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螺大婶是个爽快人,见豪客出手如此阔绰,言辞又谦雅和善,热心地从珊瑚凿出的壁架上取出一卷书册子来,朝我俩挤眉弄眼道:“两位客官今儿算是来着了,这可是坊间近来流传最火的黑市小说,龙宫新颁下法令,官方本不允许流通传阅的。这不,法令刚出,价格已哄抬到两枚珠铭一本,都还供不应求,一上市就卖断了货,十里八乡的墨鱼为拓印这卷书,喷墨都喷得快变成透明鱼了。原本借阅一个时辰都得收合币两枚,老身今日尽个地主之谊,借给二位打发时间,要看得高兴啊,再随手打赏几个小钱便罢。老身做生意一向童叟无欺和气生财,从不争多论少的。”

那翻得卷了边儿的书册跟凡间话本子颇似,封皮上赫然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龙狐传。龙君听得极纳罕,接过来哗啦啦乱翻一回,不解道:“这写的什么?”

“这个呀,是咱们东海龙君的艳情史啊!两位必是外乡远道而来的客人,多了解点当地的风土人情没坏处。”

我心头一跳,拿过来粗粗扫几眼,行文很是有点风流神妙的趣处,能描写和不能描写的地方应有尽有,起承转合虚虚实实都不缺。连章节回目也写得极是香艳旖旎,还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勾人韵味,有个叫什么“沉珠侧畔韶华虚,龙狐迤逦婆娑行”。看来东海水族的八卦氛围跟涂山比起来一点儿也不遑多让。只是好端端的,为甚叫个龙狐旖旎?他几时跟狐族牵扯到一块,看来关于云门姐夫的揣测越发有了几分准头。

龙君确然是个人才,虽远离东海日久,留下的风流传说却绵绵不绝推陈出新,都好几千年过去,还能稳居东海艳闻话题之榜首。

隔壁桌坐着一对老海龟和乌头章,面前剥空的海瓜子壳堆起来有小山高,正边吃边聊相谈甚欢。见这边厢龙君对着这书册子瞪眼发呆,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我被那极具蛊惑的语气吸引,蹲在地上边画圈圈边竖起狐狸耳朵仔细聆听。

那龟道:“《龙狐传》被认为是黑市淫秽禁书,依老夫看,却有个九成的真。半个月前,听一群灯笼鱼嚼舌,说千多年来杳无音信的龙君突然出现在即翼泽附近,我老大不信,忙赶了过去,你猜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我上哪儿知道去!你既去查证了,那到底是不是君上?他既到了东海,又不回东粼城,耽搁在即翼泽干什么?”

老龟神秘兮兮眯眼一笑,将话音又放低了几分:“干什么?老夫赶到一看,咱们那位向来号称清心寡欲痴情念旧的君上啊,正在搂着一条小银龙怀柔四海……我远远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寻思这当口上前打搅多有不便,就没上前参拜。看龙鳞颜色,独一无二片片烁金,千真万确是咱们东海的那位君上无疑。”

乌头章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不耐起来,撇嘴道:“你们海龟说话都这么文绉绉,什么叫怀柔四海?”

“就是交尾嘛,缠得那个紧,翻来滚去好半天……啧啧,连个遮掩处也不寻,露天席地,急不可抑啊!”

“小银龙?东海最近是来了几条新近从化龙池蹦出来的小龙来着,有青有黑,大多须爪还化不齐全,离修出雌雄还早着呢,没听说有银鳞的雌龙啊。”

老龟咂摸咂摸嘴:“嗨,你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当然是从外头带回来的,妾不如偷嘛!隔得太远,我也望不真切,那雌龙也化着半身人形,却又不大像人,说鲛人也不似鲛人,手指间没有蹼,一双耳朵是尖的。倒有点像……像是千多年前那位……”

乌头章唏嘘一叹,丢了颗海瓜子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可怜夜来姑娘在龙宫苦苦守了好几千年,里外操持,一片痴情四海皆知啊,却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挣上,别说妾了,通房夫人也还不算,要知道这事,不知伤心成怎样!”

“她怎么不知,要不你以为那禁书令是谁颁下来的?龙宫里头除了这么一位护法大祭司,还有谁有这么大权力?”

