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狐有大大的梦想。

我告诉龙君,涂山君后已重伤沉睡了千年,我此行的初衷,除了逃婚以外,更要紧的一桩事则是去寻那妙方宝境。希望他能看在我一片孝心的分儿上,勿再从中作梗,早日另觅随从。

龙君充耳不闻,把满地明珠收得一颗不剩,顺手就将净瓶揣进了自己袖里,却也没见把锦云兜还来。

我瞠目结舌,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个行径是不是叫作打劫?

按他的说辞,明珠就当作我为方才信口开河致歉的贡奉,他勉为其难收下,然则救命之恩还是要报。至于兜云锦么,反正以我道行之浅薄,不管拿着什么法器被抢都是早晚的事,不如他这个做君上的替手下代为保管。

看他为自己精打细算得处处思虑周详,偏又眉目坦然,一副天经地义模样,果然奔放的无耻不需要解释。

我好歹也是尾千年灵狐,涂山的挂名帝姬,给条龙做小伏低委实也太难看了些。万一被芜君知晓,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过得去,还不知会闹成怎样。越想越不合宜,急忙再次推拒,这炼丹童子真是当之有愧。

话未说完,他时刻不忘拆台:“什么千年狐,不到一千年。严格来说,九百九十九年还差一个月。”

我理直气壮反驳:“不到一千年的千年狐,也是千年狐!”

耳畔传来百转千回的一声“嘁”。怕鄙视得不够彻底,紧接着再次补刀:“你在千年狐里的脸皮厚得也算旷古绝今。”

简直倒打一耙,我气结,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为了澄清抢夺锦云兜之举并非为了贪图法器,龙君将广袖一挥,又化出那张降服了穷奇英招的古琴来。

见他横琴膝上,素手拨弦,越发花容月貌风姿卓然。不得不承认,这龙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宝相庄严很唬人的。

龙君弹奏一会儿,面上带着些得意,神秘兮兮探首道:“你知不知道这琴为什么那么厉害?”

我满心愁苦,摇摇头表示不知。

他指尖一划,淌出串行云流水的清音,接着用比鸣琴更动听的声韵将上古旧事娓娓道来。

“这琴不是普通的琴,名唤‘桐峰紫瑟’,又称少昊琴。

“少昊帝名玄嚣,其父乃太白金星(东华帝君),也就是那英招的大父。英招的祖母则是天山仙女皇娥,擅用五色流云织出瑰丽如锦的霞光,装点穹宇。有一天年轻的神女乘木筏沿银河溯流而上,泊在了西海边的穷桑树旁。此树有万丈之高,根深叶茂,花繁盈枝。紫色的果实万年一熟,若有缘法吃上一枚,修为大增,寿同金石。

“皇娥在穷桑树下邂逅了守护神树的东华帝君,彼此一见倾心。东华召来桐峰紫瑟,倚穷桑树弹奏妙音。皇娥闻弦歌知雅意,当即引歌而和之。霎时间花开鱼跃,凤凰齐鸣。曲毕,皇娥便邀东华共乘一筏,以月桂枝做桅,择芳熏草拴于枝头,又刻玉鸠立于桅顶,双双随水漂去。

“后来他们的儿子少昊降世,西方飞来五只凤鸟以贺祥瑞。那些凤凰按五方之色红、黄、青、白、玄生成,因此少昊又称凤鸟氏。

“少昊继位之初,在西海之滨立国,称西方天帝,尊凤鸟为族神。东华为他聘了凤鸿氏之女为妻,也就是后来的西王母。少昊年少有为,当上乘龙快婿没多久就接掌了整个凤鸿族,麾下辖有鸿鸟氏、凤鸟氏、玄鸟氏、青鸟氏等共二十四氏族。他的百鸟之国与父君统领的东夷福地一衣带水,紧邻相望。”

我听得咋舌,没想到原来上古那些一本正经的神祇,男欢女爱起来竟如此奔放直接。

龙君继续讲道:“那个洪荒初开的年代,天地通途尚在,仙妖神魔与凡人的关系都很混乱,时不时便有烽烟四起,天上地下打成一团,远不如现在泾渭分明。东华将与皇娥定情的桐峰紫瑟传给了少昊,助他平定疆域震慑四方。又过了许多年,昊帝携那张琴南征北讨,终于将百鸟之国治理得政通人和。

