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忙逃窜的海族从身旁成群涌过,搅起泥沙翻腾,原本清澈的海水瞬间变得浑浊,几乎不能目视。我被呛得咳嗽几声,逆着鱼潮向兵戈铿锵声起处奔去。

捏个诀拨开面前混沌密布的砂石碎藻,见一团翠色的光影闪动,游如灵蛇,和一道黧黑煞气缠绕在一起,正打得难解难分。翠色光影太轻而飘忽,明明打斗费力却不肯退却,处境越来越逼仄。一阵罡风扫过,翠影闪躲慢了半分,被凌厉之势裹挟着高高抛起,再落下时却被徒然大盛的一轮霞光承托住,轻放在一旁的海礁上。

日光也无法穿透的幽暗深海忽腾起异光闪烁,短暂的光亮中,我看到另一道白如雪芒迅疾若电的身影,虚晃一下跃入阵中,是龙君!他速度飞快地绕着黑影攻击,来去之间如晓角吟风、一叶坠落。

和在积石山与英招交手时的悠闲不同,龙君的姿态让我想起多年前在涂山密林中意外撞见的一次捕猎。苍鹰扑兔——迅疾精准,成败系于弹指一瞬。因为过程太过短暂,我仍记得当时目瞪口呆的惊叹,却难以用任何所知的词汇来描述细节。面前的一切又唤起我回忆里那只凶猛的鹰,劲气悍锐、目射寒辉。

此情此景令人大开眼界,我惊得将身子前倾,努力去看。寻思这一身技艺横扫天下亦不为过,四海战神之誉绝非浪得虚名。

可战神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车轮战,何况他还刚应付过两轮惨烈的天劫。狐狸眼尖,我细心地发现龙君一手执着把不知从哪儿化出来的长剑,挥舞得翩若惊鸿,另一只受过重伤的手臂却虚飘飘垂在身侧,完全使不上力气。

刚要上前帮忙,手腕被趋步赶来的大垂死死拉住:“你去瞎掺和什么?!”

他低下头,借那点不甚明亮的散射幽光打量我,目光是探究,不是询问。他不需要我的回答。我张大嘴,手腕笨拙地动了动,完全挣不开。这才醒过神来,觉得有必要为自己下意识的鲁莽举动解释一下,好半天才挤出个惭愧且心虚的答案:“龙君身上有伤,他要有了闪失,黄泉海就彻底进不去了……”

大垂神情前所未见地严肃,把话一字一顿说进我耳朵里:“海族的事自有他们龙君去料理,他要是解决不了,你去又有什么用?妙方宝境就算找不着,君后大不了和以往一样沉睡,情况不会再坏到哪儿去。可北溟夜叉和极北苍溟城的魔族关系千丝万缕,难道你想把涂山卷进这场是非?”

我无言以对,被牢牢控在当下,汹涌洋流卷起发丝纷扬,团团漂浮在眼前,缠绕得似人心乱如麻。

斜前方海礁上的翠色倩影喘息初定,已经重新振作起来,双手一晃,指尖锋芒暴涨,重新化出片片利如勾刀的指甲,又要游过去助阵。原来她是鲛人。东海鲛族性情和顺,原本不擅打斗,鲛女更是身骨柔弱,只有指间刀锋般的利甲作为唯一的武器,平日藏在蹼膜中隐匿不见,遇到危险时才会探出来防身。

阵中传来龙君低喝,气息沉稳:“夜来退下!”

鲛女闻言,停在数尺外不敢再近前,只怔忡了一刹,又扭头冲进夜叉兵卒与水族将士缠斗的阵营中,率众奋力搏杀。我被大垂拽着矮身藏在一丛海藻后,翘首屏息望去,只见虾兵蟹将鱼卒尚可,算是久经严训,阵形虽被打得零散仍旧不失章法。那些男鲛人就实在孱弱得不堪一击,五个加起来也干不过一只海夜叉,跟冲锋陷阵毫无惧色的鲛女相比,阴盛阳衰之态昭然若揭。

