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表情专注,眼神清明,眉目之间藏着大智慧。

白姬行了一个佛礼,道:“玄奘禅师,一别数载,好久不见了。”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玄奘禅师。

元曜赶紧也行了一个佛礼。

玄奘抬眉一看,道:“哦,是你呀。”

玄奘转目看见元曜,又道:“哦,是他啊。”

白姬走上前去,盘腿结跏趺坐坐在玄奘对面。

元曜想了想,还是垂手站立在一边。

白姬笑道:“听闻玄奘禅师来到长安,祀人特意前来拜访,想请禅师为我解惑。”

玄奘并未停笔,道:“你乃天龙,活了万年,山河变幻,斗转星移尽在你眼中,还有何惑?”

白姬笑道:“一年可见春去秋来,十年可见物是人非,百年可见生老病死,千年可见王朝兴亡,万年可见沧海桑田。对于时间,我没有困惑,我的困惑来自于佛经与禅理。”

玄奘道:“阿弥陀佛!你心中无佛,读多少佛经也解不了你的困惑。”

白姬笑道:“我心中无佛,可眼中有禅,还请玄奘禅师给我解疑。”

玄奘道:“请说。”

白姬道:“敢问玄奘禅师,您怎么看待《大云经》呢?这是真经还是假经?”

元曜一愣,不明白白姬为什么要问玄奘这个问题。虽然,坊间传言,《大云经》乃是十沙门为了献媚讨好武后而作假,但提出《大云经》存疑的大臣都被来俊臣抓进阎罗殿了。武后默许来俊臣以酷刑封口,大家也都闭口不言了。

白姬为什么要特意来大慈恩寺问玄奘这个问题呢?《大云经》是真经,还是假经,跟她又没有半分关系。

玄奘头也不抬地道:“一切诸法,为因缘生。一切真经,为众生故。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万法皆空,何来真假?”

白姬有点迷惑。

元曜也听得懵懵懂懂,忍不住问道:“敢问玄奘禅师所言何意?”

玄奘抬头望了元曜一眼,道:“阿弥陀佛!我佛最初并无文字记载,所有佛意都是由弟子口口相传,记诵绵延。佛寂之后,经过数百上千年,佛言佛迹才形成文本,再从天竺经过西域,传入中土,翻译成汉文。若以真假定论,那贫僧这大雁塔内的贝叶经六百余卷,全是妄言。”

元曜还是懵懂,白姬却似已明了。

白姬双手合十,笑道:“多谢禅师解疑。”

白姬又跟玄奘言谈起了佛经义理,这时候玄奘才放下毛笔,跟白姬谈论辩释起来。元曜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满耳皆是“无相”“无念”“万法皆缘”“灵智灵台”。

白姬、玄奘谈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元曜听得昏昏欲睡,站在一边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元曜正打着瞌睡,突然有一个僧人在大雁塔外面大声道:“玄奘禅师,处寂(4)师父求见。”

玄奘回道:“阿弥陀佛!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缁衣僧人走了进来。日比本站多

缁衣僧人不过弱冠之年,长得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他的身姿清瘦挺拔,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步履轻缓,仿如芝兰玉树。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玄奘禅师。”

处寂向玄奘行了一个佛礼。

玄奘回了一个佛礼。

处寂又向白姬、元曜行了一礼,才在玄奘对面跪坐下来。

“贫僧一直在北地游历,传经布道。接到武后参加百僧宴的诏令之后,贫僧从幽州出发,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昨日才赶到长安。贫僧路过熊耳山时,遇见了一件怪事。贫僧一路思索,百思不得其解。玄奘禅师游历西域,见多识广,贫僧特意来请禅师解疑。”

玄奘道:“请说。”

处寂双手合十,道:“贫僧赶来长安的路上,途径熊耳山,便在空相寺挂单落脚。晚上,贫僧礼佛之后,便安歇了。在梦里,达摩(5)祖师持一灯来见,与贫僧辩论无相之佛,空寂之法。辩完之后,达摩祖师呈哀泣之状,赠予贫僧一本书。达摩祖师口言‘空明禅’,继而消失不见。贫僧醒来之后,禅房寂静,一灯如豆,正自迷茫之时,却发现手中拿着一本无字之书。这场梦境如真似幻,让人困惑,这本无字的‘空明禅’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处寂说着,从衣袖之中拿出一本书册,恭敬地放在梨花木案上。

玄奘拿起书册,翻了翻。

那是一本泛黄的书册,书封上没有字,里面也空无一字。

玄奘将无字书递给白姬,道:“阿弥陀佛!龙施主怎么解这空明禅?”

