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水族本该与东海同气连枝共御外敌,奈何龙君仙踪无觅,与凶悍的海夜叉几次交手下来,自顾尚且不暇,难免对东海水族怨怼之心渐起,内部早就离心离德分崩在即。

云梦泽水族认为,若不是为了非亲非故的东海族众,他们的龙君又怎会遭此非难,进而连累了原本清平无扰的云梦泽?东海海族则觉同为水族,这种不仗义的想法明摆着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没本事对抗东皇的不公为龙君正名,反而迁怒同样失去庇护的同类,真是墙倒众人推。

我沉下心,想要认真想想这是何种暗示。

姜夷带我来轩辕宫的目的,莫非就是让我从中揣摩出这几个看似已经决裂对立的族群内中千丝万缕的端倪。而这场牵扯诸方势力的大战,将决定东海鲛族悬而未决的命运。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了她说的——拦住锦芙也没用——究竟是意所何指。

回到上元宫,宫门外早就停着一驾鱼轩,鲛仆们已垂首恭候多时。

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打算先回寝殿把这身衣裳换掉,再赶往正殿。但素来凡事无可无不可的太玄,此番竟态度坚决地拦住了我,伸手指指鱼轩浮车:“事态紧急,怕是来不及更衣了,君后这便请起驾吧。”

原来这个忙碌紧张的晚上,临渊也彻夜未眠。

登上浮车,穿越回风苑和流雪廊去往流泉宫的短短路途中,我才刚刚得知云梦泽被魔族勾结儋耳国雕题联手偷袭,以致出现了伤亡惨重的变故。

自顾蹙眉思量,从上了浮车便一直垂首不语。大概被太玄误会,以为我还在计较未能换掉这身饱受讥讽的裙裳之故,便突然冒出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劝慰来:君上虽外表不羁,其实内心传统,是条洁身自好保守的龙。活了两万多岁,只谈过一次恋爱,娶过一次亲。”

“唔……我已经知道了。他告诉过我,曾经娶过夫人。”那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前任君后,恰是我未曾谋面的阿姐,芜君的嫡亲爱女。

通宵破万卷的疲惫漫上心头,已倦怠得说话也提不起力气。这句顺水推舟的回答,就连自己听来都觉得略显寡淡敷衍。不知落在太玄耳朵里,又被怎样揣摩。我却无心顾得了那许多。

“可惜落花双双随水去,龙女还是狐女,一般的黄泉无觅。阴错阳差可叹可惜。”连姜夷也趔趄了脚步,用匪夷所思的眼神望向太玄。

我冷不防呛了口冰冷海水:“他谈情说爱的和娶的不是同一个?然后她们……还都死了?”

看来龙君的情史,远比想象的更浩瀚丰富多矣,我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除了云门姐姐,还有谁家红颜这般薄命?要有机会回涂山,得往课本里添上一笔,龙还克妻。可究竟谁是另一个落花随水的龙女?若没记错,《五方志》里所载的灵兽涵盖古今,然寰宇漫漫数十万年间,仿佛并没听说有因情劫而殒的女神龙。

太玄说话的速度,对与之交谈的人而言,实在是种沧海桑田般的考验。等他好不容易摇完头再抄起手,准备继续开腔,浮车已抵达流泉宫殿外。

远远便听得司宵激动咆哮:“眼看玉琼川大战一触即发,偏赶在这节骨眼上釜底抽薪攻打云梦泽,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可恨区区边夷小族,如今都敢太岁头上动土!若不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来个敲山震虎,人心惶惶之下,哪还再经得住那些邪魔外道继续趁火打劫?只有先平南,为云梦泽死伤的同族们报暗算之仇,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听这意思,这位身经百战的鲛族将军是在力谏龙君,柿子先捡软的捏。东海如今四面楚歌,需同时面对魔族、海夜叉、南蛮、雕题和云梦泽内乱的威胁。而他的做法,就是取易舍难,先从中挑出战力最弱的雕题氏族来杀一儆百。

乍一听合情合理,细琢磨却有说不出的别扭。

“可是,有多大的好处值得他们闹起来呢?”

