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府就在你的脚边啊。”白姬笑道。

  元曜垂头。一座华宅的木雕静静地放在荒草之中,木雕约有棋盘大小,宅院里三重,外三重,雕工极其精细,假山园林,亭台楼阁一应具全,栩栩如真。

  元曜蹲下去细看,认得是他昨晚和白姬、离奴去的马府。元曜的目光移向花厅,花厅中央放着一张很大的梨花木桌,木桌上似乎还剩有夜宴的残羹冷炙。

  宅院门口,一只褐色的蚂蚁缓缓地爬下台阶,去往草丛中了。

  蚂蚁?马府?元曜脑中灵光一闪,黑着脸问道:“白姬,我们昨晚不会是在蚂蚁群里吧?”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昨晚的夜宴很愉快啊。”白姬掩唇笑道。

  说到夜宴,元曜这才感觉到他的肚子还是饱饱的,估计到明天都不会觉得饿。昨晚,他实在是吃得太撑了。

  “轩之,你拿着木雕,可能有点儿重,注意不要弄坏了。”白姬对元曜道。

  元曜捧起木雕,他终于明白白姬来收回的房子就是借给蚂蚁住的这个木雕。元曜想起马老太君慈祥富态的面容,心中有些伤感。

  “白姬,蚂蚁的新家在哪里?”

  “昨晚,马老太君说在一棵老槐树下。喏,应该是那里。”白姬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道。

  白姬、元曜、离奴走到老槐树下,只见树下有一个大洞,一群红褐色的蚂蚁正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元曜趴在地上向树洞里望去,一只体型庞大的,黑色中带着金色的母蚁被一群蚂蚁簇拥着,躺在蚁洞深处。那,就是昨夜亲切地抱着他,给他夹菜喂菜的马老太君。

  不知怎的,元曜心中一酸,流下泪来。慈爱的马老太君,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的马老太君,竟然是一只蚂蚁。

  蚁洞外的槐树枝上挂着三个小灯笼一样的东西,看上去似乎是某种植物的花朵,花中盛着澄黄的蜜汁。

  “啊!这是马老太君送的镜花蜜!”白姬开心地道。

  元曜擦干了眼泪,心中还是说不出的伤感。

  回长安城的路上,白姬、离奴轻快地走在前面,元曜抱着木雕怏怏地跟在后面,他的脚上全是磨起的血泡,非常疼。忽的,元曜被一根藤蔓绊了一下。他低头望去,一双绒草编织的鞋子躺在草丛中。

  “咦?这里怎么会有一双草鞋?”元曜大喜。

  白姬望了一眼草鞋,掩唇笑了:“轩之,这是有人特意为你做的呢。还不快穿上?”

  “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双鞋子。”元曜想起昨夜书生的话,心中一惊,这莫不是骷髅为他编的?!

  白姬催元曜穿上,元曜也实在不愿意再赤脚走路了,硬着头皮穿了。草鞋很合脚,很舒服,小书生步履如风,笑容满面。白姬见了,又开始盘算新乐趣了,“轩之啊,昨晚的夜宴,你觉得菜肴美味吗?”

  小书生开心地道:“虽然有些菜很腥很腻,但是很美味。”

  “你想知道这些菜是用什么做的吗?”白姬笑得诡异。

  小书生摸着饱饱的肚子,好奇心上涌,“是用什么做的?”

  “轩之最爱吃哪道菜?”

  “清蒸肉芽,肥而不腻,很可口……”小书生回味道。

  “那是蛆。”

  “炸的酥黄香脆的黑肉……”

  “那是蜘蛛腿。”

  “那碗珍珠汤丸……”

  “那是蚊子卵。”

  在元曜弯下腰狂吐之前,离奴飞快地抢过了木雕。回缥缈阁的路上,元曜的脚倒是不疼了,他又开始吐得翻江倒海,几乎呕出了苦胆。

  白姬眨了眨眼,笑道:“轩之,马老太君很喜欢你,说不定还会请你去赴百虫宴……九儿,你可要习惯吃虫啊,不然为娘会伤心的……”

  “小生……打死都不去了……”元曜哭丧着脸道。

  “轩之,你不要哭丧着脸嘛。”白姬道。

  “小生胃疼得笑不出来啊!”

  “离奴不是也吃了很多虫子吗?他现在没有吐啊。”

  “小生怎么能和离奴老弟比,它是猫,小生是人。”

  “为什么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众生。”

  “小生觉得,人和非人还是有着微妙的区别。”

  “什么微妙的区别?”

