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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姬指了指柜台上,一只净色瓷瓶中插着一朵青色莲花,道:“不必去找了,这盏青灯不就很好么?”

  净瓷瓶中的青莲正是昨夜意娘送给元曜的‘青灯’。白姬走到柜台边,取了莲花。

  元曜摸了摸头,“这是睡莲,不是青灯……”

  元曜的话尚未说完,就已经吃惊地张开了嘴,白姬手中的青莲又变成了一盏荧荧青灯。

  白姬笑吟吟地道:“给,轩之,拿着。”

  “啊!好。”元曜吃惊地接过青灯,提起来凑近了细看,没有变成青莲,还是青灯。青灯中间还有一截蜡烛,青色火焰在幽幽地跳跃着。

  

  011 非人

  月圆似明镜,夜云仿佛香炉中溢出的一缕缕轻烟,将明镜衬托得缥缈如梦。元曜跟着白姬走过延寿坊、太平坊、去往朱雀门大街。月光很明亮,街上很安静,偶尔会碰见巡逻的禁军。

  第一次遇见禁军,元曜下意识地想逃,但是禁军披坚执锐,踏着整齐地步伐走过,对他视而不见。于是,渐渐地,他也不害怕了。

  过了益尚坊向右转,就来到了朱雀门大街。朱雀门大街是长安城的中轴线,也是长安最宽阔的街道。

  此刻已近丑时,元曜料想朱雀门大街必定空寂无人,安静如死。可是没有想到,刚一转过尚德坊,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熙熙攘攘,人声喧哗的场面。

  元曜停住脚步,抬头望着月亮。

  白姬奇怪地道:“轩之,你在看什么?”

  元曜道:“小生在看天上挂着的是不是太阳。这不是白天吧?!”

  白姬掩唇笑了,“当然不是。你仔细看看,这是一场夜晚的盛宴呢。”

  元曜擦了擦眼睛,仔细向两边张望。不细看还好,这一仔细看去,他只觉得头皮一瞬间炸开,心中的恐惧如夜色般四散蔓延。

  从元曜身边经过的行人,有舌头垂到肚脐的女子,有眼珠吊在脸上的孩子,有脖子扭曲成一个诡异弧度的老人,还有穿着囚服捧着头颅行走的男子……

  街边陈列着各种摊位,有肉摊,有布摊,有面具摊,有灯笼摊,纸鸢摊……元曜正好经过卖肉的摊位,一块巨大的木案上陈列着血淋淋的肉块,还有心、肝、肠、胃等脏器,都还带着鲜血。

  元曜疑惑,这些是什么动物的脏器?猪?牛?羊?

  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站在砍肉的案台后,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对元曜笑道:“这位书生,买点人肉炖汤喝吧?很补的。”

  元曜脸色煞白,急忙摇头,“不、不、不用了……”

  卖肉的恶鬼手起刀落,斩开了木案上的一物,殷勤地笑道:“不买肉,那买点人脑吧?瞧,新劈开的人头,脑子白花花的,多鲜嫩。都说吃什么补什么,你这书生头脑空空,正该多吃点这个呢!”

  一股腥味弥散开来,元曜捂嘴便吐。他这一吐,真不凑巧,正好吐在一名华衣贵妇的裙裾上。元曜急忙道歉:“对、对不起……小生不是故意的……”

  华衣贵妇的皮肤很白,两点蚕眉,一点樱唇,发髻高耸入云,簪珠佩玉,气质高贵而优雅。她穿着一身花纹繁芜的孔雀紫华裳,约有两米的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在夜色中泛着点点幽光。元曜的呕吐物,就吐在了她拖曳在地的裙裾上。

  贵妇回过头,淡淡一笑,气质雍容高贵,“没关系。这位公子,你看妾身的裙裾皱了,你能替妾身将它理平吗?”

  元曜晃眼一看,贵妇拖曳在地上的裙裾确实有些褶皱了。他正因为弄脏了贵妇的裙子,心怀愧疚,急忙道:“好,小生愿意效劳。”

  元曜将手伸向地上的华裙,却被白姬阻止。白姬笑着对贵妇道:“佘夫人,这家伙笨手笨脚,还是我来吧。”

  佘夫人一怔,瞳中幽光闪没,也笑了笑,“原来,他是白姬你的人,那这次就算了。”

  佘夫人转身离去,步履高贵而优雅。当佘夫人走到明亮的月光下时,元曜才发现她的华裳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蛇蝎,蛇皮和蝎壳上泛着剧毒的幽蓝色冷光。

  这时,一个摇摇晃晃的僵尸不慎踩到了佘夫人的裙裾,密密麻麻的蛇蝎沿着僵尸的脚蜿蜒而上,迅速覆盖了僵尸的全身。僵尸痛苦地挣扎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化做一架白骨。

  元曜牙齿上下打颤,“白姬,她、她是什么人?”

  “缥缈阁的客人。”白姬淡淡道,见元曜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又道:“放心,她不常来。”

  两人继续向前走。元曜看见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一边背着论语,一边飘:“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同是读书人,元曜觉得亲切,就多望了他几眼。书生飘来,对元曜揖道:“这位兄台,看你模样也是读书人,要和小生探讨《论语》吗?”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你、你是鬼吗?”

