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黄泉海是一个极其特别的所在。坐落于东荒瀛海、冥府黄泉与天河仙池的三流交汇之处,终年紫雾蒸腾,连太白星的光芒也无法在正午将其穿透。

此地灵气之盛冠绝三界,途经地府的亡魂怨灵大多不甘寂寞,又或许对阎君安排的轮回转世之途不满,总是想方设法冲破藩篱,企图沐黄泉海而重生。当然偷渡这种行径扰乱天道伦常,绝对是为世所不容的。鬼差仙卒多方围追堵截,也难免百密一疏。那些漏网的游魂散魄们,最终借着黄泉海的灵气,阴错阳差化生出各种奇怪的生灵,善恶难辨,有的无害,有的凶残。

其中天性顽劣的那些,游荡在黄泉海为非作歹,以魂魄为食,成群结队祸害一方。若贸然靠近,遇上一只都够呛,更别说一群。就算没有这些凶灵魑魅,黄泉海的入口仙障之森严也非等闲,强行开启则会引出毒火烈焰天卷罡风,使方圆数千里重返洪荒。总之,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地方。从没下过水的山林走兽如我,想要顺利抵达,恐怕非得借龙君一程东风不可。

我默了一默,底气已然不足:“这是两回事……龙君满腹诗书博学多才,有没有听说过‘施恩莫望报’?”

他神色清朗,半刻也未见迟疑:“没有听说过。”

那心安理得的坦荡态度,就像跟英招说“本座是你祖宗”时,如出一辙。或许龙的世界观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有恩就要报,不服就开打。

若论打架,我自然是怎么都不可能打得过他。

两眼一闭,决定认命。“能追随龙君左右,小狐……非常之高兴……万分之荣幸……”

奈何我认命,命不认我。

赖皮龙有风驶尽帆,欢欢喜喜靠过来,显然已把我当成了他豢养的灵兽逗弄。“怎么个高兴法,有多荣幸?”

大概龙都骄傲得要死又爱面子,与生俱来带着这种丧心病狂的谜之自信。

我甩了甩脑门上剩余的水珠,一抬头正对上他俯身逆光的容颜。轮廓何其清秀俊俏,纯真得令人难以抵抗。我被那无邪的笑容明晃晃照得睁不开眼,几乎要心生不忍,如果坦白直言本狐并不稀罕,说不定他真的会……很受伤?龙君此刻看起来,当真十分高兴的样子。

除了父君和哥哥,谁也没这么稀罕过我。九尾族人眼高于顶,向来不屑与我这等废柴为伍。就算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做个被呼来喝去的小小跟班,都没人愿意带我玩。可龙君似乎很想和我做伴,虽总不忘端着四海之主的架子,求贤若渴之心倒是颇为执着。

只怪自己太心软,不由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呵护龙恩公的玻璃心。那词儿怎么讲来着?“荣到……三生都有幸!”

毫无底线的奉承话刚说完,浑身立马冒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整个狐看上去明显胖了一圈。他终于听得龙心大悦,心满意足伸个懒腰,径直拎起我拢进袖里不知将往何处行去。

满袖的龙涎香熏得我头昏脑涨,连打了三个喷嚏,顺手牵过他内袍擦了擦鼻子,又折起角来小心盖在身上。连月奔波在外风餐露宿,此刻藏于宽大柔软的袖筒间,觉得非常暖和安全。和一条连观沧海都修习有成的龙结伴而行,起码不用担心动不动被抓去吃肉炼丹。再说,他还答应了要帮我一起去寻找妙方宝境的入口。这么大尊上神,应该不至于为了骗个随从信口胡诌吧!想那人间的真龙天子,不都有个词叫什么,君无戏言。

龙君说这就是所谓的祸兮福所倚,我迷迷糊糊几欲睡去,用尚不利索的人语应道:“是是是……虎口脱险,又遇龙君,祸不单行。”

他不答言,却突然将衣袖抖搂得地动山摇。“你该好好学学说话了。什么祸不单行,明明是因祸得福!”

作为龙族的死对头涂山狐,只好带着祖传成见,就这么委委屈屈当了龙君座下看守丹炉的烧火丫头。

一觉醒转,已是月朗星稀,又不知行了多少路程,此刻身在何方。

我俩择了一处山间岩洞,燃起篝火驱散春寒。望着月亮升起的方向,突然发觉此地离东海又偏离出千八百里地去。水族离水太远终究难以适应,他身为龙君,出现在积石山那等绝塞遐荒实在奇怪,这又是要去哪儿?

