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您醒醒啊!”

  “太君,您不要伤心了!”

  “太君,您要保重身体……”

  元曜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大一边抹泪,一边解释道:“我们兄弟十人中,母亲最疼爱九弟。九弟被河水冲走之后,她老人家就茶饭不思,整日垂泪。仔细一看,元公子你和九弟长得颇像,母亲年迈,有时候会犯点儿糊涂,她肯定是把你当成九弟了……”

  不一会儿,马老太君悠悠醒来,向元曜招手,泪眼迷蒙:“九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过来,让为娘仔细看看你……”

  元曜踟蹰。白姬小声道:“老太君既然误认为你是九儿,你就装成九儿宽宽她老人家的心吧。治愈人心,也是一种积福的功德。”

  马大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元曜,“元公子你就行行善,装作是九弟,宽慰一下母亲她老人家吧。”

  元曜素来心善耳软,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况且,眼前这个丧子的慈祥老妇,让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也就向马老太君走了过去。

  马老太君一把搂过元曜,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哭泣,一边“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地叫唤。元曜陷入马老太君的怀抱,只觉得被一团软绵绵的肉包围,无法呼吸,更无法挣脱。

  就在元曜窒息到快要晕过去的瞬间,马老太君松开了他,伸手捧着他的脸,泪眼迷蒙:“九儿,你瘦了,瞧这一把骨头,都不像以前白白胖胖的九儿了……你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苦命的九儿啊……”

  马老太君一边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一边又把元曜抱在怀里使劲揉。元曜被马老太君揉得奄奄一息,无力地冲白姬道,“救……救命……”

  白姬以袖掩唇。

  众人正在闹着,有仆人进来禀报,“老太君,花厅中已经准备好夜宴了。”

  马老太君闻言,对白姬道:“那就去花厅?”

  “客随主便。”白姬笑道。

  马老太君舍不得放开元曜,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九儿陪着为娘。”

  元曜被揉得奄奄一息,靠着马老太君坐着,看什么东西都恍恍惚惚。八名身强力健的男仆走到胡床边,弯下腰身,连胡床带人抬起马老太君和元曜,走向花厅。

  白姬、离奴、马氏五兄弟跟在后面。

  元曜光着的脚丫子在胡床边晃荡着,马老太君见了,宠溺地笑道:“九儿,你总是改不了喜欢光着脚的坏毛病。不穿鞋子,仔细路上的碎石子割坏了脚!”

  不穿鞋子,仔细路上的碎石子割坏了脚!简单的一句关切话语,让元曜的心中一酸一暖,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孩儿以后会记得穿鞋,母亲不必挂心。”元曜笑着对马老太君道。

  马老太君闻言,眼眶一红,又抱着元曜揉了起来,“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

  众人来到花厅,花厅中灯火煌煌,瓶花绽笑。一张长约七米,宽约两米的梨花木桌摆在花厅中央,木桌上摆满了山珍海错,美味佳肴。男仆将马老太君的罗汉床放在了上首。马老太君对白姬、离奴笑道:“白姬请坐,狸君也请坐。”

  白姬和离奴在客座坐下。马氏五兄弟坐在下首相陪。

  元曜坐在马老太君身边,望着眼前的珍馐佳肴,心中有些奇怪。这些装在精美食器中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但是不是鲜蔬海味,也不是六畜八珍,完全看不出来它们是用什么食材烹饪的。

  珍珠帘后,几名穿着褐色衣衫的乐师捧着乐器演奏乐曲,轻缓而悠扬。

  马老太君对白姬道:“食物粗陋,请不要嫌弃。”

  “老太君客气了。菜肴如此丰盛,怎么会粗陋?”白姬笑道。可是,她几乎不动箸,只是喝着琥珀杯中的镜花蜜。

  离奴倒是举箸如飞,吃得很欢快。

  马老太君笑道:“今年的镜花蜜,味道如何?”