白姬接过无字书,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眼中幽光潋滟。

“啊,这无字书里虽无一言,但却充满了欲望与执念……玄奘禅师,我只是一个见识浅薄的西市商人,可解不开这深奥莫测的无字之禅。”

玄奘凝视着无字书,思索了一番,似乎也不得其解。

处寂恭敬地道:“阿弥陀佛!玄奘禅师可以慢慢参悟,若得其意,请点化贫僧。贫僧先告辞了。”

玄奘微微颔首。

处寂告辞之后,玄奘便手捧无字书,陷入了空明禅之中。

白姬见状,也告辞了。

白姬、元曜走出大雁塔,外面阳光明媚,草木葱茏,一派万物繁生的蓬勃生机。

一名引路僧人带白姬、元曜出去,白姬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时间也还早,想去大雄宝殿为佛祖供奉一炷香。引路僧人便带白姬、元曜穿过僧舍,去往大雄宝殿。

白姬、元曜上完了香,供奉了香油钱,白姬闻到了东侧五观堂(6)里飘来的斋饭香味,又说肚子饥饿,想讨一碗斋饭吃。

出家人普度众生,与人方便,引路僧只好又带白姬、元曜去五观堂吃斋饭。

注释:(1)沙门:佛教术语。又作“婆门”“桑门”,意为勤息、息心、净志,是对非婆罗门教的宗教教派和思想流派的总称。

(2)《大云经》:全名《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

(3)贝叶经:古印度人采集贝多罗树的叶子,用来书写佛教经文。相传,玄奘从天竺取回来的经书,都是贝叶经。如今,现存的贝叶经是国家一级文物,具有极高的价值,号称“佛教熊猫”。

(4)处寂:唐代高僧,俗姓唐,四川浮城人。他师从禅宗五祖弘忍禅师门下,精勤修禅,佛法精深。武则天称帝前,欲封处寂为国师,但被处寂婉拒。武则天赐处寂袈裟,任其归蜀。

(5)达摩:南北朝高僧,天竺人,为中国禅宗的始祖。他一生都在洛阳、嵩山等地传授佛法,著有《少室六门》上下卷,包括《心经颂》《破相论》《悟性论》《安心法门》等,翻译了《楞伽经》等。他圆寂于熊耳山的空相寺,终年一百五十岁。

(6)五观堂:斋堂,寺院里供僧侣吃饭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某绾:强行虎摸大家。《空明禅》便是卡死某绾的一折,内容虽然不复杂,但其中涉及的历史人物、佛教典籍、以及想要表达的禅理佛意,都是要啃完一堆资料,消化完一堆内容,才能提炼出来的。。。所幸,有二舅猫波罗蜜在其中插诨打科,乐趣多多。。。不是吃的那个菠萝蜜哈。虽然,二舅猫很能吃,俗家名字叫阿饭。=。=。。。

第二章 随缘

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五观堂炊烟袅袅,饭菜飘香,一群僧众们正在大厅里吃饭。

五观堂分为两个厅,左边的大厅为常智厅,右边的大厅是随缘厅。常智厅是本寺僧人们吃饭的地方。木鱼敲响,就是开饭的信号,忙完课业或劳作的僧人们纷纷前来用斋。常智厅规矩森严,盛菜添饭有行堂僧人监管,用斋前还得念“供养咒”。随缘厅是香客或挂单僧人用斋的地方,食物拿取随意,氛围相对轻松一些。

