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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曜提着青灯,怔怔地站在原地。

  

  月光下,白骨裹红衣,渐行渐远,融入了夜色之中。

  元曜关好大门,回到里间,他心中有万千疑惑想向白姬询问,但里间中灯火已经熄灭,白姬已经不在了。青玉案旁铺着离奴的寝具,席被上空无一人,一切都如同最初的模样。

  元曜一下子愣住,莫非,刚才的一切其实是一场梦境?没有夜客来访,没有红衣枯骨,没有返魂香……可是,手中的青灯却告诉他一切不是梦,刚才确实有一架枯骨来缥缈阁中买走了返魂香。可是,他定睛一看去,手中哪里有什么青灯?明明是一朵青色睡莲,花瓣层叠,犹带露珠。

  元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厅,再次躺下睡去。

  第二天,缥缈阁中一切如常。白姬仍旧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呵欠下楼来。离奴倚在柜台后,津津有味地吃着鱼干。今天清晨,元曜打开店门后,离奴才回来,也不知道他昨夜去了哪里,更不知他怎么摔折了腿。今天,离奴走路一瘸一拐,看小书生格外不顺眼,一直对他呼来骂去。

  三春天气,阳光明媚,缥缈阁中却生意冷清。白姬使唤元曜搬了一张胡床去后院,她躺在上面晒太阳。离奴准备了一壶西域葡萄酒,一只玛瑙杯,正要一瘸一拐地送去后院,看见元曜心不在焉地拿着鸡毛掸子在弹货架上的灰尘,立刻将送酒的活儿推给了他:“喂,书呆子,把这酒送去后院给主人。”

  “哦,好。”元曜乖乖答应,放下鸡毛掸子,接过了托盘。

  离奴单手叉腰,指着元曜,凶巴巴地道:“书呆子,今天爷腿疼,你送完酒后就去市集买菜,知道了吗?”

  元曜不乐意:“古语云,君子远庖厨。小生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买菜做饭一向是离奴老弟你的事情,为什么要小生去?”

  离奴挥舞着拳头,气呼呼地道:“爷现在一瘸一拐都是谁害的?!少罗嗦,让你去,你就去!”

  你昨晚溜去了哪里,怎么摔折了腿,我哪里知道,关我什么事……元曜心中委屈,但却不敢违逆,只得呐呐道:“好吧,可是要买些什么菜呢?”

  离奴想了想,道:“小香鱼,大鲤鱼,鲫鱼,鲈鱼都行,既然是你买菜,你喜欢哪一种,就买哪一种吧。”

  元曜哭丧着脸:“小生都不喜欢……为什么缥缈阁中一日三餐都吃鱼?”

  离奴拉长了脸,道:“因为爷掌勺,爷喜欢!快去给主人送酒,送完酒后就去市集买鱼,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

  

  010春宴

  元曜苦着脸,端酒走向后院。

  尚在走廊中,元曜就已经听见后院中传来一阵悦耳的乐音,仔细听去,有琵琶、古筝、箜篌、笛子、箫……许多乐器合奏成一曲繁华靡丽的典乐,宫商泛羽,袅袅醉人。

  这样华丽的曲子只有皇家的宫廷歌宴中才能听得到吧?为什么会从缥缈阁的后院中传来?元曜满腹疑惑,疾步向后院走去。

  刚一踏入后院,元曜不由得眼前一花,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托盘。

  芳草萋萋,绯桃树落英缤纷,后院中宽阔的草地上,白姬笑着倚坐在胡床上,她的身边围坐着一群衣饰华丽,容颜俊美的男女。从这些人的气质和衣着来看,有飘逸的白衣卿相,有端庄的帝女贵妇,有疏狂的游侠少年,有清媚的闺阁少女,有风流的王孙公子,有妖艳的胡姬舞女……

  这些形貌各异的人,正望着庭院的中央。

  庭院中央,一群乐师模样的绿衣人坐在草地上,手持琵琶、古筝、箜篌、笛子、箫等乐器演奏。七名金衣赤足的美丽舞娘正踏着乐曲的节奏翩翩起舞,耳坠双络索,青丝缠璎珞,说不尽地妖娆婆娑。

  元曜穿过衣香鬓影,笑语喧喧,走向胡床上的白姬,他心中疑惑万分。缥缈阁中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客人?他一直在大厅里,怎么都没看见?另外,那些豢养在后院的珍奇鸟兽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剩下空空的笼子?

  白姬看见元曜,笑道:“轩之,你来得正好。漫漫午后,无以消磨,大家就举行了一场春日宴。来来,一起来品乐赏舞。”

  一名面若绯桃,梳着乌蛮髻的少女早已笑吟吟地接过了元曜的托盘,为白姬斟酒。一名高鼻棕眸,褐衣卷发的胡姬笑着拉元曜坐下。

  元曜懵懵懂懂地坐了。

  春草柔软如毯,桃花飘飞若絮,乐声美妙绕耳,舞姿曼妙醉人,身边美人环绕,元曜只觉得自己置身在梦幻之中,如此美好,如此愉悦。

  元曜不自觉地侧头望向白姬,想确认她也在自己的梦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她的梦境,他会觉得怅然若失。

  白姬仿佛知道元曜的心思,笑道:“浮生一梦,雪泥鸿爪。你在我梦中,我在你梦中,谁之于谁,都不过是梦中说梦。”

  

  元曜茫然:“好玄奥,小生听不懂。什么是梦中说梦?”

