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席间吃得太饱,元曜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站着等崔循。崔循的书桌上放着许多书,小书生爱书成癖,忍不住走过去瞧。他本以为是四书五经之类的,谁知却是西域传来的巫术咒术之类的书。

  元曜心中一惊。崔循是一介知书识礼的文人,又是朝廷命官,怎么会读这些不入流的坊间读本?

  “砰!”一颗石子打在了元曜的后脑勺。

  “哎哟!疼!”小书生回头,却没看见人。

  “砰!砰!砰!”又是几粒石子打在了元曜的头上,背上,疼得他几乎流出了眼泪。

  “是谁在恶作剧?!!”元曜生气地道。

  “咯咯,咯咯咯……”小孩子清脆无邪的笑声从头上传来。

  元曜抬头。房梁上趴着一个小孩,脸若银盆,眼如葡萄,全身只穿着一个红色肚兜。他笑嘻嘻地望着元曜,手上还抓着一颗石子。

  “原来是你!婴鬼,你今天得和小生一起回缥缈阁……”

  “咯咯,不回去。”小孩脆生生地道,他对准元曜的头,把手上的石子扔了过去。小书生躲闪不及,正中额头。

  “这由不得你!”元曜揉着额头上的包,生气地道。

  “我不回去,回去了又得一个人呆在黑暗冰冷的井底。在这里,父亲很疼我,很爱我,我会帮他做很多事,他也舍不得让我回去。”

  元曜刚要说什么,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

  “咯咯——咯咯咯——”婴鬼笑着消失了。

  崔循走进书房,看见元曜,拱手道:“刚才无法脱身,让元公子久候了。”

  “哪里哪里。”小书生客套道。

  “元公子今天为了什么事情前来,崔某大概也能猜到。这么说吧,元公子如果来要银子,一切好说。如果来要婴骨笛,恕崔某不能归还。”

  元曜道:“崔大人,当初说好婴骨笛不卖,只是借你一用。等你家宅平安之后,还归还缥缈阁。”

  崔循冷笑,“当初有这样说过么?崔某怎么不记得了?!”

  “崔大人,你……”小书生一时无言。

  “来人啊!”崔循大声道。

  一名家仆闻命而来。

  “阿福,你去账房取五百两银子,给这位元公子。元公子,上次送去缥缈阁的谢礼,加上这五百两银子,怎么也可以抵得上婴骨笛的价钱了。当然,白姬如果觉得价格不够,崔某还可以再添一些。”

  “崔大人,这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婴骨笛乃是不祥之物……”元曜急忙道。

  崔循一摆手,打断了元曜的话:“元公子不必多说,即使是不祥之物,崔某也要留下婴骨笛。还请转告白姬,请她成全。”

  照这个情形看,崔循是铁了心不还婴骨笛了。元曜叹了一口气,拱手一揖,“算了算了,银子就罢了。崔大人您好自为之。小生告辞了。”

  元曜推却了银两,告辞离开崔府,心里闷闷的。他突然想起了离奴的话,“这就是崔循不还婴骨笛的原因了。他八成是尝到了甜头,想驱使婴鬼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哩!人都是一样,贪婪无厌,得陇望蜀。笨书呆子,婴骨笛不祥,可是谁在乎?只要欲望能够实现于朝暮间,哪怕饮鸩止渴,作茧自缚,也有人愿意去做。”

  难道只要能助自己达成欲望,哪怕是邪魅,人们也捧在手心,爱若神明,舍不得放手?

  元曜回缥缈阁时,路过太平坊。有一户朱门大宅在办丧事,从围墙外都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悲切哭声。从街坊口中,元曜得知办丧事的人家是右散骑常侍何起家。三天前,何起暴毙了,和他走得很近的一个从南方来的术士也在当晚死了。

  “何常侍和南国术士的死,是崔循驱使婴鬼干的么?”晚上在缥缈阁后院纳凉时,元曜问白姬。

  白姬倚坐在胡床上,月白色的披帛长长地拖曳在地,随着草浪起伏,如同流动的水。

  “应该是吧。”白姬对这件事情并不关心,甚至也不在乎婴骨笛是否拿回来了。她在乎的是放在玛瑙盘里的圆滚滚、碧幽幽的大西瓜。

  白姬美目微睨,“轩之,今天的瓜很特别。”

  元曜道:“这瓜是小生从崔府回来时,在街边的一个瓜农那里买的,和平常一样花了六文钱,哪里有什么特别的?”

