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只好作罢,“待小生回来,再和沈兄细叙。”

  沈楼抱拳道:“书老弟,不,元老弟慢走。”

  白姬回头道:“沈君,今日就拜托你照看缥缈阁了。”

  沈楼抱拳道:“白姬放心,在下一定会看好缥缈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多谢沈君。”白姬点头,转身离开了。

  烟雨濛濛,柳色如烟。白姬撑着紫竹伞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元曜跟在她身后。白衣竹伞,古城飞花,与这朦胧的烟雨一起构成了一幅寂寥而清雅的图画。

  白姬、元曜来到太平府,两名宫装侍女早已迎候在门口,她们向白姬敛衽为礼,“公主已等候多时,请随奴婢入府。”

  白姬点头,“请带路。”

  白姬、元曜跟随两名侍女进入公主府。元曜很奇怪,两名侍女虽然走在雨中,但衣衫、头发都没有一点儿湿痕。

  太平府中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树,花林曲池,看得元曜眼花缭乱,坊间传言太平公主奢华无度,铺张靡费,看来果真如此。

  转过一片翠叶如玉的凤尾竹林,两名侍女带白姬、元曜来到一座临水的轩舍中。眼前一道飞瀑如白练般垂下,跳动的水珠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飞瀑下汇聚成一片幽碧的水潭,如同一块滑腻厚重的古玉。水潭边,一架巨大的水车正在咿呀有声地转动,水车旁是一座搭建在浅水中的华美轩舍。

  远远望去,华美的轩舍中,珍珠白的帘幕被春风掀起,水墨画的屏风后隐约浮现一个高贵而优雅的身影。元曜猜测那应该是太平公主。

  八名梳着乐游髻的女侍侍立在华舍的长廊上,白姬、元曜走上长廊,白姬收了伞,元曜也收了伞,两名侍女接过了伞,退下了。

  白姬、元曜继续跟着引路的侍女走在长廊上。

  刚一踏入华舍中,两名侍女倏地变成了两个薄薄的、手掌大小的纸人,委顿在了地上。元曜吃惊,他仔细一看,纸人是用不浸水的油纸裁的,怪不得淋不湿。

  “公主的道术越发精进了。”白姬笑道。

  “祀人过誉了。”远远地,太平公主隔着屏风道。

  白姬走向太平公主,元曜跟在她后面,两人转过水墨画屏风,看见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穿着一袭胭脂底色的锦缎宫装,红裙上用火色丝线精心绣着九十九朵或开或闭,花姿各异的芍药。妃色抹胸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姿,半透明云雾状的金色披帛包裹住她雪白细长的胳膊和曲线优美后背。她那长长拖曳在地的披纱上,以极细的火绒线,绣着无数或飞或停,神秘美丽的蝴蝶。

  太平公主坐在锦垫上,低垂着头,正在飞针走线地绣着一幅约莫两尺长的刺绣。

  太平公主没有抬头,仍在飞针走线,“祀人,你终于来了。”

  白姬笑了笑,没有说话。

  祀人?祀人是谁?元曜心中奇怪,难道白姬的真名叫祀人?白姬一直说非人禁止言名,太平公主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太平公主抬起头,望了一眼白姬身后的元曜,“你是上次的那位书生……”

  元曜赶紧作了一揖:“小生参见太平公主。”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

  “元曜?”太平公主笑了,“果真是结妖缘的名字。”

  元曜不敢反驳。

  “来人,赐座,看茶。”太平公主吩咐道。

  “是。公主。”两名梳着双螺髻的红裙侍女领命退下。

  不一会儿,侍女拿来锦垫,端来香茶。白姬、元曜坐下喝茶。白姬道:“才雨水时节,公主就招祀人来补结界,未免太早了一些。”

  太平公主一边刺绣,一边对白姬道:“其实,我叫你来,倒不全是为了修补结界。最近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让我觉得不安。”

  白姬一边喝茶,一边问道,“什么事情?”

  太平公主抬起头,“近来,我觉得心情特别愉悦,特别欢畅。”

  元曜噗出了一口茶,心情快乐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么?太平公主为什么反而觉得不安?

  太平公主道:“高兴的事情,会让我觉得心情快乐;悲伤的事情,也会让我觉得心情快乐。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忍不住想笑,哈哈大笑。前几天,显哥哥的一位宠妃殁了,我进宫安慰显哥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在满脸泪痕的显哥哥面前哈哈大笑了起来,显哥哥很生气。母后也把我叫去责备了几句。我想这一定是妖怪作祟,一定是恶鬼要来吃我。”

  白姬道:“在长安城,没有妖鬼能够闯入我布下的结界。如果太平府的结界被破坏了,我在缥缈阁中会知道。”

  太平公主道:“如果不是在太平府,那会不会是在外面碰上了妖孽?年初,我奉母后之命去感业寺吃斋祈福,会不会是在感业寺时碰上了妖魅?”

  白姬道:“我给你的玉坠,你一直佩戴着吗?”

