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尊光明正义的化身,此刻正在光明正大地企图强迫道友为奴为婢。

才出虎口又入龙窝,我叫天不应。

“承蒙龙君不嫌弃,但这……这实在……”

龙摇头晃脑,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笑意盈然。“怎么样,本座可是东海之主,神通广大,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做本座的随从,风光无限,多少人求之不得,本座还不稀罕搭理。”

我挠挠耳根,琢磨着怎么既不得罪他,又能婉转地把意思表达明白,半晌方艰难地开口:“小狐何德何能,大恩大德实在受之有愧。再说……你的真身有那么大,我的真身很怕水,实在没办法以身相许,你看……”

龙君鄙夷地嗤一声:“谁要你以身相许了,龙族对浑身长毛的兽类没有兴趣,本座是条对审美要求严格且很有格调的龙。”

话虽如此,被大喇喇直接否定还是有点自卑。涂山狐是三界之中最美丽的生灵,个个媚骨天成,美貌名倾四海八荒,素有“艳盖三界”之称,引无数神魔尽折腰,被这么鄙夷还是头一遭。虽然我这只废柴狐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但家族名誉还是要维护一下的。

“是是是,高贵的龙族口味一向奇重,要不怎么龙生九子各不同?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就没有入不了眼的。你看啊,你的那些亲戚们,和狼生睚眦、和牛生麒麟、和鱼生鸱吻、和王八生霸下,连和蛤蟆都能生椒图……”

“谁说是龙就沾亲?他们娶了谁、生了什么,和本座有何干系。你够胆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二遍。”

他似乎有点生气,眉心火树银花的轮印凛然加深,可惜长相实在太美,颊边那一层嗔怒染上的绯红更衬得眉目宛然,丝毫也不能起到威慑的作用。

大概因为我没有及时表现出诚惶诚恐,龙君一口气顺不过去,当即化出龙形。海水一样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山中万般灵物更纯澈洁净。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海,父兄连水泽之处都忌讳让我靠近。可我知道,那就是海。他就是山川湖海。

被龙闪电般缠住,四爪不能动弹,每一根寒毛都传来微微的压迫感,却并没如之前担心的那样越绞越紧。龙是冷血动物,鳞甲片片清凉,触之润泽如玉。我好歹也是只快要成年的黄花女狐狸,乍然和别的兽类挨得那么近,顿时心跳得厉害。我把那理解为惊恐。一定是这样,突然被条大发脾气的龙缠住,没有理由不害怕。下一瞬他唇启珠玉,让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涂幼棠,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画风很容易死于非命?”

脑子嗡地一响,血往上涌,庆幸满脸绒毛遮住了不合时宜的红晕。

“我好歹也是尾千年狐,屠杀过灵物,天劫很重的……雷神爷爷这些年来脾气越发暴躁,龙君你你你……不如再考虑一下?”

龙冷笑一声,抬爪撩了撩须髯,终于把我放开,游弋着缠向一株琼枝,碧翠玉树盘着条灿白浅金的蟠龙,说不出的相宜合衬。

“芝麻大的胆子,针尖大的本事,也好意思游方四海。靠一个蠢字就想行走江湖?一个月以后你的天劫就要来了,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怎么渡。到时天打雷劈死得难看,白浪费了一副尖牙利齿。”

“干吗好端端咒我天打雷劈,狐狸我上辈子是踩你尾巴了吗?”

“是!”

踩了尾巴多大个事。原来是条记仇的龙,小气成这样真令人无言以对。

他虽然小气又傲娇,还动不动就爱吓唬人,毕竟有一命之恩在前。不由寻思着方才那番话委实难听得过分了些,谁被说成和蛤蟆凑作一对也要炸毛,何况那么爱美又骄傲的龙,可他并没有真的伤害我。

暗自检讨了半天,觍着脸踟蹰地挨过去:“龙君……富有四海……宽宏大量……那个……能不能先把兜云锦还给小狐?”

龙不说话,攀绕在琼树上盘旋来去,一扬尾扫来片浓云,端端正正从头顶浇下,把我当场淋成了落汤鸡。

不撞南墙心不死,只要能把哥哥赠的唯一一件傍身法器讨回,随便他怎么羞辱取笑好了。想了想,低头将腰间挂着的玉瓶取下,哗啦啦倒出许多明珠来,散开滚落了一地,晨曦最美的朝露也比不上这些泣珠的剔透晶莹。

我捧着明珠讨好道:“我拿一斛明珠跟你换好不好?你看,是不是很漂亮,这个在凡间可是很值钱的。”

龙都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懂得。据说龙宫皆以最上等的水晶珊瑚建造,堂皇璀璨,无一处不流光溢彩,是海底最瑰丽的所在。

果然,龙君灯笼大眼一亮,盯着那些明珠端详了半天,还抬爪拾起颗最大的来,对着天光细看。

“美得惨绝人寰对不对?龙君喜欢吗?”