眼看规矩和秩序都立得差不多,古琴积攒的戾气也越来越深重。因琴中吞噬的邪灵太多,每逢月圆之夜便响起金石声如泣,修为定力不足者闻之,无一例外被琴音所控,陷入嗜血癫狂。到了后来,那些邪灵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几欲冲破封印,少昊渐渐难以压制。为避免桐峰紫瑟彻底化为魔物,遗祸无穷,遂将此琴丝弦毁去,琴身则沉进东海最深处,再不见天日。”

龙君执掌东海之初,在巡海时发现一处海域每到月夜便发出妖异红光,照彻天宇,四方水族避之唯恐不及。凡有不慎靠近或斗胆前去一探究竟者,皆被红光吞噬,从此下落不明。

自己管辖的海域出了这种诡事,龙君不能坐视不理,遂孤身潜入万丈冰渊,斗法七七四十九个日夜,方收伏了这张几欲化魔出世的残琴,从此携在身边为己所用。至于昊帝么,昏了头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随便往东海乱扔,险些酿成大祸,怎么说都理亏在前。东华帝君治下甚严,从未徇私偏废法度,龙君没为枉死的海族闹上天界告上一状,已是息事宁人给了他极大的面子。少昊听闻此事后,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佯作不知。若早料得今日,还不如当初把琴随手一丢,哪怕砸到花花草草也比荼毒东海要上算些。

这么说来,龙君用桐峰紫瑟教训英招,出手虽重了些,也非全无道理,乃是为那些无辜丧生琴下的海族讨个公道,所谓父债子偿。

我为之前腹诽他心狠手黑感到些许歉疚,怎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就因为这是昊帝的琴,所以英招才会那么害怕?”

龙君起身,优雅地拂了拂衣袖,眼尾微扬,日光下的眸子里洒有万点金芒。

“光凭少昊一张丝弦尽毁的旧琴当然没那么大威力,又在东海沉了那么多年,早就朽得同糟烂木头差不多。它之所以变得这么厉害,全因这新续上的琴弦,乃是龙筋所制。”

到底没见过世面,乍一听说这么曲折传奇的故事,心潮澎湃得很,竟没顾上问,他到底是扒了哪个倒霉同类的筋才修复好这张上古遗珍。

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叱咤风云何等风光!龙君顿感威勇不减当年,昂着脑袋趾高气扬:“本座是不是很神通广大?连少昊都束手无策的魔物也能炼化成神器,威力大了百倍不止,世间法器千万,可与之相媲者不过寥寥一二。”

被龙形临渊缠住的教训余威尚存,我适时调整出个钦佩仰慕的表情来。按他的意思,他都有那么厉害的法器了,没必要强占我区区一块手帕子,说代为保管就只是代为保管。我却觉得,你都有那么厉害的法器了,为什么偏不肯把简陋的兜云锦还回来?就算扶弱济贫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

龙君十分耐心地继续往自己脸上贴金:“世人有句话,叫作‘名将配宝刀',本座神通盖世无双,只有如此珍贵非凡的宝物,才配得上本座。”言下之意,他老人家肯纡尊降贵收我做随从,是莫大的垂青。

看我没什么反应,龙君扭身说:“算了,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笨狐狸,根本不懂欣赏这么厉害的神界利器。”

我只得诺诺讪笑,他却有点不耐烦起来,翠眉微蹙:“你到底能不能体会本座的无与伦比、绝世无双?”

我浑身一哆嗦,赶忙竖起拇指:“能,太能了。龙君,天妒英才。”

“是天纵英才!”

龙君以手扶额:“你到底念过书没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对于学业不精这事,我向来有自知之明,低头认错已成习惯。“念过一些……《灵物史》刚念到《和龙的渊源》这一章……”

“哦?”他顿时来了兴致,“说说看,书里是怎么形容本座的?”