龙君说他在找一个故人,历遍山川湖海,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正好前些日子做了个梦,那故人留下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于是他连夜赶往积石山,想借着怀其叶预兆梦境吉凶的灵力占卜一番。

怀其叶的花朵果实并非全都适宜用来解梦,整片林子也只一株花王拥有最强的灵力,又唤“曼荼玻璃翠”,卜兆极是灵验。但那玻璃翠的开落毫无规律,远比优昙一现更为难求,百年能见一次已是殊遇。若不巧正开在日月轮替的瞬间,则刚一绽放便立刻凋零,根本来不及卜问梦兆究竟预示了什么。

这趟积石山之行,龙君苦候了三百年,才等到花王初绽羞颜,却正赶上英招与我纠缠。他化出原身遨弋于天时,隔着云端远远望见了玻璃翠突如其来的绽放,还来不及采撷,就被龙行降下的暴雨打落枝头。

我内疚地往角落缩了又缩,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竟是因为救我,错过了那么重要的花讯么。可他说并不,就在转瞬即逝的遥遥一瞥里,他已经看到了所要寻找的消息。枯守漫漫三百载光阴,等一朵花开,纵然即开即落,仍旧未算错过,也不为可惜。

我虽是个女儿家,却天生缺乏那么点儿春花秋月的敏感纤细心肠,只觉这龙真是,闲得慌。

“那你还要不要再回去一趟?就算其他的怀其叶花灵力参差不齐,多试几朵说不定也能有所收获。”

整片林子虽已毁得差不多了,几朵花想必还寻得出来,英招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此刻大概正忙着养伤,不会再不知死活地阻挠。

他却望着我笑笑,眼底水波潋滟。“现在不用了。”

“啊?那……你要找的人怎么办,就不找了?”

“不管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努力去改变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会换一条道路。花兆是吉也好是凶也罢,都不会改变我寻找的决心,能否得到玻璃翠已经不重要。”

我叼着指尖听得似懂非懂。偷眼看他被火光映得暖澄澄的眸子,似有几缕轻愁薄染。能让小气龙君念念不忘寻找那么久的人,一定欠了他很多、很多钱。

他不再说话,又细心地往篝火中添了几根柴,便自顾出了岩洞,盘坐在溪涧流水里吐纳日月精华。缭绫白裳在清波中徐徐铺展如白莲,薄纱随银波浅荡,风姿倜傥如月下仙。这龙虽心眼略小脾气又过于傲娇了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并不像课书里说的那样大奸大恶狠毒心肠。

想是白日被雨淋透一遭,又听了那么多离奇故事,竟难得地做起梦来。似醒非醒间隐约听闻一个渺远的声音在耳畔呢喃:“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根本就不是你?……”

迷梦中神志混沌不清,所有虚幻的情绪都会被无端放大。那呓语听得我心口骤然发酸,茫茫然将尾巴抱得更紧一点。

翠林间第一缕曦光斜斜照进岩洞,落在眼睫将沉眠唤醒。

这悠长一觉睡得神清气爽,难得的安稳,完全不用担惊受怕,也无须时刻提防半夜会不会钻出什么凶兽妖魔来袭,真是背靠龙君好乘凉。

四下环视,篝火残烬的余温犹存,岩洞内却空空如也。龙君哪里去了?纳闷地走近溪涧张望,右爪不经意踩着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水里。好不容易扶住块凸起的青石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满脑子顿时轰然作响,翻来滚去都是一句话:完了完了,我踩他尾巴了,怎么办怎么办?龙君这么小气又记仇,还不一脚把我踹进海底,永世不得翻身……

被端端正正踏在足底的,恰是半扇铺展在青苔石上的浅金尾鳍。拨开丛生的菖蒲浮萍,只见一条四爪朝天的龙,正闭目平摊在清浅溪水中晒肚皮。还算比较含蓄,化得只比山林巨蟒略大些,四仰八叉不忍直视。细看又发现一群绸带般的五彩小鱼,正围绕在他身边殷勤来去,替龙君清理鳞片间微小的苍苔水草。山涧鱼族寿元短暂,记忆比寿数更短,此番偶遇天降神龙歇在浅滩,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因一向胆小怯懦,加上水族对龙天生的敬畏,个个表现得不遗余力,做足俯首帖耳鞠躬尽瘁的形容。

忍不住默默叹息,他这种动不动就化出原身招摇显摆的行径,究竟是对自己的本相怀有着怎样如痴如醉的自信!