无论水族还是飞禽走兽,雄性向来肩负着保护族中妇孺的重任,到了东海鲛族这儿竟完全掉了个个儿,祸事临头反倒需要他们的鲛女挺身而出迎头对敌。男鲛如此不成气候,难怪夜来对同族完全提不起兴趣,按坊间传言的说法,是早就对骁勇善战的龙君芳心暗许矢志不移。我觉得这很能理解,再坚强的姑娘终究也是个姑娘,强悍勇猛很多时候都是被逼出来的。若有得选,谁想跟一群不是女娇娥却胜似娘娘腔的伪汉子作配?漫漫生涯简直可以预见,除了操不完的心,就是受不完的累。

我是没什么法力、心气也不高的笨狐狸,除了吃和睡,对打架这种事向来避而远之,也很少有机会如此近距离观赏短兵相接的阵仗。此番见两拨人马打得涛惊浪涌,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起来,暗忖太玄果真没有夸大其词,那些海夜叉着实凶悍蛮横不好对付。刚一回来就在家门口遇上外敌来犯,龙君肩上的担子之沉重,令人望而兴叹。

阵中突传来一声嘶吼,震得耳朵生疼。声波扩得太大,又囿在深水之中,一时不好分辨究竟是谁发出。我惊得心口一窒,嗓子像被什么狠狠揪住,几乎整个瘫软在大垂胳膊上。很快便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在海水中漂浮漫延开来,我慌乱地伸手扒拉,凝目仔细分辨那些血水的颜色,是融于湛蓝的青金还是鲜红?可惜光线太暗,被恶斗搅和得泥沙翻腾的海水过于浑浊,根本什么也看不清。究竟谁受伤了?大垂对战况如何并不挂怀,只默默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扣住我腕子的手越来越松,又骤然收紧,无论如何苦挣不脱。

心神不宁间,混沌深处猛地腾起一蓬妖异紫光,将混沌照彻。几乎与此同时,和龙君缠斗相抗的夜叉头领,已被少昊琴一根龙筋弦穿颈而过,将整颗头颅齐肩铰下,当场身首异处。那头颅死相狰狞血淋披面,须发虬结,只需看一眼便催人欲呕。死不瞑目的断首被龙君用剑柄挑着,端立礁崖之巅高高举起,清喝道:“太玄何在?!”

泱泱众卒间连滚带爬摔出一团绿乎乎的物事,扑通跪倒在礁下。他是一众龙宫兵卒里唯一未着战甲的,相当好认。太玄真身是龟,那副与生俱来的硬壳就是最坚韧的甲胄,原不需再画蛇添足穿什么铠甲。

龙君将敌首往太玄怀里一丢:“传令下去,俘虏无赦。所有叛军尸首统统给本座把皮扒下来缝制成海疆图,悬于东粼城楼外十丈高台,让胆敢以下犯上觊觎东海的狂徒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下场!”

片刻前还气势汹汹的夜叉族被突然出现的龙君扰乱了阵脚,军心涣散,纷纷丢下手中的叉戟四处奔逃乱撞:“……是……是东海龙君!他家龙王爷回来给东粼城报仇了!”

擒贼先擒王,这下马威给得太狠,将余下的海夜叉彻底震慑住,再也无心恋战,一片丢盔弃甲砸得沙地沉渣又起。

痛打落水狗,乃人生一大乐趣。夜叉骤失主将,当即溃不成军,被东海水族一鼓作气打得抬不起头来。待将散兵余寇赶出这片海域,剩下的无非就是清扫战场检点伤损。

我暗暗松一口气,却发觉右侧蓬乱的海藻间隐约传出动静,蹑足过去拨开一瞧,正对上一双惊恐泪眼。是只落单的海夜叉。但这夜叉年纪太小了,根本还是个孩子。他的族人逃命逃得匆忙,混乱中将他落下。

看他手中并无兵器,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模样甚是可怜。大垂重重叹息一声,果然心领神会,知我又要忍不住多管闲事,已经连劝都懒得,反正也是浪费口舌。我蹲下身去,揪过一丛海藻将这暗处遮得更严实些,低声问他:“你今年多大?小小年纪不老实待在学堂念书,学人家跑出来乱打仗?你怎么不上天呢?”