  太平公主点头,“一直佩戴着,从未离身。”

  “那么,就不会是恶鬼、妖魅作祟了。”

  白姬望了一眼太平公主,微微皱眉,“今天,仔细一看,你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太平公主奇道:“哪里不一样?母后、薛绍,高戬和侍候我的女侍们也都说我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白姬淡淡地道:“你会开怀地笑了。”

  太平公主一愣。

  白姬低头,望了一眼太平公主正在绣的图,“这是什么?”

  太平公主这幅刺绣才刚开工,还没有轮廓,只依稀勾勒出一点儿形状,像花,像树,又像鸟兽。

  太平公主道:“我最近总在梦里见到一棵树,觉得很美,就想绣出来。”

  “啊,多绣一幅送给我吧。”白姬笑道。她开始盘算太平公主的刺绣在市面上能抬到怎样的天价。

  “休想。”太平公主道。她怎会不明白奸商心里的盘算。

  “今天既然来了,那我就把结界修补了吧。免得春分时又来一趟。”白姬道。

  太平公主点头,“只有修补了结界,我才能稍微安心一点儿。”

  白姬站起身,走到水榭的栏杆边,栏杆下是碧波荡漾的水。烟雨迷蒙中,水色如画,白姬伸手从头上拔下发簪,刺破了手指。一滴蓝色的血沿着莹白的指尖滴入水中,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不过弹指间,水潭中的水如同烧沸了一般,水波翻滚。突然,水面哗啦一声破开,四条巨大的白龙从水中飞起,蹿上了天空。白龙张牙舞爪,盘旋在半空着,它们周身环绕着冰蓝色的火焰,龙爪坚实锋利如山岳,龙角虬结弯曲如镰刀。四条白龙在天空盘旋飞舞,消失在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元曜吃惊地望着天空,笼罩太平府的结界现出了形状,柔和如水的结界上,有奇怪的文字和符号飞速流动,光华净澈。四条白龙在结界上游动,渐渐地融入文字和符号中,消失无形。

  约莫一盏茶功夫,结界消失不见了。水榭外,花树中,仍是重楼飞阁,烟雨朦胧。白姬对太平公主笑道:“结界没有破损多少,看来去年袭击你的妖鬼也变少了。”

  太平公主脸色苍白,咬紧了嘴唇,“只是少了,它们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来。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一日安宁,一日太平。”

  “这是你的命数,没有办法。”白姬道。

  太平公主望着白姬,道:“祀人,你会一直守护我,直到我死去吗?”

  白姬道:“公主,我会遵守约定,在您有生之年,不让任何非人伤害您。”

  “那,我就放心了。”太平公主道。

  太平公主设宴招待白姬和元曜。宴席之上,各色佳肴勾人食欲,金乳酥,玉露团、金齑玉脍,生羊脍、飞鸾脍、红虬脯、凤凰胎、黄金鸡、鲵鱼炙、剔缕鸡、菊香齑、驼峰炙、醴鱼臆等。白姬吃得很欢快,元曜也吃得很欢快。酒足饭饱之后,白姬、元曜告辞离去,坐着太平公主安排的马车回缥缈阁了。

  马车中,元曜对白姬道:“小生觉得,我们此行像是骗吃骗喝的神棍。”

  白姬笑了,“当神棍也很有趣呀。”

  “太平公主为什么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妖鬼吃她?难道,她曾经做过什么错事吗?”元曜好奇地问道。

  白姬摇头,“不,太平公主没有做过错事,她是在为她的母亲承担‘业’果。”

  “太后?”元曜吃惊。

  白姬点头,“太后。”

  元曜不敢妄自议论武后的事情,陷入了沉默。

  白姬笑道:“说起来,太平公主和轩之你很像。”

  “欸?哪里像?”元曜吃惊。

  “你们都和非人有夙缘。不过,太平公主的遭遇是武后的业报,聚集在她身边的都是怨戾的恶鬼,或者为复仇,或者为泄愤,想要杀死她,折磨她。而轩之嘛,大概是你的名字叫元曜,所以才这么有妖缘吧。”

  “额,这关小生的名字什么事情?不过,太平公主真可怜,必须为她的母亲承受这么多。怪不得,坊间传言,她一直郁郁寡欢。”元曜怜悯地道。从小到大,总是有一堆可怕的恶鬼环侍在侧,伺机杀死自己,折磨自己,这样提心吊胆、步步惊心,如处阿鼻地狱的情形,只是想一想都不寒而栗。怪不得,太平公主一直郁郁寡欢,不能开怀。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太平公主也算是坚强的人类了。她对她的母亲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她的母亲对她充满了愧疚,想要保护她,弥补她。所以,武后和我定下了契约。我认识太平公主已经二十年了,从来没有看见她开怀地笑过,她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

  元曜觉得,如果换做他处在太平公主的境地,他也肯定不会笑。一个时刻与恐惧、死亡、幽焚做伴的人,怎么会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