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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曜望向白姬。

  白姬神秘一笑,笑而不语。

  时光匆匆,转眼之间,元曜已经在缥缈阁中住了十天。因为不辞而别终归不礼貌,在韦彦再次来到缥缈阁淘宝时,元曜写了一封措辞恭敬的书函,托韦彦转交给韦德玄,一者表达对之前收容自己的感激,二者作为辞别。韦德玄得信后,念及两家的旧谊,遣人送来了一些银两,作为馈赠。但对元曜和韦非烟的婚事,仍是只字不提。

  元曜在缥缈阁中呆得越久,越觉得此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诡氛。

  缥缈阁中,只有白姬、离奴、元曜三人。白姬很懒,白天没有生意的时候,总是窝在二楼睡觉。深夜,她偶尔会外出,鸡鸣时才回。第二天,货架上就会多出一两样新的宝物。元曜总在奇怪,她在宵禁后外出,为什么从来不曾犯夜?

  白姬的旧乐趣是宰客。与缥缈阁结下浅缘的普通客人中,不乏达官显贵,王孙帝女,白姬舌绽莲花,连哄带诈,这些人往往出了天价,还觉得自己买得便宜。很久以后,小书生才知道,对于买“欲望”的特殊客人,白姬从不提价钱,只说一物换一物,时机到了,她就会拿走代价。而这些人,付出的代价更大。

  白姬的新乐趣是奴役元曜。她一会儿让他去东市瑞蓉斋买糕点,一会儿让他去西市胡姬酒肆中估酒,一会儿让他把仓库中的奇珍异宝摆出来,看腻了又让他一件一件地收进去。因为身为奴隶,元曜只能含泪当牛做马,不敢有一句抱怨之言。

  离奴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少年,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衣衫整洁,发髻一丝不乱。他喜欢偷懒,爱吃鱼干。离奴非常不喜欢元曜,白姬在眼前时,他不敢发作,白姬一离开,他就对元曜凶神恶相,呼来喝去。元曜有些害怕他,只能忍气吞声。

  大多数时候,缥缈阁门可罗雀,有时候甚至一连数日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白姬从来没有为生意冷清而犯愁,她只是淡淡地道:“该来的,总会来,有缘者自会进入缥缈阁。”

  子夜时分,月光如水。

  缥缈阁一楼的大厅中,铺在地上的一张席,一床被,就是元曜的床。大厅中空旷寒冷,里间要更窄小暖和一些,白姬本来安排元曜与离奴同睡里间,但离奴讨厌元曜,将他赶了出来,独自霸占了里间。

  元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敲门声传入耳际:“笃笃。”

  元曜一下子惊醒,躺着侧耳倾听,已是宵禁的子夜,怎么会有人敲门?

  四周万籁俱寂,正当元曜以为是幻觉,准备再次合眼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了:“笃笃。”

  不会是小偷吧?!元曜有些害怕,但还是起身披衣,壮着胆子来到门口,隔着木门颤声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温婉且有礼:“妾身意娘,与白姬约好,今夜子时来拿返魂香。”

  一听女子的答话,元曜顿时放下心来,但也有些奇怪:意娘,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她为什么白天不来,偏偏晚上来?这个时间街上已经宵禁了,她怎么能够随意走动?

  奇怪归奇怪,元曜还是打开了门,一阵阴冷的夜风卷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一名红衣女子提着青灯,盈盈地站立在门口。她全身上下都罩在连头斗篷中,看不清面目,唯一从袖中伸出的指尖,乍眼望去,很白很白。

  呃?!元曜心中一惊,这不是那夜在韦府牡丹亭一直跟在韦非烟身后的红衣女子吗?

  元曜道:“姑娘请进,小生这就去禀报白姬。”

  意娘步入缥缈阁,敛衽为礼,“有劳了。”

  意娘的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散发着一种高贵淑雅的气韵,与白天来缥缈阁中挥金猎宝的长安贵妇们没有任何区别。

  元曜稍稍放下了心,留下意娘在大厅等候,自己进去通报。

  

  009夜客

  里间十分安静,如水的月光从轩窗中透入,青玉案旁的一席,一被上,没有睡人。原本该睡在这里的离奴不知踪影,只有一只黑猫四脚朝天,翻着圆滚滚的肚皮,睡得正香甜。

  咦?离奴哪里去了?难道是去如厕了?他的床上怎么会有一只黑猫?元曜暗自思咐,离奴向来爱干净,他如厕回来,看见一只野猫睡在自己的被子上,一定会很生气。他今夜睡不好,明天一定又会对自己恶形恶状,呼来喝去。

  元曜走过去,拎起熟睡的黑猫,从轩窗扔了出去。

  黑猫被摔了出去,“砰!”地一声,如麻袋砸地。

  “喵——”一声凄厉而愤怒的猫叫,划破了长安城的静夜。

  元曜怕野猫又爬进来,关死了轩窗。

  关好窗后,元曜转过身来,正要上楼通报,却见白姬持着一盏灯火,袅袅走下楼来。灯火中,她眼角的朱砂泪痣红如滴血。

  “轩之,你在做什么?”