“要我说,龙君心也忒硬了些,夜来姑娘倾心吐胆好些年,便是块石头也该焐化了。他却不知怜取眼前人,偏不肯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还丢下整片东海到处去寻那位明知没结果的主儿。要寻着也罢了,半途又招来些狐亲鬼妾带在身边惹眼。”

这信息量未免太大,我消化不及,没想到身为上神的龙君情史竟这般浩瀚丰富,又是龙宫大祭司,又是什么小银龙的。窃笑了半天方悟过来,那老龟口中银鳞尖耳的绯闻女主,莫不是指的本小狐?半个月前在即翼泽,龙君赠我龙尾一枚,又亲身指点如何运用,彼时附近也冒出过大片鬼鬼祟祟的灯笼鱼来着。

正寻思,龙君猛地将我拉起来丢上马背,便要远离这是非之地。白龙马海藻还没嚼够,老大不情愿地迈起碎步,半盏茶工夫还没走出十几米,身后那龟的絮叨仍旧连声传来,字字入耳。

“谁让咱们君上就好这一口呢,见了那些桃花眼尖耳朵的就走不动道。你方才不是还说那小银龙长着双尖耳吗,鳞尾又是银色的,约莫和那位容貌相似得很了,这就叫个人不如故。譬如你打碎了一只极喜欢的海螺杯子,便总想着要再寻出只一模一样的来慰怀,再不济也得有个七八成像。”

“狐族嘛,媚色绝伦,四海八荒见了能走得动道的,怕也寻不出几个。唉……真是作孽,事情都过去千把年了,还是看不破放不下,白白蹉跎了夜来姑娘,一片真心付东流啊!”

“你老糊涂了怎的?这儿就是东海,再往东的东荒之极可不就是云梦泽么,君上的化身之所啊,还能往哪儿流?只怕再熬上些年月,流来流去流成仇喽……”

白龙马听得打了个响鼻,龙君催马催得急了些,不知怎的没坐稳,竟从骑得好好的马背上摔了下去。连从坐骑上摔下来都摔得那么帅,难怪跑外头躲了千多年都躲不开一身的风情月债。他那一摔却把白龙马吓了一跳,尥起蹶子来直接将我掀翻,面朝海底沙直直扑下,花了一千年才长出来的一点点胸都快被拍平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问龙君,“什么叫交尾?”

他半支着身子默了一瞬,简明扼要地解释:“交尾就是跳舞。”

“哦……他们看见龙君教我浮水,以为我俩在缠着尾巴跳舞,然后误会了对不对?”

这次他却没有吭声,脸色也纠结得很。大概觉得被族人看见堂堂君上跟个来历不明的黄毛丫头手舞足蹈,还传出暧昧流言,实在有失身份。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扭头看时却是大垂。他一直默默跟在我俩身后,海亭的坊间流言想必也一字不漏听了进去,却难得安分得很,没有再出言不逊跟着冷嘲热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对他的觉悟感到很欣慰。龙君看样子已被得罪得不轻,再要火上浇油,我厚着脸皮求情都未必护得住他。

追随龙君时日不长,惹的麻烦一桩接一桩。这场桃色艳闻说到底是为教我浮水而来,连累龙君遭此非议,原本就不怎么样的清誉彻底毁于一旦,还在族人心里烙下个到处留情不知怜香惜玉的浪荡形象,本小狐罪过匪浅,越发愧疚得无以言表。

语言无法表达的,就只有落实在行动上了。我借口腰后的伤处一颠簸就疼得厉害,不肯再和龙君共乘一骑,反正那白龙马溜达的速度跟步行也不相上下。龙君受刺激过度,一时半会儿暂时平复不过来,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漫不经心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大垂见我速度慢下来,落在骑行的龙君后头渐拉开了距离,不失时机凑上前聒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看看,这才几天,连什么《龙狐传》都编出来了,海族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满心满脑子都是诲淫诲盗!”

