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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彦笑着坐下,随手翻看元曜放在桌上的《论语》,赞道:“啊,轩之的字写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真有王羲之的风范!”

  元曜谦虚道:“马马虎虎,丹阳过誉了。”

  韦彦十分有兴致,拉着元曜,非要他当场写几个字。

  元曜推却不过,只得提笔,问道:“丹阳要小生写什么?”

  “就写你的名字。”韦彦笑道,趁元曜侧头蘸墨时,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悄悄地放在桌上。

  元曜将狼毫蘸饱墨汁,问:“写在哪儿?”

  韦彦将纸推过去:“喏,写在这里吧。”

  元曜单纯善良,此刻又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想到别的缘故,龙飞凤舞地就写了。

  韦彦嘴角浮出一抹阴笑,事情比想象中更简单,更顺利。他望着元曜,心中冷笑,真是一个纯善的家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没有戒心,相信别人的人呢?!

  韦彦赞道:“果然是好字,价值千金的好字啊!轩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去缥缈阁吧。”

  元曜求之不得,笑道:“再好不过。”

  趁元曜不注意,韦彦将写有元曜名字的纸藏入了袖中。

  韦彦、元曜出了韦府,仍是步行去西市。路上,韦彦没头没脑地道:“缥缈阁虽然有些诡异,但是有许多相当有趣的宝物。你呆在缥缈阁,一定不会觉得无聊,郁闷。”

  元曜听得奇怪,不明白他的话语:“欸?”

  韦彦继续道:“白姬虽然十分奸诈,但也算是一个佳人。美人为伴,红袖添香,可是令人羡煞的旖旎幸福生活,世人求都求不来。所以,轩之,我其实是为了你好。”

  元曜更奇怪了:“欸?!!”

  说话间,两人已经拐进了延寿坊、光德坊之间的小巷,脚下是疯长的春草,身边是缥缈的白雾。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轩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读书人,初次卖身为奴,也许会不太习惯,但是过个三年五载,也就慢慢适应了。不急,反正是终身为奴,你可以慢慢地花时间去适应,去习惯……”

  元曜心中一紧,打断韦彦,“谁?谁要卖身为奴?卖给哪家为奴?”

  两人已经站在了缥缈阁前,韦彦指着四扇大开的木门内,道:“轩之,你要卖身为奴。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你卖给了缥缈阁,卖身契你刚才也签了。”

  唐朝社会,人大体分为贵族(王族、士族),平民,奴隶三等。一旦身为奴隶就低人一等,连平民也不算,等同于牲畜。奴隶不仅没有人身自由,没有人格尊严,甚至被主人打死,也不得伸冤。元曜本是没落贵族,突然一下子降到了奴隶,受到的不仅是人格上的羞辱,更是家族尊严上的伤害。清傲的贵族宁可死去,也决不愿意做奴隶。即使之前一直为债务苦恼,甚至有悬梁自挂的冲动,元曜也从没想过,更不打算卖身为奴。更何况,奴隶不能参加科举,不能步入仕途。人一旦沦为奴隶,此生也就被烙下了卑微、低贱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元曜眼前一阵晕眩,突然明白了什么,摇摇欲坠,“刚才签的是、是卖身契?!丹阳,你可坑苦了小生……”

  韦彦急忙扶元曜:“轩之,白姬说,你如果入缥缈阁为奴,那么你打碎那些宝物必须赔偿的银两全都一笔勾销。放眼长安,无论歌奴、舞奴、胡奴、昆仑奴,都远远不如你的身价,你也算是奴隶中的贵族嘛!这么一想,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元曜闻言,恨不得掐死韦彦。

  韦彦见元曜脸色铁青,突然眼圈一红,滚出了几滴泪,他一边拿袖擦泪,一边道:“轩之,你不要生气,我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我只在凤阁中任一个闲职,薪俸微薄,有心替你还债,却是力不从心。唉,都是我没用,不能偿还缥缈阁的债务……”

  缥缈阁的宝物是自己失手打碎,与韦彦并没有关系。元曜听他这么说,哪里还能继续生气?只能泪流满面,罢了,罢了,都是自己的命不好,合该有此一劫……

  

  008白姬

  缥缈阁,里间中。一架绘着牡丹的屏风旁,白姬与韦彦、元曜相对而坐。一张落款处有元曜签名的卖身契,摊开放在了三人之间的青玉案上。

  白姬与韦彦在说话,而他们话题的主人公——元曜,却愁眉苦脸地静坐在一边,仿佛东、西市中被人货卖的羔羊。

  白姬似笑非笑地望了元曜一眼,十分满意地收下了卖身契:“那么,我就将他留下了。”

  韦彦道:“好,那就这样吧。”

  商谈毕,韦彦告辞。元曜仍旧呆呆地坐在原地,小书生再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羔羊,而眼前的两个人是吃羊不吐骨头的狼。

  韦彦道:“轩之,你就留在缥缈阁吧。你的衣物与书本,我会遣人替你送来。”

  元曜茫然点头。

  白姬送韦彦离开。临出缥缈阁时,韦彦轻声对白姬道:“白姬,我已经让他签下了卖身契,按照约定,水晶帘能给我了么?”