  “哦,离奴不知去了哪里,一只野猫爬上了他的床。小生怕离奴回来后生气,刚刚将野猫扔了出去。”

  白姬抚额:“……”

  “白姬,刚才来了一位名叫意娘的女客人,她说与你有约,正在外面等候。”

  白姬道,“我知道,你将她带进来吧。”

  “是。”

  元曜带意娘进入里间时,青玉案上已经燃起了灯火,地上铺着的离奴的寝具,也都不见了踪影。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对意娘笑道:“请坐。”

  意娘将青灯放下,跪坐在白姬对面。

  白姬吩咐,“轩之,去沏一盏香茶来。”

  “是。”元曜垂首告退,走到门口时,无意间回首。

  牡丹屏风上,两名女子的侧影有如剪出的皮影戏人物。意娘可能觉得此时再蒙头遮面,未免有失礼仪,抬手将风帽掀下:“妾身听武郎说,您已经答应给我们返魂香,助我们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元曜心念一动,突然知道为什么意娘的名字会这么耳熟了。他第一次来缥缈阁时,无意中听见与白姬在里间相会的武恒爻口中念着意娘。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我不是神,也不是佛,我从不助人。缥缈阁的规矩,一物换一物,我给你们返魂香,你们也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元曜不敢再窃听下去,赶紧去沏茶。

  元曜沏好茶,端入里间。白姬与意娘仍旧对坐说话,两人之间的青玉案上,多出了一个镂刻云纹的檀香木匣。

  元曜垂着头,将托盘中的两盏茶一盏放在白姬面前,一盏放在意娘面前。意娘彬彬有礼地道:“谢谢。”

  “不客气。”元曜道。意娘此时已经掀下了风帽,他有些好奇她长着什么模样,遂偷眼瞥去。灯烛之下,一袭红衣裹着一架白骨端庄地坐着,那颗骷髅头正用黑洞洞的眼眶注视着他。

  元曜的七魂吓掉了六魂,还剩一魂所主的理智让他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鬼!有鬼——”

  意娘用手——不,应该说是雪白的臂骨,——将风帽再次戴上,掩去了骷髅头,抱歉地道:“妾身真是失礼,惊吓到公子了。”

  白姬淡淡地道:“轩之,如此大呼小叫,实在是有失礼数。”

  “可可可……是是是……”元曜惊魂未定,牙齿发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轩之,你先下去吧。”

  “好……”元曜茫然道,随即又惊恐地道:“不,不要,外面太黑,小生害怕!”

  白姬道:“那你就留在这里。”

  “好。”元曜不自觉地靠近白姬。他偷偷瞥了一眼意娘,心中非常恐惧。

  白姬对意娘歉然笑道:“真是抱歉,这是新来的仆役,还没有习惯缥缈阁,有些失礼了。我们继续吧。”

  意娘通情达理地道:“没关系。对了,妾身刚才说到哪里了?”

  白姬笑道:“正说到您和武将军的往事。”

  意娘叹了一口气,道:“妾身与武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结为夫妇,也是恩爱无间,我们发誓生死不离,相惜鬓白。可是,妾身福薄命浅,先他而去。世人都说人鬼殊途,身死缘尽,但妾身不信,他也不舍。妾身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守着这副残骨与他缠绵相守了七年。如果可以,妾身和武郎都愿意永远如此。可是,如今,这副残骨大限已到,即将归尘归土。妾身徘徊人间七年,已经不能入轮回道,这副残骨一旦归尘,妾身的魂魄将无处可以寄托,也无法归地府,等待妾身的将是灰飞烟灭,永堕虚无。唯有返魂香,才能让妾身返魂重生,免去魂消魄散之劫,更能履行当年的承诺,与武郎相惜鬓白。”

  “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归。既然返魂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将它给你。”白姬说着,将青玉案上的木匣打开,匣中有三枚返魂香,大如燕卵,黑如桑葚。“自你进入那具躯体开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后,你就能在那具躯体中返魂重生。”

  “啊!白姬,谢谢您!”意娘的声音充满惊喜,随即哽咽:“您的大恩大德,妾身与武郎没齿难忘。”

  白姬淡淡道:“不必言谢,我只是在做生意而已。你们得到返魂香,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意娘疑惑:“您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至今为止,您并未告诉我们您想要什么。”

  白姬笑了,道:“我要的东西,时机一到,我自会拿走。”

  意娘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白姬让元曜送客,元曜听了意娘的故事,倒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恐惧了,反而有些怜悯这个深情的女人,不,女鬼。

  元曜送意娘出门,红衣枯骨,步履飘忽,她手中紧紧地抱着装有返魂香的檀木匣,用力到指骨几乎箍进木头中,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

  元曜一直不敢看意娘,只是埋头走路。待得意娘出门,他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走好。”

  意娘没有立刻走,她回身将手伸向元曜。一段干枯的臂骨,五指苍白嶙峋,提着那一盏荧荧青灯。

  “妾身颜陋,今夜惊吓了公子,这盏青灯就送给公子,以为赔罪吧。”

  元曜不敢接,更不敢不接,终是硬着头皮接了:“唔,谢谢。”

  意娘笑道:“不客气。”

  意娘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