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之真好。”韦彦笑道,他拉了元曜的手,一起走进长相思。

  天色已经黑了,长相思中纱灯耀夜,玉烛煌煌。十二曲阑中,有妙音歌女浅斟低唱,丝竹迭奏,王孙公子觥筹交错,笑语不绝。舞榭歌台上,有高鼻雪肤的胡姬踏歌而舞,身姿曼妙,风情万种,达官贵人醉卧软榻,笑赞不绝。

  长相思的老鸨花姨看见韦彦,笑着迎上来,“哎哟,韦公子来了?真是贵客临门,今晚长相思真是蓬荜生辉。”

  韦彦笑了,取了两锭金子塞进花姨手中,“今晚我还带了一位朋友来,他喜欢雅静,找一间最好的雅室,上最醇的美酒,琴师要阿纤,舞娘要夜来。我这位朋友是个读书人,喜欢吟诗作赋,也请雅君姑娘来作陪吧。”

  花姨看见金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双月牙,她望了一眼元曜,笑赞道:“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俊逸不凡,腹有诗书气自华,好一个优雅得体的读书人!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这还是元曜生平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称赞他,虽然明知道这位花姨和白姬一样,都是见了利就嘴里跑马车的商人,她的话只能信两分,去掉虚华的水分,就是“这位公子真是一个读书人。”。但是,元曜还是很受用那些虚华的称赞,觉得很顺耳,很舒心。他向花姨作了一揖,笑道:“多谢这位大妈称赞。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

  “大妈……”年过半百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嘴角抽搐,一脸黑线。

  “噗。”韦彦忍不住笑了。

  花姨有些讪讪不乐,韦彦又塞了一锭金子去她手中,“我这位朋友不善辞令,又是初来,花姨请别见怪。带我们去雅室吧。”

  老鸨见到金子,心情又好了,笑道:“请随我来。韦公子,今夜阿纤可以调琴作陪,但夜来,雅君已经在陪客人了,分不开身。”

  韦彦不以为意地道,“哦,什么客人?去找个借口,把雅君拉过来。”

  老鸨笑了,“这个客人,韦公子比我熟,您自己去拉人吧。”

  “谁?”

  “令尊,韦尚书。”

  韦彦流汗,“我父亲今夜也来了么?”

  “下午就来了,韦尚书此刻正和刘侍郎,张大人,还有几名新进的举子在三楼开夜宴呢。”

  三楼隐约传来管弦声,笑闹声,吟诗声,韦彦只好作罢,“算了,算了,不用叫雅君了,叫两名胡姬来陪酒就可以了。”

  老鸨带韦彦和元曜来到一间雅室中,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离开了。

  雅室分为内外两间,窗户大开,对着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

  韦彦和元曜脱了外衣,坐在冰凉的竹席上,有穿堂风吹过,十分凉爽。不一会儿,穿着彩衣的丫鬟们端来了冰镇的鲜果,还有各色点心,几坛罗浮春。又过了一会儿,一名绿衣女子,一名橘衣女子袅袅而来,盈盈下拜,“阿纤见过两位公子。”“夜来见过两位公子。”

  韦彦对着橘衣女子笑道,“夜来,花姨不是说你不能来吗?”

  橘衣女子幽幽地道:“韦公子来了,奴家怎么能不来?”

  韦彦哈哈大笑。

  元曜却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夜来的声音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元曜向夜来望去,但见她黛眉杏眼,脸若皎月,十分陌生,以前不曾见过。

  韦彦笑道,“阿纤,夜来,你们先敬这位元公子一杯酒吧,他今夜第一次来‘长相思’。”

  阿纤、夜来笑着倒了一杯酒,敬元曜,“元公子请饮一杯相思酒。”

  “多谢两位姑娘。”元曜接了,依次饮下,他有些局促不安,不敢多看两位花颜女子。

  “嘻嘻。”“哈哈。”阿纤、夜来掩唇笑了。

  又有两名卷发碧目的胡姬进来,陪韦彦和元曜饮酒,一名还带来了文房四宝。——文人墨客们总是喜欢在品歌赏舞时写诗,然后让艺妓们在坊间传唱。

  兰烛煌煌,熏香袅袅,阿纤开始演奏乐曲,夜来跳起了拓枝舞,她足穿高头红绚履,左手拈披帛,挥披帛而舞。阿纤的琴艺佳,夜来的舞姿美,元曜诗兴大发,吟了一首,“宝鼎香雾袅,瓶花绽如笑。画堂开夜宴,山珍海错肴。婉转歌白玉,娇柔唱红绡。以我墨如意,碎汝碧琼瑶。”

  韦彦和胡姬都称赞好诗,胡姬还提笔写了下来,元曜觉得很高兴。一曲舞罢,阿纤和夜来也一起来饮酒,众人斗酒猜拳,笑声不绝。

  酒过三巡,弦月西沉,韦彦已经喝醉了,两名陪酒的胡姬和阿纤也熏熏然了,她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凉席上。

  元曜今夜运气好,被罚的酒少,倒也还清醒。不过,他突然诗兴大发,想写一首长诗。于是,他搬了木案,坐在窗户边,提笔蘸墨,一边酝酿,一边写。

  韦彦喝醉了,老把元曜当夜来,抱着他不放手。

  “丹阳,别闹了。”元曜很生气,推开韦彦,但他又粘过来了。两人纠缠在一起,把砚台也给打翻了。

  夜来幽幽地道:“奴家带韦公子去里间歇着吧,免得扰了元公子的诗性。”

  元曜道:“如此,多谢夜来姑娘了。”

  元曜和夜来一起把醉醺醺的韦彦拖进了里间。夜来留下来照顾韦彦,元曜出去继续写诗。元曜离开里间时,晃眼间望去,夜来橘色的裙子下面,似乎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元曜赶紧擦眼,再一望去,又什么都没有了。

  夜来跪坐在韦彦身边,对元曜道:“元公子怎么了?”