  “很美味。”白姬笑道:“春分那一晚,我也本想去月之湖取一些,可惜有事情耽误了。第二夜再去月之湖时,镜花蜜已经没有了。”

  “镜花蜜是好东西。长安城的千妖百鬼每一年都在等着春分之夜,镜花盛开,去往月之湖取蜜。僧多粥少,去晚了,自然没有了。老身今年去得早,取了不少,明天送你一些带回缥缈阁吧。”

  白姬笑了:“如此,多谢老太君。”

  元曜很好奇地喝了一口镜花蜜,澄黄色的蜜汁,入口清冽如水,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甘甜,让人神清气爽。元曜刚要喝第二口,马老太君爱怜地看着他,“我的儿,你都瘦成这样了,怎么还一个劲地喝稀的?来,来,张开嘴,要多吃一些肉……”

  马老太君夹了一些肉菜,一个劲地往元曜嘴里塞。元曜却不过马老太君的热情,全都囫囵吞到了肚子里,一股极腥,极腻的味道,充溢了他的嘴。

  元曜疑惑,“这些都是什么菜,怎么这么腥腻?”

  马老太君笑眯眯地道:“儿啊,这些都是你平日喜欢吃的菜啊!”

  马老太君端起一个荷叶纹六曲银盘,里面装着白花花的肉,晶莹雪白。马老太君用银勺剜了一块肉,喂进元曜嘴里,“这个清蒸肉芽不腥,来来,我的儿,再吃几口……”

  白肉入口即化,软软的,果然不腥腻,似乎还有点清甜。元曜又吃了几口,很是受用。

  马老太君又端起一个六瓣凸花银盘,里面盛着炸得金黄酥脆的东西。马老太君用象牙箸夹了,塞进元曜嘴中,“我的儿,你瘦得都只剩皮包骨了,可怜见的,这次回来,一定要多吃一点……”

  说着,老太太又流下泪来。

  元曜心中一酸,不忍伤老人的心,张口就吃了。这道菜不知道是什么,金黄的外皮裹着黢黑的肉,吃着很腥。元曜吃了三个,实在吃不下去了,但是老太太还要给他夹。元曜胡乱从桌上端起一碗汤食,道:“唔,孩儿还是更爱喝汤。”

  担心马老太君还给他喂那炸得金黄的东西,元曜急忙喝了一口汤,把嘴巴填满,汤的味道十分鲜美。他又吃了几个汤里的乌色丸子,口感像是鹌鹑蛋,但蛋白是乌色的,蛋黄是黑色的。

  马老太君看了,又抹泪,“我的儿,你还是改不了贪吃珍珠汤丸的毛病,那东西吃了积食,要少吃一些……”

  夜宴中,马老太君把元曜当做失而复得的爱儿,一个劲地给他喂食。元曜心善,怕马老太君伤心,也就一个劲地吃。看着马老太君开心的笑容,元曜虽然肚子撑得难受,但心里却很开心。能让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展颜欢笑,他多吃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白姬一边喝着镜花蜜,一边听乐师演奏乐曲。离奴和陪坐的马氏兄弟猜拳斗酒,笑声不绝。月色清朗,瓶花绽笑,夜宴的气氛十分融洽欢乐。

  夜宴进行到尾声时,元曜已经撑得神志不清了,他隐约听见马老太君对白姬道:“今夜已晚,恐回城不便,不如暂且在此歇下?”

  白姬笑道:“也好。”

  元曜又听到有人来报:“禀报太君,住在隔壁的穷书生说咱们府里太吵,让他睡不着觉,烦请太君开夜宴时小声一点。”

  马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可怜见的孩子,老身忘了他眼疾尚未好,吵了他休息……你去告诉他,夜宴已经开完了,让他安心休息。另外,拿点草药和吃食给他……”

  马大道:“那穷书生又腐又酸又聒噪,不如孩儿带人去将他乱棍打走,何必给他草药和吃食?”