满殿缄寂,我的声音突然响起,便显得尤为突兀,瞬间吸住了所有目光。夜来、司宵、几位高阶鱼官,还有数个叫不出名字的面生武将围在御座前站了一地,临渊正背向大伙负手而立,不知在琢磨什么,似乎对司宵的请战充耳不闻。

直到我走近御案,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神色颇意外:“幼棠?你怎么来了?脸色这样差,昨儿个没休息好吗?”

太玄颤巍巍挪步上玉阶,照旧在香炉旁的老位置上站好:“东海旧制,若有战况紧急危及海疆,需奏请君后一同参议。这等要事,岂有掩瞒之理?老臣便自作主张,从轩辕宫接了君后亲至殿前。集思广益,共渡危难才是当务之急。”

辰时刚回上元宫,连殿门都没进就直接上了浮车,衣裳也未来得及换,更哪有空闲梳洗掩去倦容。我顺手捞过他身前喝剩的半盏碧螺春,润了润微哑的喉咙:“不过睡得少些,不碍事。”

临渊拧紧的眉宇松动少许:“原是去了轩辕宫。”

司宵的高见被打断,似笑非笑地斜眼看我,那目光仿佛是在说,走马观花囫囵读上几本史书,就敢来置喙,浅薄的妇人之见,真是不自量力。

“那依君后高见,究竟什么样的好处,才值得雕题冒着阖族掉脑袋的风险,竟敢去云梦泽捋虎须、触逆鳞?”

右侧疆域图上,郁水之南儋耳国蛰伏在一片纵横交错的海沟里,地势贫瘠险恶,洋流变化复杂,可想而知民生有多困苦。雕题是现存的鲛人里最古老的分支,和东海鲛人不同的是,他们无论男女皆容貌丑陋,除了天生的鱼尾,还有短而粗壮的四肢,性凶且蠢,崇尚巫术。因此在四海之中,他们饱受非议排挤,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天灾人祸都只能靠自己。

这么个挣扎在夹缝里艰难繁衍的族群,因生存环境过于恶劣,沿袭出极严苛残酷的法度,暴虐崇武,弱肉强食。族中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力掌握在雕题王手中,但所有关系着族群命运的重大决策,都必须通过族中所有长老的认可才能执行。即便如此,一旦造成了恶劣后果,雕题王仍将面临被全族流放驱逐的下场,王位由新推举的继承人取代。所有被废黜的统治者,无一例外在流亡途中死于外族之手。又或者,成为新王立威震慑众人的牺牲品,派死士万里追踪绞杀。

总而言之,雕题鲛人几经战乱迁徙,好不容易才定都凌霄城,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不足数千年。据说举国兵力全加起来都没超区区六万,还是在全民皆兵的状态下才能凑出这个数。按道理,不可能有胆子光凭早已式微的魔族残部一煽动,就贸然发兵挑衅云梦泽。背后一定有更不容抗拒的理由。

但光靠这些,我也并不能像久经沙场的老臣战将们那样,洋洋洒洒做出无懈可击的分析。

或许司宵对我的怀疑是对的,所谓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没有令人信服的政治韬略和军事头脑,学识基本停留在门门功课垫底的基础上,就连对海疆局势和氏族渊源的了解,都是昨晚通宵速成的结果,纸上得来终觉浅。

尽管如此,此事关系着东海和涂山的未来,该说的还是得说。既然我也不能确定敌方许给雕题的好处究竟是什么,就直接把结论丢出来供大家商讨。

“打仗是要死人的,雕题氏族千难万险繁衍至今,不可能把性命前程全都押在魔族残部上。东海和云梦泽生了嫌隙,谁能从中捞取最大的好处?海夜叉啊。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若没猜错,雕题背后真正的支持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等着虚晃一枪调虎离山。若此时大军立即出动平南,则被雕题牵制,魔族必定故伎重施掉过头来突袭东粼城。”

武将中一名髯须虎鲨,满脸皱纹,跨出几步却威风凛凛不输青年。他抚须斟酌道:“臣以为,君后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常言兵不厌诈,切莫因云梦泽遭难,就急怒攻心一叶障目,反中了奸计。魔族死灰复燃,尚不知其深浅,真正的心腹大患却是野心勃勃的海夜叉。若司宵将军把主力军队全带去围剿雕题,届时一旦魔军压境,又该拿什么保全东粼一城老弱妇孺的平安?”