龙用锋锐的指甲划拉着地上的明珠,默然不语,大概是在考虑交换价值。好一会儿才闷闷吱声:“说人话。”

“……啊?”

“本座可是堂堂东海之主,好好的一条龙为什么要说兽语?收个满口禽兽之言的手下,传出去都要被笑掉大牙。体谅你笨,才陪你讲了那么久,已经很屈尊。”

三界中人语乃是官话,讲究个虚虚实实迂回婉转,靠啰唆麻烦而造就的附庸风雅,莫名其妙备受推崇。兽语则干脆利索得多,直来直去,蹦出一个词那就是字面意思,不会延伸得无边无际,演化出千八百种解释。大概龙君觉得我说话实在太难听,他老人家奉承话听惯了,受不了这旁逸斜出的刺激,才明令禁止我再用兽语对答。

但我课业不精,唯有兽语说得顺溜,人话却学得落花流水,磕磕巴巴艰涩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只好入乡随俗。

“兜云锦……是我的……要物归原主。”

他不接茬,蓦地将龙首垂到我脑门上方,惊奇地“咦”了一声:“才不到一千岁的狐狸,修为差得吓人,哪里来的眉心轮?”

呃……想是绒毛刚被雨水湿透,全倒伏着贴在皮肤上,依稀显出了额间那枚淡粉的印记。

赶忙挥爪解释:“不不不,我这个叫胎记,长得呢是彪悍了一点,颜色也不够低调,其实不过用来唬人……一遇上行家,还是拿不出手的。”

龙君对这个说法不大满意,疑惑地绕着我上下打量。

我怯怯赔笑:“你见过这么大的眉心轮吗?”

那天生的印记形状模糊,勉强说像朵凤尾也说得过去,大小却几乎快和龙君的沧浪眉心轮比肩,乍一看很容易以假乱真。人语里所谓鱼目混珠,指的就是本小狐。

他用爪托腮,龙脸上看不出喜怒,片刻后才幽幽道:“我见过这么大的堕仙印。”

又将声音放轻些,“你……真的叫涂灵?”

我点点头,蹲下身将明珠挨个捡回净瓶中放好。哥哥说,有没有用,以后就知道了。看来他所言非虚,自从见了这些珠子,龙君的态度立马和缓了许多。

大概就因为额间有个胎记,阿爹思念逝亡的爱女心切,才会将我捡回来抚养。否则天下之大,弃狐野狸万万千,哪能只只都那么好命能认芜君为父。但纵然造化垂爱,也有缘尽时。离家日久,留下个悔婚私逃的烂摊子,还不知清高的父君将怎样面对天族的兴师问罪。越想越觉得鼻尖发酸,明珠又噼里啪啦掉下来,越捡越多,怎么也收拾不完。

龙君冲入云天清啸一声,招来片薄雾,半遮半隐地重变回了人身。

他走上前,若有所思垂眸望我一眼:“原来你也是芜君的女儿。已经养到快满千岁,竟然瞒得天地不知。”

我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这也很好理解。涂山芜君毕竟是上古尊神,娲皇的后人。养个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笨狐狸做女儿,难道很光彩嘛。何况还有云门姐姐那样的珠玉在前。既然说出去也是丢脸,不如不提。再说自云门帝姬仙陨,紧接着就是君后重伤长眠,涂山国从此与外界不通消息。

但他刚才说“也”。据我所知,阿爹和阿娘结缡数千载,膝下亲承血脉的只有一子一女,长子涂九歌和幼女涂云门。难道他竟认识云门姐姐?

对我的疑惑,龙君仿佛不大上心,寥寥数语便揭过:“当年涂山帝姬被诛仙,在昊天塔下受了剔骨灭魂之刑,一场浩劫闹得八荒六合不得安宁,老一辈的神魔妖仙没有不知道的。那……芜君还有没有再去找你姐姐?”

我愣住:“找?怎么找?”

