嚣的别院,不受世人指点,他才能和亡妻安静地在一起吧。”

  “可是,这里也太荒凉了。这些树木花草,怎么也得找几个园丁来修剪一下吧?”

  “轩之,你不觉得这种荒凉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机勃勃吗?被归置得很好的庭院,反而失去了生机。”

  “这里哪有什么生机?连一个仆人也没有啊?”

  “青草,绿苔,浮萍,藤萝,芭蕉,绣球花,芍药,夜虫,游鱼,栖鸟,野狐……这些不都是生机吗?嘘,轩之,你听,夜风中有很多声音在细语呢喃,人们如果能够听懂它们的对话,就可以知道今年是不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可以知道别处正在发生的事情。”

  元曜侧耳倾听,除了几声瘆人的夜鸦叫,什么也没听见。

  白姬、元曜走过浮桥,亮着灯的厢房出现在两人面前。元曜正要上前,却被白姬拉住。两人站在一丛茂密的芭蕉树下,远远地观望。

  厢房的轩窗大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厢房中,灯火煌煌,武恒爻穿着白色长衫,跪坐在地上,用拨子弹琵琶,一身红衣的骷髅踏着珠玉般的琵琶调缓缓起舞。森白的骨头,鲜红的血衣,偏偏以曼妙的姿态起舞,说不出的诡艳,骇人。武恒爻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他深情地望着起舞的意娘。意娘偶尔也低首回眸,以黑洞洞的目光注视着他,情意绵绵。

  明明是很诡异的场景,元曜却觉得有一种琴瑟和谐,鹣鲽双飞的美感。一人一鬼,尘缘已断,仅凭着一丝不灭的执念和欲望,仍旧做着世间相爱至深的情侣。

  元曜有些感动,也有些悲伤。一曲舞罢,武恒爻与意娘相携而坐,互相依偎。武恒爻执着意娘的手,温暖的人手扣着冰冷的白骨,十指交缠,深情如初。

  白姬叹了一口气,“轩之,我们回去吧。”

  “欸?你不是特意来拜访意娘的么?怎么不见她就要走?”

  “算了,见了她也没有用。她的欲望太强,不会改变。”

  元曜不明白白姬的话。见白姬提着青灯走远,也只好跟了上去。他最后回头望向厢房,武恒爻和意娘相依相偎的身影带着一种悲剧性的美。

   回去的路上,白姬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

  元曜忍不住问道:“你今晚拜访意娘,是想劝她改变心意么?难道,让她返魂重生,与武恒爻相守一生,不好么?”

  白姬淡淡地道:“时光倒流,死而复生,永葆青春……这些违背天道的事情,都是禁忌,都是逆天。逆天而为,打乱天罡秩序,必将付出可怕的代价。”

  “什么可怕的代价?”

  “比永堕虚无,更加可怕的代价。”

  元曜打了一个寒战,“那你,为什么还给他们返魂香?”

  “因为,那是他们的爱欲。缥缈阁,是为了众生的欲望而存在……”

  回到缥缈阁,元曜赫然发现一名书生正盘膝结跏趺坐,坐在大厅中他的寝具上。走近一看,怪了,竟是他自己。这书生是自己,那自己又是谁?

  元曜正在迷惑,白姬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轩之,回去吧。”

  元曜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东方响起了一声悠长的鸡鸣,夜之华宴接近尾声,非人的喧嚣渐渐沉寂,人的喧嚣伴随着泛白的天空缓缓拉开了序幕。

  白姬吹灭了青灯,青灯又变成了青莲。她将青莲插入净瓷瓶中,走进里间。离奴的寝具上,仍是一只黑猫翻着圆滚滚的肚皮,四脚朝天,呼呼大睡。

  白姬打着呵欠,走上楼梯,“好困,该睡一会儿了……”

  时间飞逝,春去夏来,转眼已是仲夏六月。小书生老实本分地在缥缈阁做杂役,受着一主一仆的奴役使唤,心中满腹的委屈也不敢反抗,只能趁夜深无人之际,在缥缈阁外的柳树上挖个洞倾诉。

  功名于他,是无望了。用白姬的话说,“轩之,你此生没有富贵之命,如果强求,只怕还会有灾厄。还是本分一生,倒能安然终老。”