随缘厅里,白姬、元曜从布斋僧处自取了一些斋菜和胡饼,跪坐在一处靠窗的木案前,安静地用餐。

斋菜简单粗粝,寡淡无味,隔壁又传来一阵阵肃穆的“供养咒”,让元曜有点吃不下。

白姬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元曜左右四望,随缘厅里的人不多,来吃饭的香客寥寥无几,挂单的僧人倒比香客多一些。

元曜的注意力被不远处的两名僧人吸引。

一个是年轻僧人,他一身缁衣,风姿绝尘,正是刚才在大雁塔里见过的处寂。与处寂同坐一桌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僧人,他穿着橘黄色的葛布安陀会(1),一共五条布料,长长短短地裹在身上。

那中年橘僧身形矮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两撇棕黄色的小胡子,看上去十分机灵。别看他长得圆胖,动作却十分灵巧,他已经来来回回地去布斋僧处取了十盘胡饼、八盆斋菜米粥,无数盘点心了。

好几次,这中年橘僧从白姬身边经过,他手中拿满了装了斋食的盘碟盆碗,眼看就要撞上四周的木案,却偏偏灵巧地穿梭而过,一点菜汤都不曾洒下来。

中年橘僧胃口很好,吃得十分欢快,他三口就能吃下一个胡饼,一口气便能喝下一碗菜粥,他面前的木案上堆满了空盘空碗空盆。

随缘厅里,所有人都吃惊地望着胡吃海喝的中年橘僧。

布斋僧一看见中年橘僧跑过来取食,就脸色大变,拿勺子盛斋菜的手都因为惊吓而微微发抖。

中年橘僧太能吃了。

处寂十分尴尬,坐立不安。

中年橘僧一边吃,一边对处寂道:“师父,你怎么不吃了?”

处寂小声地道:“阿弥陀佛!波罗蜜,这不是在自己的德纯寺,而是在大慈恩寺作客,你还是收敛一点,少吃一些吧。太失礼了……”

波罗蜜大声地道:“吃东西有什么失礼的?师父,徒儿陪您赶了这些天的路,一路上风餐露宿,饥一餐饱一餐的,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尽兴了。这大慈恩寺是皇家寺院,富裕得很,就是十个徒儿一起吃,也吃不穷他们的。”

处寂脸皮薄,又似乎降不住这个徒弟,便借口要去诵经修午课,先走了。

波罗蜜仍旧旁若无人地胡吃海喝。

白姬望了一眼波罗蜜,笑了。

元曜也笑了,低声道:“这橘猫还真能吃。”

白姬笑道:“轩之看出来了?”

元曜小声道:“当然看出来了,它的葛布僧衣下,垂着一条猫尾巴呢。”

白姬笑道:“这处寂禅师倒是十分有趣,既能梦会达摩祖师,得到无字空明禅,又收了一只猫做徒弟。”

“还是一只十分能吃的猫。你看它吃东西舔舌头的模样,挺像离奴老弟。”

白姬偷看了一眼,笑道:“猫都是这么舔舌头的。”

波罗蜜再一次去取斋菜和胡饼时,被布斋僧拒绝了。

“阿弥陀佛!佛门八戒,不非时食。(2)”

波罗蜜不高兴了,嚷道:“什么八戒十戒的?佛门还不让人吃饱吗?吃不饱饭,哪有力气念经?”

布斋僧不为所动,仍旧不给饭食。

波罗蜜十分生气,双手掐腰,道:“堂堂大慈恩寺就是这么待客的吗?如此苛薄吝啬,连饭都不让客人吃饱?”

布斋僧道:“阿弥陀佛!不非时食,这是规矩。”

波罗蜜看了一眼四周,骂道:“呸!什么不非时食,糊弄你爷爷我作甚?他们都还在吃呢,你这贼秃莫不是看你爷爷我是从外地小寺院来的,就狗眼看人低,故意不给吃的?”

元曜小声道:“白姬,你发现没有,它吵架的样子也挺像离奴老弟。”

白姬小声道:“唔,是有点像,也许猫都是这样吵架的。”

布斋僧气得连阿弥陀佛都忘了说,道:“人家那是取了一份还没吃完,不算不非时食。你都取了多少份了?!”