  白姬笑而不语。

  离奴嚷道:“书呆子,快把瓜切了,主人还等着吃呢。”

  元曜拿起胡刀,剖开西瓜。刀锋如水,没入瓜中时,一缕青烟从瓜中溢出。西瓜一剖为二,中间本该是红色瓜瓤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谁从里面把瓜瓤给掏空了。从西瓜中溢出的青烟渐渐幻化成九个小孩子。九个小孩子都是五六岁年纪,有男有女,形貌迥异。他们咯咯地笑着,围着元曜转圈,唱着童谣:“大西瓜,大西瓜,滚落坟头卧软沙。敲碎绿碗盛红肉,蛟蛇魑魅笑哈哈。”

  元曜吓了一跳,“白姬,这些小孩子是什么人?”

  白姬掩唇而笑:“他们是小鬼。”

  “别、别闹……”元曜推开了一个想往他身上爬的小鬼,问道:“他们怎么会出现在缥缈阁?”

  “是轩之你带他们进来的啊!他们在西瓜里,轩之你把西瓜买回了缥缈阁。”白姬摇扇而笑。

  一个小鬼看见离奴,垂涎欲滴,伸手想去剜它的眼珠子吃。黑猫炸毛,腾地一下身形变大了数倍,形如猛虎,身姿矫健,尾巴变成了九条,在身后迎风舞动。

  夜色中,九尾猫妖的口中喷着青色的火焰,碧色的眼睛灼灼逼人。九个小鬼吓得一哄而散,又化作一缕轻烟,钻回西瓜里去了。

  元曜吃惊地望着被自己一剖为二的西瓜又合成了完整的一个,仿佛他从来没有切开过一样。

  “欸?!!”小书生目瞪口呆。

  离奴又恢复了黑猫的模样,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扑草丛中的流萤去了:“喵——”

  草地上,被九尾猫妖吐出的碧火灼烧的地方荒凉死寂,寸草不生。

  “刚才……那是离奴老弟吗?”元曜惊道。

  白姬笑道:“那才是离奴本来的模样。”

  “它怎么会有九条尾巴?”

  “猫有九命,化作九尾啊。”

  “白姬,这西瓜怎么办?为什么西瓜里会有小鬼?”

  白姬鼻翼动了动,“我嗅到了咒术的味道……这西瓜是怎么回事,还是让西瓜自己来告诉我们吧。轩之,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出去走走啊?”

  “可是,会……”犯夜。元曜话未说完,白姬拍了拍他的肩膀。

  元曜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身后,另一个元曜正跪坐在草地上,手拿胡刀,保持着切西瓜的姿态。

  “这样,就不会犯夜了。”白姬掩唇而笑。

  元曜道:“虽然不会犯夜了,可是去哪里弄清楚西瓜的事呢?”

  “轩之,你在哪里买的西瓜?”

  “光德坊和延康坊的交界处。”

  “抱着西瓜,我们去光德坊和延康坊的交界处吧。”

  月光清亮,夜风徐徐,陷入睡梦中的长安城阒静如死。白姬和元曜踏着月光,来到了光德坊和延康坊的交界处。当然,此刻这里静寂无人,瓜农早已收摊离去。

  “现在,该怎么办?”元曜问白姬。

  “把西瓜放下,它自己会告诉我们它从哪里来。”

  元曜觉得很奇怪,但还是把西瓜放在了地上。大西瓜安静地躺在地上,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元曜怀疑地道:“小生觉得它不会告诉我们它从哪里来。”

  白姬笑了笑,“轩之,你不问它,它怎么会告诉你?”

  “啊!问一个西瓜?!”

  “是啊,问一个西瓜。”白姬笑道。

  元曜皱了皱眉,“喂,西瓜,你是从哪里来的?”

  西瓜依旧静默。

  “轩之,要有礼貌……”白姬提醒。

  元曜一怔,耐着性子,向西瓜作了一揖,“敢问西瓜大人,你来自何处?”

  元曜活了二十年,虽然妖鬼见了不少,怪事遇上很多,但是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西瓜说话。他决定洗耳恭听。然而,令元曜失望的是西瓜没有说话,它回答元曜的方式十分沉默,也十分有效。——西瓜在地上滚动了起来。

  “跟着它走吧。”白姬道。

  西瓜在前面滚动着,白姬和元曜跟在后面。碰见巡逻的禁卫军时,西瓜就停了下来。禁卫军从元曜和白姬身边走过,仿佛看不见他们,也看不见西瓜。西瓜将白姬和元曜带到了僻静的永和坊,停在了一所废弃的荒寺前。

  白姬,元曜跟着西瓜走进荒寺,从荒烟蔓草、断壁残垣,和倒塌的缺了一半身体的佛像来看,这座寺院已经废弃很多年了。寺院后面有一大块旷地,不知道被谁辟作了瓜田。西瓜的来处大概就是这里了。距离瓜田不远处,曾经是僧舍的地方,引起了白姬的注意,她微微翕动鼻翼,“有奇怪的味道……”

  元曜想起白姬之前的话,问道:“咒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