芜君神通,求来聚魂灯一盏,上穷碧落下黄泉。但无论九霄还是冥界,都再寻不着云门半点生息。司命神君早已将她在三生石上除了名,是彻底罹灭于天地间了。

龙君还没有后代,大概不能体会这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很是轻描淡写:“上古尊神么,年岁亿万千载,漫漫长生无以打发,都喜欢找些有挑战性的事来做。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爱惜地捋捋尾巴上的绒毛,“但不包括找一个三生石上除了名的堕仙……这不叫梦想,叫做梦。你知道,梦这个东西么,总归是要醒的。”

情之一字,误尽苍生。

所谓神祇,洪荒初开时秉天地灵气化生,寿与天齐万古长存,法力虽也分个高低,但不禁七情六欲,亦通嫁娶。若非生来仙胎,比如凡人、草木、飞禽走兽之流,也可通过修行以图来日飞升,然则仙途漫漫,一步一劫,且需付出断情灭欲的代价。

说壁垒森严也罢,若处处都有公平,世间早就乱成一锅粥。

可惜了云门,天生一身仙骨,最大的劫数竟藏在原本不需拘束的几缕情丝上。辜负了初衷,一曲到终,也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白日梦。被缚在昊天塔受刑的景象,恐怕比我所想的还要惨烈万倍,而她念念不忘的那条龙又去了哪里呢?

连我偶尔想想也觉物伤其类,难怪涂山狐对龙族怀有那么大仇怨。

龙君幽幽感叹,一贯春风薄情的神色竟难得染上几丝惆怅。

他说,万一实现了呢?像他那么大尊神,年纪轻轻已权倾四海,真可谓生而逢时,愿有所偿。动辄翻云覆雨通天彻地,还有什么想做而做不到、想实现却实现不了的。不像我,连千年劫都没本事化解,为了逃个婚还被撵得满山遍野跑。我猜不出他的伤感所为何来,境界不同不相为谋。

他敛裾蹲下,伸手帮着一起收拾,指节清劲如竹,指甲圆润漂亮。“那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既然不肯听父母之命盲婚哑嫁,莫非也打算着跑出来后自去寻一段如意良缘?”

我叹息一声,坚决地摇头。“谈情说爱这么高危的事情,显然不适合我。”

云门是个红颜薄命的传说,我没见过她,也不想做她的影子,留在涂山被人处处拿来作比,比来比去都是云泥之别。其实像我这么没出息的狐,哪里配做云门的影子。她天分殊异万年难遇,艺高狐胆大,兴趣又广泛得了不得。但纵有那么大的本事,一样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

情爱之虚妄如同镜花水月,难辨真假。所谓欢欣喜悦未见得落到实处,艰难苦楚却一样躲不过结结实实打在身上。一想想什么剔骨天火,吓得尾巴尖都要打卷。不知道阿爹和哥哥在对我这个替代品感到失望的同时,会不会也怀有几许欣慰。

龙君莞尔:“若觉得找同道中人谈情说爱太难把握,也可以效仿青丘狐到凡间与人游戏,反正他们寿元有限,区区数十载岁月对狐族来说不过弹指一瞬。”

“情爱本就是个极其危险的勾当,不会因为你找的对象废柴就不危险了。都说凡人没本事,弱得随便拈个诀都能弄死。可他们心机似海深啊,算计起来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自私贪婪得毫无底线。嫁个凡夫俗子作配,不过闲来吟两首酸词,还得给他们变了金来又变银,生儿育女纳妾养家。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一旦生病更要盗灵芝吐元丹给他们续命,哪有那么好的事,凭什么?”

人间唐朝时,一位狐女姐姐迷恋上了人类的书生,安守清贫矢志不移,却抵不过那凡人追求功名利禄的贪念,勾结垂涎她美色而不得的官僚,设计放出猎犬将她扑咬致死。一部广为流传的《任氏传》,简直就是血泪斑斑的罪证。(唐朝狐鬼志怪传奇《任氏传》,写狐女任氏恋嫁书生,将狐族弱点告知。书生贪慕荣华,将秘密出卖,与贵族勾结设计害死狐女,遂再攀高门另娶,一时风光无限。后任氏魂魄含冤未尽,不愿转世,求告阎君终得重返人间报仇雪恨。)

我觉得很不忿,绝看不上这种占尽便宜攀附裙带的做派。

龙君沉默了下,语气平平:“你是个很有志向的狐。”

对这一点我表示英雄所见略同,听他口风渐软,赶紧把话头绕回正事:“龙君明察,你看小狐这么志大才疏,又没几斤几两真本事,实在需要点法器傍身以防不测,那兜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