我感到万分为难,惹了烂摊子就落跑,实在于心难安。但大垂对海族的对立情绪不是一朝一夕,恐怕难以在片刻间争论出个结果来,便有气无力应道:“若不是龙君挺身而出化解了赤焰劫,我早就连命都没了。误会嘛,总归是能解释清楚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果然不买账,甩着九尾催动那球拦在面前软磨硬泡:“幼棠,别再往前走了,跟我回涂山吧。你想想,芜君那么疼你,你却偷跑出来弃家不回,还跟在条龙身边惹出那么多有损闺誉的闲言碎语,他要听见得气成什么样,你忍心吗?”

大垂在涂山属于没什么存在感的那类狐狸,意见一向不被重视,话也就变得越来越少,通常扮演倾听起哄带吆喝的角色。这一有了发挥空间,被压抑的婆妈天性释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终于惹得我彻底不耐烦。

“要回你自己回,谁又没拦着你。父君和昌邑长老也很疼你啊,可你不也是违抗了封山谕旨偷跑出来的,并没名正言顺到哪儿去,好意思跟我掰扯什么忠孝仁义?再说我这次来东海是为了君后,又不是私奔!”

“那怎么行,眼睁睁看着你被那风流成性的龙拐回龙宫,这么无情无义背弃同族于水火的事,我涂青岚绝对不会做。”

我简直气结:“你死活非跟着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大垂滚圆的狐狸眼一瞪,十足无辜模样:“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

涂大垂,咱俩也算知根知底,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么些年来你唯一放不下的也就只有碗了。”

“现在还有幼棠你啊!”

我气喘得急了些,被咸涩海水猛地噎了一口,无奈道:“大垂……你想开点好不好?我到底欠你什么,你告诉我,我这就还回去还不行吗?”

“幼棠,你有没有想过……这还没到东粼城,流言蜚语就已经刮得满天飞,真要进了龙宫,万一他有很多奇怪的妻妾,到时个个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你确定能应付得过来?海里不比陆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鱼凶悍得很,说不定还有毒,个个性情不明、道行成谜,万一因妒生恨抓住你,再扒了皮做成狐毛坎肩……”

我愣了愣,突然觉得大垂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同,难道集齐凤凰、狮子、老虎、王八、蛇等九种禽兽,就可以召唤神龙?人间的帝王后宫尚且讲究个一后四妃九嫔,更广的还有七十二世妇、八十一御妾。龙君一举一动都这么排场喧天,恐怕真的有可能把龙宫搞得花团又锦簇,艳福与天齐。

“我只是个烧火守丹炉的,你突然跟我说后宫倾轧争风吃醋这种事……关我什么事?”

大垂急得在水晶轮里化出了人身,珠圆玉润的重量猝不及防将水泡压破,咕咚一声滚下地来。一张久违的脸好歹不负涂山狐族声名,虽然不至于像他吹的那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涂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也颇有几分眉清目秀的韵致。

眉清目秀的大垂此刻正毫无形象地龇牙咧嘴,真诚得像个神经病:“幼棠你真是太傻太天真了,须知女人拈酸吃醋起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大垂总是有这种本事,能把人原本好端端风和日丽的心情搅和得乌云密布。我有点生气,却又搞不清楚究竟在为什么生气,于是气得更加堵心。大概成年以后的女狐狸,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听什么都不顺耳,极其容易暴躁。

说起来我能活过千岁顺利成年,还多亏了龙君仗义。连天劫都敢眼也不眨就硬扛了,到了龙宫,若有无知水族因为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前来寻衅,想必也会秉公处理。

念头刚落定,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竟对他依赖到这个地步了吗?想起初遇的那晚,在溪涧旁的清谈。我曾那么信誓旦旦放言,要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不被想象中的困难束住脚步。就算真有随流言而生的是非刁难,也应该靠自己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况且他那些或许有或许没有的复杂关系,统统都未经证实,只存在于大垂一面之词的猜测里。

“大垂,要走还是要留,你自己考虑清楚就是。内心戏太多了,不利于心智健康。”我不再看他,扭头往东粼城的方向继续走。赶出半里地,忽琢磨过来这日的大垂有点不同寻常,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顺眼些。仔细回忆了一下,才猛然发觉,年满一千五百岁,刚渡过第三轮天劫的折耳狐涂青岚,已经能够立起尖耳。

略一分神,龙君单骑独行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快……快跑啊!那些海夜叉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