  马老太君呵斥道:“住口!咱们是有身份的大户人家,怎么可以做那种仗势欺人的事情?!怎么说,咱们都和那孩子做了半年邻居,将来也还会继续再做邻居,万万不可把人给得罪了。邻里之间,不论身份,都应当和睦相处,互相照应,才可以大家太平,大家安乐。古人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唉,你们这些孩子啊,年轻气盛,盛气凌人,将来迟早会因此吃大亏……”

  马老太君训斥儿子的声音渐渐模糊,元曜已经被人抬入客房中休息了。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梦里他走在一片树林里。他前面不远处是一个小山岗上,山岗上躺着一个年轻的书生,他正在“哎哟哎哟”地叫唤。元曜奇怪,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兄台,你怎么了?”

  书生一直闭着眼睛,听见有人问他,叹了一口气,“唉!我的眼睛疼得厉害。这位老弟,你能帮帮我么?”

  元曜有些为难,“小生不懂岐黄之术,不知道怎么医治眼疾……”

  “不懂医术没关系。老弟,你帮我看看,我的眼睛里长了什么东西,疼得受不了了哟!”

  元曜心生怜悯,“上半夜小生光着脚走山路,脚很疼,还流血了。脚痛尚且让人不能忍耐,更何况是娇嫩的眼睛?兄台,小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是可以替你看一看究竟眼里长了什么。”

  “多谢老弟。”书生欢喜地道:“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双鞋子。”

  元曜坐在书生旁边,让他睁开眼睛。月光下,书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没有眼珠,几株杂草从他的眼眶中慢慢长出,还有一只蚱蜢从中跳出来,诡异而可怖。

  “我的眼睛里长了什么?”书生急切地问元曜。

  元曜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元曜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光景。阳光灿烂,鸟鸣山幽,他正躺在一片荒草丛中,头上是一棵如伞的树冠,没有华丽如宫阙的马府,也没有眼里长草的书生,甚至连白姬和离奴都不见了。

  元曜吃了一惊,“白姬,离奴老弟,你们在哪里?!白姬,白姬你在哪里?!”

  “轩之,不要吵,让我再睡一会儿……”白姬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元曜循着声音抬头望去。一条手臂粗细的白龙正盘在树枝上睡觉。白龙眼微阖着,鼻翼轻轻翕动,它通体雪白晶莹,犄角盘旋如珊瑚,身体柔软如云朵。一只小黑猫也懒洋洋地睡在白龙旁边。

  “白姬,马府和马老太君上哪儿去了?!还有,小生昨晚梦见了一个眼睛里长草的书生,太吓人了!!”小书生激动得手舞足蹈。

  “吵死了!”黑猫不耐烦地道:“眼睛里长草的书生,是不是躺在那边那一个?”

  元曜顺着离奴的目光望去,离他十余步远的地方,有一座破败的荒冢。一架雪白的骷髅暴露在阳光下,它的眼眶里长满了杂草。

  “妈呀!”小书生吓得跌倒在地。

  “唉!离奴,轩之胆小,你又吓他。”白龙埋怨黑猫,可是它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愉快。

  元曜定了一会儿心神,才举步朝荒冢走去。他想起昨晚书生眼疼的模样,心中又生了怜悯,想去替骷髅拔掉眼中的杂草。元曜仍是赤着脚,每在地上走一步,脚就被碎石子硌得疼。元曜来到骷髅前,开始拔骷髅眼中的杂草。无论如何,都是读书人,希望他不要再眼疼了。

  拔干净骷髅眼中的草,元曜向骷髅作了一揖,“希望兄台以后眼睛不会再疼了。小生告辞了。”

  骷髅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元曜,上下颌骨的纹路看上去像是在微笑。

  元曜回到树下时,白龙和黑猫已经化作人形。——一名妖娆的白衣女子,一名清秀的黑衣少年。白姬摘了一片蕉叶做扇子,摇扇,“日头出来了,天也热了,还是回缥缈阁吧。”

  “白姬,马府在哪里?你不是来收房子的吗?”元曜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