龙君约莫正被鱼群伺候得身心舒泰,还没发现自己尾巴被踩。我定在原地,往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怕一动就惊扰了他。正踟蹰间,青石后激起一片琼珠四溅的水花,龙君昂起上半身,微眯着眼错牙冷哼:“本座的龙尾妨碍你脚落地是怎么?踩了这半天还舍不得抬一抬尊爪?”

我吓得一蹦三尺高,再落下时不偏不倚摔进了溪水里,忙不迭爬起来告罪:“小狐瞎了眼……”

“看来你不仅脑子笨,眼神也不太好。这么大条威严英武、金光闪闪的龙都视而不见?”

龙的起床气滔滔不绝,我扒拉着苔藓滑腻的青石,下半身都泡在水里,苦不堪言。真是,谁知道龙有那么懒,睡到日头过晌午都不舍得起身。虚荣就罢了,还美其名曰维持人形很累,需要时不时放松一下筋骨。

喋喋不休了小半个时辰,龙君终于泡在水里洗漱完毕,婉转而起,神气地悬在溪涧上方盘旋个来回。水底的彩带鱼们已然神魂颠倒,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如潮。我心念一转,龙君爱听奉承话,投其所好,说不定能弥补他被踩了尾巴的创伤。

“龙君的真身清秀高雅……充满力量……小狐把持不住,这才一不留神越过了界……”

当着一群仰慕得豆泡眼里星光乱转的鱼族,威严要紧,不能兴之所至就扭身娇嗔,必须不遗余力地体现性格,当作对恭维习以为常。他盘踞在凸起的岩石上,龙爪漫不经心地笃笃叩击着石块,假装没有听到,但显然很是受用。

我胸无点墨,会的人语本就不多,溢美之词已倾囊而出,也不知够不够哄得龙君息怒。见他偏过头去不再搭理,只得委委屈屈从溪水里爬起来,躬身退下。原本蓬松柔软的白毛半湿半干,纠结成绺,微风吹过禁不住冷得哆嗦。在家千日好,一朝颠沛在外,才晓得何谓冷暖自知。

顾影自怜的当口,忽觉背脊生暖,扭头一看,兜云锦已好端端披在了背上,就快夺眶而出的泪珠子瞬间给憋了回去。裹着云锦化出的帕子,觑眼偷望,龙君正将尾鳍垂进溪水里,与那些小鱼凌波嬉戏,一派怡然自得模样。

心头忽涌起一点奇异的温软。他不仅认识哥哥,还从穷奇爪下救我一命,为此错失了珍贵的玻璃翠,又好心地答应帮忙寻妙方宝境,我没有理由害怕他。

擦干了毛发,与那些依依不舍的彩带鱼告别,我俩重新上路。毕竟男女有别,仙族虽不似人间礼法森严,到底也该有个规矩。左思右想一番,遂不肯再卧在他袖子里,执意要自己下地奔波。

他不解道:“按说你这还差一个月就满千岁了,不至于连人身都还化不出来,何必非要四爪傍地爬着走?”

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涂山狐,觉得做狐狸就很好,没必要花费力气维持那么一副非我族类的皮囊。再艳丽光鲜又有什么用呢?哥哥说得对,色相虚妄,最易招来是非。云门姐姐美得名动三界,命运并未见得因此就肯多垂怜顾惜一些。还不如省省精力,留着应付不知何时到来的天劫。

想到迫在眉睫的天劫,爪子沉重得都快抬不起来。“我的千年劫快到了……你也知道对吧。普化天尊很厉害的,到时天雷梵焰打下来,万一连累龙君就不好了……”

他已经大大方方把兜云锦还回,可见真的不是有心扣留财物以作要挟,反倒是我厚着脸皮跟在他身边,却只为了妙方宝境的所图。若他琢磨过来,打算与我这麻烦分道扬镳,也在情理之中。

嬉笑怒骂了这一程,怕是到了不得不挥袖作别时。然后,要么相忘江湖,要么生死殊途。

不知怎么,明明千不甘、万不愿报这劳什子的恩,此刻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愿龙君早日找到称心如意的炼丹童子,在那之前别再贪睡忘了关火,否则又要很辛苦地施雨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