  白姬浅品了一口琥珀杯中的美酒,笑了笑,“梦中说梦啊,简单来说,就是你我在此说梦。呵呵,好了,不要再管梦的问题了。春日宴中,应当品乐赏舞,不要因为谈玄,就错过了眼前的真实。”

  元曜点头,“白姬所言甚是。”

  白姬、元曜沉浸在乐舞中,春日午后的时光流水般过去。当绿衣乐师华美的典乐换做了轻缓的雅乐,金衣舞娘旖旎的舞步变得轻灵时,白姬淡淡的,突兀地问元曜:“轩之,你不觉得恐惧么?”

  元曜从乐舞中回过神来,奇怪地道:“小生为什么要觉得恐惧?”

  白姬道:“你不恐惧?经过昨晚的事情,普通人都会感到恐惧和不安,而不敢再呆在缥缈阁吧?”

  元曜望着白姬,淡淡一笑,“小生恐惧,却又不恐惧。”

  白姬懵了,“恐惧,却又不恐惧?这是什么意思?”

  元曜笑了笑,道:“这意思,大概和梦中说梦一样吧。”

  白姬望了元曜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轩之,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元曜挠挠头,不明白自己哪里有趣了。从小到大,从私塾里的同窗,到家中的仆人,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无趣的人。

  白姬品了一口玛瑙杯中的美酒,问道,“如果夜里,再有意娘那样的客人上门,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小生会礼貌接待,绝不会失了礼数。”

  “……”

  “白姬,你怎么了?小生说错了吗?”

  “不,我只是在想,轩之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少了一根筋……”

  “怎么会呢?小生从没觉得脑子里少了东西啊?!”

  白姬抚额,“算了,品乐赏舞吧……”

  “好。”小书生欢快地道。

  也许是阳光太温暖,也许是乐声太柔缓,元曜渐渐觉得困倦,耳边的乐曲缓缓远去,舞娘的身影慢慢模糊,他伏在褐衣卷发的胡姬膝上睡着了。

  元曜睁眼醒来,已经是夕阳近黄昏,他仍然置身在芳草萋萋的后院中,只是绿衣乐师、金衣舞娘都不见了。草丛之中,绿色的螳螂、蚱蜢、绿虎甲在跳来跳去。绯桃树下,七只金色的蝴蝶在翩跹飞舞。白姬和那群衣饰华丽,容颜俊美的男女也不见了。凄迷的春草中,大大小小的笼子里,缥缈阁豢养的毛羽华艳的鸟兽们又都回来了,它们或眠或醒,或伏或立,悠闲而自得。

  呃?!元曜心中奇怪,他感到头下毛茸茸的,软软的,侧目望去,正好对上一双棕色的眸子。元曜吓得翻身而起,才发现那是一只西域产的褐色卷毛狗,正是豢养在后院准备货卖的宠物。怎么枕在它身上睡着了?白姬呢?春日宴呢?

  元曜正在懵懂中,离奴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双手叉腰,凶巴巴地道:“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原来是溜到后院来偷懒了!喂,书呆子,鱼买回来了吗?”

  元曜一拍脑袋,“呃,小生睡忘了……”

  见离奴的脸色渐渐泛青,小书生急忙起身开溜:“小生现在就去……”

  元曜一溜烟跑了,离奴在后面跺脚:“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集市早就散了,哪里还有鱼卖?!”

  褐色卷毛狗一见离奴,突然一跃而起,向他扑来。离奴大惊失色,逃跑不及,被扑翻在地,哭着骂道:“死书呆子,你在后院偷懒也就罢了,干嘛把狗放出笼子?!呜呜,我最怕狗了,谁来救救我……”

  元曜隐约听见离奴在后院哭喊,以为他腿脚不灵便摔倒了,急忙折回来相帮。谁知放眼望去,哪里有离奴的身影?只有一只黑毛野猫被褐色卷毛狗扑倒在地,正发出一声呜咽:“喵——”

  奇怪,离奴呢?哪里去了?元曜摸了摸头,也懒得理会猫狗掐架,径自奔向市集去了。

  月圆如镜,夜风微凉。也许是下午睡得太足的缘故,元曜在地上翻来覆去,也没有困意。他翻身坐起,双足对盘,结了一个跏趺坐,闭目学老僧入定。

  “嘻嘻。”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元曜睁开眼。白姬不知何时站在了大厅中,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我正好要出门,轩之既然睡不着,不如陪我出去走一走?”

  元曜犹豫:“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在街上走会犯夜……”

  白姬笑得神秘:“没关系,我们不会犯夜。走吧,轩之。”

  元曜还在犹豫,白姬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知怎么,他就站了起来。隔近了,他才发现白姬穿着一袭纹绣白牡丹的曳地长裙,挽着一道白蝶敛翅的绫纱披帛,梳着乐游髻,髻上簪着一朵盛开的白牡丹。平日淡扫蛾眉的女人,今夜难得地细涂鹅黄,精点口脂,两边唇角还以螺黛点着靥妆。整个人如同暗夜中盛开的一朵白牡丹,华美中透着几缕幽艳。

  元曜一怔,她这般盛妆华容,莫非是要去哪里赴宴?可是这深更半夜,哪家会开宴会?

  “白姬,我们去哪里?”

  白姬简单地道:“去看意娘。”

  元曜一惊,意娘已经是死人,去哪里看她?去郊外的坟地么?可是这个时间怎么能够出城?再说,去坟地看骷髅,需要盛妆华容,如同去皇宫赴宴一样么?

  “白姬,你这般盛装,倒像是去赴宴,而不像是去上坟啊!”

  白姬笑了笑,嘴角的两点靥妆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娆魅惑:“赴宴?轩之,你说对了,今夜月圆,长安城中倒真有一场盛宴呢!我们走吧。”

  元曜道:“你且等一等,小生去找一盏灯笼。深夜出门,还是点一盏灯笼,免得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