  书生闻言,十分生气,拂袖飘走:“哼,又是一个愚俗之人!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路边的一棵槐树下,坐着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她纤手执笔,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元曜正在奇怪,那女子站起来,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裳。

  非礼勿视。元曜急忙转头,白姬却又将他的头移了过去,“轩之,看着,待会儿会很有趣。”

  元曜再次望向槐树下的女子,她已经全身不着寸缕,低垂着头,双手环向后背。她的皮肤雪白,酥胸丰满,双腿修长,蛮腰纤细,十分美丽诱人。

  元曜有点口干舌燥,但见那女子动了动,又脱下了一件衣裳。不、不会吧,她已经不着寸缕了,还有什么能够脱下?!

  元曜定睛望去,顿时头皮发麻,女子脱下的“衣裳”是人皮。脱了皮的女子是一团模糊的血肉,臂骨和肋骨清晰可见,还有蛆虫在蠕蠕爬动。她扔了旧皮,拿起新画的人皮,如同穿衣一般,裹在了身上。不过一瞬间,模糊的血肉变成了另一名赤、裸的女子。女子白肤,修腿,细腰,芙蓉如面柳如眉,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女子回眸,见元曜正望着自己,遂勾唇一笑,千娇百媚,“公子,奴家有些头晕,你可否过来扶奴家一把……”

  元曜已经吓得头晕了,哪敢上去扶她?他拔腿就跑,踉踉跄跄地追上白姬,哭丧着脸道:“白姬,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真是吓死小生了……”

  白姬笑道:“这里是朱雀门大街。”

  “小生知道这里是朱雀门大街,可是眼前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姬神秘一笑,唇角的靥妆将她衬托得诡魅如妖:“月圆之夜,妖鬼夜行,就是这么回事了。”

  元曜舌挢不下,“他们都是妖鬼?”

  白姬道:“也不全是。按佛经中的叫法——非人,更为准确一些。一切人与非人,皆是众生。”

  “什么是非人?”

  “佛经中,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

  元曜咽了一口口水,问道:“你、你也是‘非人’吗?”

  白姬没有直接回答元曜的话,只是淡淡道:“天龙八部(1)应该也算非人吧。”

  元曜还想再问什么,两人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车轮声、踏步声。踏步声十分整齐,像是王侯出行时摆驾的仪仗队。

  白姬、元曜回头,果然看见一片甲胄鲜明的仪仗队正在缓缓行来。路上的千妖百鬼纷纷退避,白姬也拉着元曜避到了路边。

  元曜奇怪地问道:“这样的阵仗,莫不是帝王出巡?”

  白姬睨目一望,笑道:“确实是骊山来的帝王出巡呢。”

  仪仗队走近了,元曜才发现他们竟是真人大小的土俑,个个作兵马打扮,栩栩如生,精神抖擞。不过土俑的装束不像是大唐武将,倒像是先秦时的风格。

  仪仗之后,缓缓驶来一辆肃穆的四乘马车,装饰着帝王的龙幡,拉车的四匹骏马也是土俑。

  元曜暗自奇怪白姬的话,骊山来的帝王?圣上应该在大明宫,怎么会去骊山?又怎么会夜巡?

  四乘马车在元曜面前停了下来,车中传来一个威严而沉厚的男声:“好久不见了。”

  “欸?!”元曜惊奇,车中人在和自己说话么?不,不可能。虽然没有看见车中人,但只听声音中的气度,只看仪仗队的气势,他肯定自己不会认识这般身份高贵的人物。他莫不是认错了人?

  元曜正在疑惑,但听身边的白姬淡淡笑道:“陛下上一次来缥缈阁是九百年前,可惜您想要的东西缥缈阁中没有。您的愿望,白姬无力实现。”

  车中人道:“白姬,你曾说缥缈阁中虽然没有不死药,但是东海有蓬莱山,蓬莱山上有不老泉。朕依你之言,遣徐福去东海,但是终究没能等到他从蓬莱山取回不老泉水。”

  白姬淡淡道:“一切皆有缘法,不可强求,更不可逆天。”

  车中人道:“其实,死,也并没有朕生前想象得那般可怕。至少,朕死后终于明白为什么朕许下敌国的财富,你也不肯去东海蓬莱山取不老泉,也明白了世间为什么会有缥缈阁。”

  白姬淡淡一笑,云淡风轻:“我不是不肯去东海,而是不能去。众生有了欲望,世间便有了缥缈阁。”

  车中人道:“龙不能入海,倒真是世间最痛苦的惩罚。好了,时候不早了,朕该回骊山了,有缘再会。”

  白姬笑道:“有缘再会。”

  仪仗起步,马车起驾,骊山来的帝王渐渐远去,消失在了朱雀门大街上。

  白姬收回目光,对犹自呆立的元曜道:“轩之,走吧,你还在看什么?”

  元曜回过头,“白姬,他、他……骊山,徐福,不死药……他不会是那位陛下吧?秦……”

  “嘘!”白姬将食指置于唇上,笑道:“他已非人,非人禁止言名,这是这个世界的规矩。”

  元曜有些激动,他虽然是一个读书人,却一向佩服秦皇汉武的雄才伟略。

  “他……陛下,也会来缥缈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