  “不,没什么。”元曜赶紧退下了。夜来怎么会有尾巴?一定是他看花眼了吧。

  (1)贽见之礼:投红纸“名片”求见当红艺妓。新科进士贽见的并不止是红牌艺妓,而是希望通过名妓的提携引介,达到得以晋见豪门巨族、高官权要的目的。这是一种具有强烈政治目的的社交活动。

  第四章 玳瑁

  元曜回到外间,望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阿纤和两名胡姬,也不打扰她们,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坐下继续酝酿长诗。

  已经是二更天,平康坊中仍然灯火煌煌,热闹非凡。夜色中浮动着脂粉与醇酒混合的香气,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笑语声。

  “华殿银烛夜旖旎,千金顾笑何所惜。媚弦妖娆松绿鬓,艳歌悱恻落红衣……”元曜提笔写了两句,然后卡壳了。他仰头望月,寻找灵感。不一会儿,灵感没来,瞌睡来了,他也就倒头睡了。

  元曜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走在平康坊的街巷中。黑黢黢的巷子深处,有什么影子在踽踽独行,有什么动物在蠕蠕爬动。

  “哗啦——”元曜踏在了一片水洼里。他低头看去,吓了一跳。他的脚底,是鲜红的血浆。血水源源不绝地从小巷的高处往低处流淌。元曜壮着胆子,走上了血水的源头。

  月光虽然明亮,但是小巷的深处却昏朦不清。

  元曜隐约看见一名穿着玳瑁色长裙的女子跪在地上,埋首于一团黑影中,发出咀嚼东西的声音。那团黑影之下,源源不绝地涌出鲜血,浓腥味四处弥漫。

  元曜走了过去,女子猛地抬起了头,她长得十分美艳,黛眉一弯,明眸流光,但瞳孔细得如同一根线。女子看见元曜,红唇勾起了一抹笑,她的左唇角有一颗黑痣,更添风情万种。本该是人耳的地方,却长了一双猫耳。

  元曜吃了一惊,他再向地上望去,顿时头皮发麻。

  一个赤裸裸的男人躺在地上,肚皮被撕开了,内脏流了一地。猫女正在咀嚼男人的肝脏,唇角鲜血淋漓。

  猫女的周围还有三名女子,各自在啃噬一个开肠破肚的人。四具尸体的鲜血顺着小巷流下,汇聚成了一方水洼。那三名女子也十分美丽,但都不是人,一个身覆蛇鳞,一个长着鹰鼻,一个拖着蝎尾,她们埋首在尸体的内脏中,吃得津津有味。

  “妈呀——”元曜赶紧回身,拔腿想逃。

  猫女倏然一跃而起,几个起落间,阻住了元曜的去路。蛇女、鹰女、蝎女也都围了过来。

  元曜吓得双腿发抖,哭丧着脸求饶,“四位大姐饶命,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猫女围着元曜转了一圈,翕动鼻翼,红唇挑起,“你身上,有离奴那家伙的味道……你是从缥缈阁来的?”

  元曜不敢看四人,垂着头发抖。他低头望去,赫然发现四人都穿着红鞋。——不知道是血水染红的,还是本身就是红色。想起了离奴的告诫,元曜更害怕了,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这些穿红鞋的女人会吃了他,然后拿他的生魂去炼不死药吗?

  蛇女道:“玳瑁,别跟他啰嗦了。吃了他。”

  猫女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算了。他是缥缈阁的人,那条龙妖非常难缠,饿鬼道和缥缈阁井水不犯河水,不要节外生枝了。”

  猫女是四人中的头领,她说算了,蛇女、鹰女、蝎女也就不再说话了。

  猫女对元曜道:“书生,走吧。记得替我向离奴那家伙问好。”

  猫女推了元曜一把,元曜一下子跌倒了,他沿着小巷滚了下去。元曜跌得眼冒金星,头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顿时昏了过去。

  第二天,元曜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雅室的竹席上,阿纤和两名胡姬横七竖八地睡在他周围,都还没醒。里间没有动静,估计韦彦和夜来也还没醒。

  元曜暗自庆幸,太好了,昨晚看见猫女、蛇女、鹰女、蝎女食人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

  昨晚酒喝多了,元曜有些内急,爬起来,穿上外衣去上茅房。元曜从茅房回来时,因为分布在走廊两边的雅间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迷路了。

  元曜走在回廊中,凭借着回忆找路。突然,一间雅室中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两个人元曜都认识,但他们走在一起,却让元曜觉得十分奇怪,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男子看见元曜,笑了,“这不是轩之吗?”

  元曜也笑道:“真巧,竟在这里遇见了裴兄。”

  男子姓裴,名先,字仲华。裴先在朝中任武职,为左金吾卫大将军。裴先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但是性格有些刚愎自用。裴先的母亲和韦郑氏是姐妹,他和韦彦算是表兄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是非常合不来。前些时日,一起打猎时,他和韦彦还一言不合,互相赌气。不过,裴先虽然不喜欢韦彦,但倒是挺喜欢元曜,觉得他满腹经纶,纯善可亲。元曜也很喜欢裴先,觉得他英武不凡,很有武将的气概。

  裴先道:“昨夜无事,就来这长相思看夜来姑娘的拓枝舞。早知道轩之也在,就找轩之一起饮酒赏舞了。”

  元曜笑道:“小生是陪丹阳一起来散心的。早知道裴兄也在,大家都在一起聚一聚了。”

  “咦?丹阳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