波罗蜜大声道:“这得怪你们大慈恩寺的食盘器皿太小,我不得不来来回回地取,如果你们能用大盆大桶来盛胡饼斋菜,我最多取三次就够吃了。”

布斋僧还要理论,却被另一个布斋僧人阻止了。

“我佛慈悲,五戒十善,不嗔怒,心气和,与人方便。”

那布斋僧为了息事宁人,忍气给了波罗蜜一盘胡饼。

波罗蜜拿到胡饼,转身就走,口中道:“才五个饼,小气!”

白姬、元曜不禁莞尔。

吃完了斋饭,白姬、元曜离开了大慈恩寺,乘着马车回西市。

回去的路上,白姬似乎心情很好,还哼起了小曲儿。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看上去好像心情不错。”

白姬笑道:“一上午赚了一千两白银,心情当然很好呀。”

元曜道:“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轩之,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大慈恩寺见玄奘禅师吗?”

“不是去听他讲释佛理吗?”

“要听佛理,去青龙寺找怀秀禅师就行了呀。怀秀禅师有一颗琉璃心,对于佛经奥义的看法更透彻呢。”

“那你为什么来见玄奘禅师?”

“轩之,你想想是谁告诉我玄奘禅师来到了长安,住在大慈恩寺里?”

元曜想了想,昨天上官婉儿来了缥缈阁,与白姬在里间说了一会儿话。他在大厅里依稀听她们说“大慈恩寺”“玄奘禅师”,今天白姬就来大慈恩寺了。

“是上官大人让你来见玄奘禅师的?”

“对。”

“为什么?”

“武后广邀各地名僧,举行百僧宴,是为了传播《大云经》,为她称帝造势。玄奘禅师在僧人中的地位崇高无上,对于佛家经典的研究与贡献也无人能出其右,上官大人想在百僧宴举行之前知道玄奘禅师对于《大云经》的看法。毕竟如果百僧宴上,玄奘禅师指出《大云经》是伪经,那就会出大乱子,武后也下不了台。”

“上官大人自己去问不就得了?有来俊臣和他的阎罗殿在,谁还敢多说《大云经》半句?”

“玄奘禅师是名满天下的高僧,太宗、高宗都十分崇敬他,礼让他三分。武后和上官大人不想出面威压他,引起僧众不满,惹百姓非议。所以,只能先迂回地去探知他的看法,再做筹谋。因为玄奘禅师与我是旧相识,上官大人就来找我啦。”

元曜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白姬你见到玄奘禅师后,一开口就问《大云经》……小生当时还纳闷《大云经》是真是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嘻嘻。”

“不过,这又跟一千两白银有什么关系?”

“上官大人让我去探知玄奘禅师对《大云经》的看法,如果玄奘禅师不反对《大云经》,我就能得一千两白银的辛苦费。你瞧,这一千两银子轻松到手了。”

元曜想了想,道:“如果……如果玄奘禅师反对《大云经》,说它是伪经呢?”

白姬幽幽一笑,道:“那,我此行一文钱也拿不到。而玄奘禅师,只怕在百僧宴开始之前,就得圆寂在大慈恩寺了。”

元曜背后一寒。

“我早就料到能赚一千两了。毕竟玄奘禅师是得道圣僧,他有大智慧,世事皆洞明于心,懂得什么事该开口,什么事该守心,是不会逆天道而亡已身的。”

“白姬,武后真的要称帝了吗?”

“她啊,不早就已经站在帝王的位置很多年了吗?”

“圣贤书上没有说过,女人可以当皇帝……”

“圣贤书上也没有说过,女人不能当皇帝呀。”

小书生挠挠头,道:“也对。”

“轩之,武后打算定都洛阳,她称帝之后,我们就要去洛阳的缥缈阁了。”

“可以呀。洛阳的缥缈阁在哪里呀?”

“在洛水以南的南市。”

“现在就要开始搬运东西过去了吗?”

“不需要搬运东西。无论长安,还是洛阳,缥缈阁都依附于时间荒野而存在,仓库都是相通的。到时候,人过去就行了。”

“不需要先过去收拾一下店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