我们涂山的狐,是高贵自律的生灵,从不屑撒谎。若如实相告,说不定他一怒之下不愿收我做侍从了,倒也是好事。打定主意,便原原本本转述:“课本上说龙这物种,厚颜无耻节操成疑,道德水准更是跟闹着玩似的。本性轻浮喜淫,擅长勾引良家道友。”

龙君倒吸一口凉气,显见得全部的定力都已经用来维持风度。面面相觑半刻,才故作轻松地叹息道:“祖传偏见,害人不浅啊!”

又不甘地撇撇嘴:“芜君的夫人千葵姬不也是龙族?”

“阿娘是银蛟龙,蛟龙和龙还是有区别的。”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五百年化蛟龙,一千年化角龙,再又千年则化云龙。

千葵邂逅芜君的时候年纪尚轻,还是个活泼娇俏少女。她在沧浪屿的月光下戏水玩耍时,恰逢江潮漫涌,卷起千层巨浪,片刻工夫便把往来行商的船只打得粉碎,漆黑一片的江面上顿时哀号震天。千葵见之不忍,当即化出原身,潜入水底将溺水商客托起,送到礁石上。后面赶来搭救的商船一见这百年难遇的奇景,纷纷感慨发财的好机会到了,竟顾不上打捞同伴,反而撒出大网欲将她捉回陆上去换取银两。

古人云:“欺山莫欺水。”陆上的生灵对江河湖海向来怀有敬畏,出海前通常会重金聘请法师书符画咒,再将施过法禁的铜钱一枚枚缝制在渔网结上,以防途中遭遇水怪妖物出没伤人。用来围捕千葵的,正是这样一张不同寻常的渔网。

千葵只顾救人,却不料人心这样贪婪险恶,反遭恩将仇报身陷囹圄。她一时躲避不及,被那网绳缠住尾鳍动弹不得,半点法力也施展不开,挣扎了不多会儿便精疲力竭。粗鄙的凡人大笑着将她捞起来丢在甲板上,当成怪物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千葵惊恐不已,只得掩面嘤嘤哭泣。

蛟女的声线空灵如丝,婉转悠扬,无论清歌还是啜泣都荡气回肠,能借碧波远传千里。青衣狐君恰乘着兰叶舟游江路过,被如泣如诉的哀婉之声吸引,当即分水凌波而至,将她救下。千葵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唇红齿白姿容无瑕的男子,直怀疑芜君女扮男装,就要拉着袖子对月义结金兰。

芜君红着脸解释半天,他乃涂山狐族,长成这样是理所应当,金兰姐妹的情意心领则矣,实在结拜不了。千葵愣住好一会儿,仰起巴掌大的小脸,面如银莲皎洁,望着芜君惊讶地问:“怎么狐狸精也有男的吗?”

狐族男子多内敛,性子沉静,向来不大招惹是非,是以流传在外的各种故事多是以狐女为主角。这才造成了天真不谙世事的千葵以为狐狸精只能是女的这种印象。芜君为了证实他这狐狸精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郎,不知做了些什么。据说颇有些甜蜜温情又很是少儿不宜的情节在里面,我等后生晚辈无缘详知。后来么,千葵就被芜君带回了东夷涂山。

狐帝乃上古尊神后裔,娶亲是要正经上报天庭、录载在册的。《八荒志》对这一段恋情也有过详尽记述,一度成为神族中广为流传的美满佳话。我却私下听说,阿娘因为执意要嫁给父君,彻底放弃了修成角龙的机会。直到陷入长眠,真身始终都是银蛟。

龙的好意不易消受,他既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我便也还他一个。否则谁知他老人家心血来潮之下,又打算想出什么法子逼我报恩。利滚利,最难偿。

他支颐听完,唇边挽起一抹浅笑:“话都说不利索的单尾狐狸,涂九歌怎会放心你孤身一人去寻什么妙方宝境?”

“你还认识我哥?”

他闻言却一愣,转过脸去留给我个神秘莫测的后脑勺,顿了顿方道:“认识。一起喝过酒,打过架。算不得朋友,也……说不上是敌人。”

我简直要扑地绝倒:“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啊!故人之妹也好随便提溜来做手下的么,差辈儿了啊……”

龙君不紧不慢掸了掸袍角的灰:“可惜本座不是兔子。你还想救千葵吗?那更得追随本座不可。听说妙方宝境这一世的入口,约莫会出现在太虚黄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