小夜叉抽抽噎噎伸出两根手指,无辜地眨巴眼:“我叫春空,今年两百岁……”

素闻夜叉族好战,却没想到好勇斗狠的风气歪成这样,连刚满两百岁的幼童都硬拉出来上战场,打的还是这种名不正来言不顺的糊涂仗,当真作孽。这夜叉年纪虽小,眼色却颇机灵乖觉,见我面露不忍,立即扑上前来,紧攥住衣角就不撒手:“狐狸姐姐……你是不是认识我家君上?我……我在苍溟城见过你的画像,一模一样,他们找了你好久……姐姐救我……我不想被捉去扒皮,呜呜呜……”

我被他惊人之语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奈何海中没有凉气,只有一口冰冷的海水结结实实呛进胸口。这是个什么情况?从未出过涂山的我,几时又和群魔乱舞的苍溟城扯上干系,还留下画像在城邦供魔族瞻仰?

魔君重楼在那场焚天毁地的神魔大战里被打散元神封印进昊天塔,早就囚了快两千年了,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也该去找东海龙君,找我做什么?关系攀扯得也太匪夷所思,和太玄被捉住时叫的那声“娘”有一拼。想必方才和大垂躲在一旁袖手观战良久,被他看在眼里,便认为我俩不会是和东海水族一伙的,这般东拉西扯,不过巴望着我能施以援手救他一条小命。

大垂不知着了什么魔,自从下海以来耐心差得很,让他回去又不肯,留下来就动不动要炸毛。此刻皱着眉,故意龇牙咧嘴做出个凶巴巴的模样,朝那小夜叉吼道:“你这死孩子,瞎说什么?!果然邪魔外道都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嘴就知道胡诌!信不信我现在就找人来……”

“大垂你够了没?没见他都吓坏了,欺负小孩子家算什么本事!你去找人来扒了他的皮,就不怕涂山跟北溟夜叉结梁子了?”

春空边哭边求,奶声奶气的“姐姐”叫得人心尖都发颤。我寻思大家都是出门在外,谁没个水深火热的时候,不搭把手实在说不过去。他年纪到底还小,看着也不像那些天性凶蛮的同类般好杀成性,若能逃得一线生机,以后知错则改,不再胡乱掺和恃强凌弱的兵戈之事,也算功德一桩。

正琢磨,怯怯悲声仍在耳畔萦绕不去:“姐姐救命……你的话,龙王会听,你帮我求求他好不好……我连叉子都拿不稳,真的没杀过半条鱼……真的……”

虽有心怜恤幼小,但该怎么救,却犯了难。堂而皇之牵了他出去求情肯定不行,看东海水族那副荡寇雪耻的架势,积年仇怨难平,对夜叉是早已恨之入骨,那等于直接把他往死路上领。再则,龙君的态度也不好估计得太乐观,当着一众族人的面,刚斩杀完敌军将领,转脸就赦免战俘,出言反复,威信何存?

我尴尬地摸摸他的头,笑得有些底气不足:“春空……你这就实在太抬举了,实不相瞒,姐姐我就是一个守丹炉的,人微言轻得很,我的话哪里劝得动龙君……”

小夜叉拼命摇头,叼着手指,嘴一瘪又要号啕出声:“不会的不会的,姐姐你骗人……我才不会认错,我记得他们说……”

话未说完,一道青光覆下,涕泪横流的小夜叉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块皱巴巴的淡绿手帕子忽忽悠悠飘落在浓密海藻间。大垂紧绷着脸:“周围到处都是东海兵卒,往北去的几条海路都被设下关卡封死了,就凭这笨头笨脑的小奶娃子怎么跑得出去?真要想救他,只能先把他变成帕子带在身边藏好。”

他拎起帕子在面前甩甩,语气仍旧又冷又硬:“说什么说?小小年纪爱嚼舌,尽是些道听途说的混话。要想活命,嘴巴闭紧一点,到了晚上再找机会放你出来,听见没?!”

淡绿的手帕子抖了抖,团得更紧更皱巴了一些,果真再也没发出过半点声音。

身上藕色衫裙乃是我在涂山日常穿的那种,袖口浅窄且有丝绦绑带,自己平素举动又活泼有余斯文不足,上蹿下跳间恐不慎将春空化成的帕子遗失,反倒害了他,思来想去,只好将绿帕叠成长条系在左腕间。小汗巾子似的,并不扎眼,便是被看见也无妨,谁会想到一个小小烧火丫头随意扎在手上的丝帕,竟是只落难的夜叉童子?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刚挖空心思把春空安顿好,便听得前方一声大喝:“幼棠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