  “比如,吃不吃虫子的区别。”

  阳光灿烂,清风明媚,白姬、元曜、离奴朝长安城中的缥缈阁中走去。今日,又有谁来买欲望?

  (《虫宴》完)

  第三折:《无忧树》

  001 太平(1)

  三月,微雨。长安,西市。

  缥缈阁中,离奴单手支颐,倚坐在柜台边,他的脸色有些忧郁。两叠鱼干放在柜台上,他却完全没有食欲,甚至连小书生趴在一张美人靠上睡午觉,他也懒得去责骂他偷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元曜睡足之后,醒了过来。他见离奴还保持着他入睡前的忧郁姿势,不由得一愣,“离奴老弟,你最近怎么郁郁寡欢?”

  “爷不开心,关你什么事?去去去,市集买菜去,别烦爷了!”离奴生气地道。

  “哦,好。”元曜起身去厨房拿了菜篮,又到柜台后取了一吊钱,“离奴老弟,今天要买什么鱼?”

  离奴道:“不许买鱼,买些青菜豆腐什么的吧。从今天起,爷要斋戒吃素了。”

  “为什么?”元曜奇怪。

  离奴瞪眼,“问这么多做什么?爷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元曜道:“自从进了缥缈阁,每天吃的东西除了鱼,还是鱼,小生已经好久没吃肉了。趁着离奴老弟你斋戒,小生去买些肉来,烦请离奴老弟做给小生吃。”

  离奴磨牙,“书呆子,你想吃什么肉?”

  元曜美滋滋地想了想,道:“春日宜进补。小生打算去买些羊肉,请离奴老弟加上香料和蜂蜜烤一烤,一定很美味……”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爷斋戒,你个书呆子还想吃烤羊肉?!小心爷把你加上香料和蜂蜜烤来吃了!!”离奴气呼呼地骂了小书生一顿,把他赶去了市集。

  元曜在市集买了一些青菜、豆腐,他觉得吃青菜、豆腐晚上肯定会饿,又绕道去光德坊,在一家远近驰名的毕罗店里买了两斤蟹黄毕罗做夜宵。

  元曜走在光德坊外的大街上时,熙来攘往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一列威武的仪仗队在前面开路,路人纷纷退避,让开了一条通路。元曜被人群推攘着,退到了路边的屋檐下。

  一辆华丽的车辇缓缓而来,几名男装侍女骑在高头骏马上,簇拥着马车。车辇装饰得十分华丽,湘妃竹帘半垂着,金色流苏随风飞舞。从半垂的竹帘缝隙望去,可以看见一个女人优雅的身影。

  这是什么人?出行如此排场?元曜正心中疑惑时,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是太平公主……”

  “听说,她这三个月都在感业寺吃斋,为国祈福,真是一位美丽而高贵的公主啊!”

  “她这是要去皇宫,还是回公主府?”

  “从路线上看,肯定是回公主府啊。”

  原来是太平公主,怪不得出行如此大的排场。太平公主是高宗与武后的小女儿,她生平极受父母兄长,尤其是母亲武后的宠爱,权倾长安,被称为“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她的丈夫是高宗的嫡亲外甥,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不过,不知为什么,坊间传言,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尊贵公主一直阴郁寡欢,似乎从来不曾快乐过。

  元曜活了二十年,还没见过公主,不由得探头张望。突然,一阵风吹过,太平公主的手绢飞出了马车,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迎头盖在了元曜的脸上。

  “呃!”小书生眼前一黑,手舞足蹈。

  马车停了下来,太平公主低声对一名男装女侍说了句什么,女侍骑着马,带着侍卫走到元曜跟前,冷冷地道:“公主有令,带他过去。”

  元曜被抓到了马车前,吓得冷汗浸额,急忙深深地作了一揖,“小生,小生参见公主……”

  太平公主翕动鼻翼,隔着竹帘道:“你的身上有水的味道,和一个人很像,不,她不是人。天上琅環地,人间缥缈乡。你知道缥缈阁吗?”

  元曜吃惊,垂头道:“小生正是从缥缈阁出来,前来市集买菜的。”

  太平公主不顾礼仪,伸手掀开了车帘,“你抬起头来。”

  元曜抬起了头,正好对上一张美丽的脸。太平公主不过二十四五岁,方额广颐,肤白如瓷,眉若刀裁,唇如点朱,乌发梳作倭堕髻,发间偏簪一朵金色的芍药,华丽而高贵。太平公主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意,温暖如阳光,似乎非常快乐。

  元曜觉得有些奇怪。坊间传言,太平公主郁郁寡欢,性格阴沉,怎么看起来,她好像很阳光,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