  白姬笑道:“没问题,明天我就让离奴将水晶帘送去韦府。”

  韦彦满意地离去。

  白姬望着韦彦的背影,似笑非笑,“自私,贪婪是人心的底色,用诱惑来试练人心,结果总是充满了惊叹和趣味……”

  白姬回到里间,元曜仍旧坐在原地,但是神色已经从茫然恢复了正常,他清澈的眼眸中并无怨尤沮丧,仍是清明坚定,“白姬姑娘。”

  白姬在元曜对面坐下,笑道:“叫我白姬就可以了。轩之,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可以吧?”

  “当然可以。”元曜点头,他站起身来,侍立在一边。看来,他已从茫然错愕中醒来,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白姬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趣地望向元曜:“韦彦欺骗你,害你沦为奴隶,误你一生功名,你对他没有怨尤,没有憎恨?”

  元曜笑了笑,“他欺骗小生,肯定有他的原由和衷情。小生不怪他,他是一个好人。小生被韦府的家奴欺侮,他带小生入府。小生被帝乙惊吓落水,他跳下水救小生。小生打碎了贵阁的宝物,他为小生费心。来到长安的这段日子,他对小生真的很照顾。小生很感激他。”

  白姬笑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奇特的人。”

  元曜笑了笑,道:“小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人罢了。”

  白姬微微睨目,望着元曜,仿佛在鉴赏一件新奇而有趣的宝物:“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没来由的,小书生打了一个寒战。

  白姬问道:“轩之,你会些什么?”

  元曜道:“小生会读书。”

  白姬问道:“除了读书,你还会些什么?”

  元曜想了想,道:“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不过,不会的东西,小生可以慢慢学。”

  白姬点点头,没有说话。

  元曜试探着问道:“小生必须在缥缈阁中呆一辈子吗?”

  白姬笑道:“你不必呆一辈子,等到缘分尽了,你看不见缥缈阁了,就可以离开了。”

  元曜奇怪:“看不见缥缈阁?!”

  白姬笑了,笑得神秘:“很多人都看不见缥缈阁。只有有缘的人,才能走进缥缈阁。”

  元曜不是很明白白姬的话。他想起从小他就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他对看不见那些东西的人说起时,那些人都笑他疯痴。而那些奇怪的东西,尽管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看见,但确确实实存在着。看不见,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只是因为无缘。他想,白姬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白姬带元曜熟悉缥缈阁的环境。缥缈阁的格局与东、西市中所有的商家一样,一楼分为正厅、里间、后院。正厅即是店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宝物;里间用来招待熟客、特殊客人,也陈设着少量奇珍异宝;后院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一棵花开纷繁的绯桃树突兀地立在一口古井边。后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笼子,笼子中豢养着或中土,或西域的奇异鸟兽,大部分鸟兽元曜从未见过。

  白姬指着古井,道:“记住,每逢十五,不要靠近那口井。”

  元曜心中奇怪,但还是点头:“知道了。”

  白姬领着元曜,从里间的楼梯上到二楼。二楼只有两间房,大的那一间是仓库,堆满了比楼下大厅中更多的古玩,由于光线太过沉暗,宝物上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看不出是些什么东西。

  白姬点上一支蜡烛,带元曜进入仓库,四处转了转,告诉他:“金玉在东,字画在西,香料在南,珠宝在北,中间是扇、屏、炉,鼎,塔之类。记住位置,以后免不了让你来取东西。”

  元曜点头记下。两人继续向前走,在微弱的烛光中,浮现出一座通往三楼的楼梯。三楼?!从外面看,这缥缈阁明明只有两层……

  元曜心中十分奇怪。

  白姬的容颜在烛火中显得缥缈如雾气,但语气却十分郑重,“轩之,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踏上那座楼梯,切记!切记!”

  元曜心中疑云重重,却只能点头:“知道了。”

  二楼的另一个房间是白姬的香闺。按礼数,元曜应当回避,但是白姬并不介意,仍领他进去走了一圈。房间素净而简约,除了一方铜镜台,一扇仕女游春画屏风外,几乎没有什么摆设。

  西边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卷轴画,吸引了元曜的视线。画中山峦起伏,远山近山互相重叠,意境极是仙灵清幽。山峦间腾起几缕袅袅炊烟,绵延不绝地飘荡着。元曜本以为是画上的烟雾,但仔细望去,那炊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不断地袅袅升起。

  白姬笑道:“那是终南山的道士们在炼不老仙丹呢。”

  元曜吃惊,突然,身后传来三名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哈哈,有人来了。”

  “嘻嘻,可惜是个呆子。”

  “呵呵,是呢,傻头傻脑的,还有一股酸味。”

  元曜急忙回头,声音戛然而止,房间中空荡荡的,除了他和白姬外,没有一个人。刚才发出笑声的女人,明显不是白姬。

  元曜的目光定格在那一扇仕女游春画屏风上。屏风上碧池澹澹,倒影杨柳,三名妩媚的宫装侍女正笑吟吟地站在牡丹花丛中。

  元曜一头冷汗,莫非,是屏风上的少女在说话?屏风上的人怎么能说话?这缥缈阁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