  因为父亲的遭遇,小书生对功名本来也看得颇淡,也就不再想去参加科试了。不过,他还是常常捧着书本看,缥缈阁中有不少珍贵的古卷,他就做了蠹虫。偶尔,他也会吟两首或壮志未酬,或伤春悲秋的酸诗,惹来离奴的白眼和嘲笑。

  从春天到夏天,发生了不少事情。仲春时节,韦德玄客气地请小书生去韦府,吞吞吐吐绕了半天,又洒了几滴老泪,小书生才明白韦家是要他解除与韦非烟的婚约。因为韦家小姐已经另许别家了,而且婚期在即。

  小书生虽然伤心,但还是同意了。

  韦德玄抹着老泪信誓旦旦,“元世侄,婚约虽然解除了,但是韦家与元家世谊永在!”

  韦德玄又送了小书生许多金银,“聊作世侄客旅长安之资费。”

  小书生客气而委婉地拒绝了。

  暖春四月,花满长安城时,韦家二小姐韦非烟出阁,嫁给了骠骑大将军武恒爻。小书生幽居缥缈阁,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夏木阴阴,火伞当空,一声声蝉鸣从缥缈阁外的柳树上传来,更显夏日午后的寂静与燥热。离奴懒洋洋的趴在柜台上,无精打采,对最爱偷嘴吃的香鱼干,也没有了胃口。

  元曜拿着鸡毛掸子,为一只一人高的曲颈彩釉瓶弹灰。彩釉瓶上绘的是十里碧荷的景致,元曜靠近花瓶时,似乎能够嗅到清芬怡人的荷香,感到一股带着氤氲水汽的夏风扑面而来,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小书生酸劲上来,摇头晃脑地吟了一首诗:“千里碧荷翡翠冷,红莲凋尽白莲生。十顷烟湖晴川美,一脉水香净心灯。”

  离奴听到了,骂道:“你个书呆子,不好好干活,又偷懒吟诗。啧啧,什么破诗,酸死了!”

  小书生一边挥舞着鸡毛掸子,一边辩解:“小生一边弹灰一边吟诗,哪有偷懒?小生的诗里一脉水荷之香,怎么会有酸味呢?”

  离奴不耐烦,“少罗嗦,爷说你偷懒,你就是偷懒。爷说你的诗一股酸味,你的诗就是一股酸味!”

  离奴在白姬和客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恭顺乖巧的奴才样,可是在小书生面前,他扬眉吐气翻身成了“爷”。小书生不敢忤逆“离奴大爷”,只好忍气闭了嘴,乖乖弹灰。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缥缈阁外传来。元曜回头望去,一只五色华羽,眼纹如火焰的鸟飞进了缥缈阁,它的脖颈上系着一枚小铃铛。

  彩鸟在大厅中盘旋了一圈,径自飞去了里间。元曜担心彩鸟带倒了玉器和古玩,拿着鸡毛掸子想去撵,被离奴一把拦住,“回来,你打它做什么?那是给主人送信的。”

  “给白姬送信的?飞鸟传书么?这是什么鸟?小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

  “这是朱盘鸟,是毕大公子的宠鸟,肯定又是陶五公子闯祸了……”

  “毕大公子?陶五公子?他们是什么人?”小书生好奇地问道。

  “毕大公子,陶五公子都是主人的侄子,主人有九个侄子呢。每隔十年,九位公子会从东海运送各种宝物来缥缈阁。可是,陶五公子一上岸,就爱闯祸……”

  离奴话未说完,白姬揉着额头从里间走了出来,一脸郁色。朱盘鸟停在她的肩头,低首以喙梳理着五色华羽。

  “轩之,出了一些事情,我和离奴必须去洛阳几天。你独自留在缥缈阁,没有问题吧?”

  小书生心中不安,他不敢独自呆在诡秘的缥缈阁,“不如,小生也同你们一起去吧。”

  离奴撇嘴,恐吓小书生,“你去了,会被洛阳的妖鬼吃得骨头都不剩。”

  小书生打了一个寒战。

  白姬道,“轩之,你还是留在缥缈阁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