太玄虽是龟丞,职权范围杂而广,却多限于内务,这类场合总是半闭着眼从不多言。但他是龙君的近臣,从龙侍驾的时间比底下这群人全加起来都长。因此他偶尔睁开眼递出的眼神,总能准确地示意此时此刻,谁该开腔,谁该闭嘴。

下一个心领神会的,是虎鲨将军身边一员年轻副将。

“禀君上,玉琼川传来消息,犴獬将军首战告捷,但战报上却明言,这数场交锋都胜得太过轻易,显然夜叉族并未把主要战力集中在玉琼川,内中必有蹊跷。一则想必是见鲤国已有了新龙皇坐镇,再苦苦纠缠也讨不了多少便宜;二则,极有可能就是君后方才所做的猜测,夜叉只不过把雕题当作投石问路的箭靶,情况不对随时都可以被丢到明面上成为牺牲的弃子。就算踏平儋耳国,也对大局于事无补,令我军徒增伤亡罢了。真正和魔族关系匪浅的,是北溟夜叉啊!”

龙君逐级而下,在殿中踱步来回。群臣纷纷躬腰让道,唯夜来与虎鲨老将只略俯首示意,身形依旧挺得笔直。看来东海诸将,若论资排辈起来,这位耄耋将军的地位还远在领兵于外的犴獬将军之上。方才一番浅见,居然能获得他出言支持,实教人大感意外,堪称殊荣。临渊往虎鲨肩头轻拍一记:“泽伯带兵有方,记得当年本座离宫之时,元竺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也成器了。”

泽伯德高望重,便是年轻后辈中的翘楚司宵也不敢轻撄其锋,只得暂退一步追问道:“那雕题吃了熊心豹子胆冒犯云梦泽之事,就这么忍气吞声揭过了?”

云梦泽是临渊出生之地,唯一故土,怎可能真的坐视不理。缄默过不长不短的一瞬,站在下首苦苦待命的一众臣子战将,终于等到他们的龙君发话:“伐兵之道,攻心为上,擒贼莫过先擒王。一旦将雕题背后真正的靠山推倒,魔族残部也会元气大伤。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夜叉若被打个半死不活,魔族和雕题想必一时没有能耐继续兴风作浪。”

彻夜未眠,我实在忍不住冒出个哈欠,赶紧伸手捂住,含糊道:“唔……如果打个半死他们还不服呢?”

临渊容色清宁,理所当然地挑了挑眉:“那就直接打死。”

我大以为然,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放下心来,调整出个舒服的姿势歪倒在御座旁的小榻上。

司宵冷面沉声,他不笑时,嘴角的轻蔑更刺眼:“君后真是心细如尘,末将眼拙,沙场出生入死万载,竟没能识破这一着险棋。看来轩辕宫还是得常去,一夜之功,当抵征战千年。”

这话明着挑不出半个不是来,入耳却刮辣得很,也不知是借着标榜军功挽回几分颜面,还是为了把我的不学无术衬托得更矮矬矬。我困得三魂七魄都快出窍,勉力眨眨眼:“好说,好说。心有白兔,细嗅萝卜。”

靠在立柱旁熬了整宿,也正昏昏欲睡的鲥鱼小侍卫,突然哐啷一声,又失手把鱼叉掉在了地上。

我心中暗道,这鲥鱼小哥也是朵难得的奇葩,堪称心有灵犀的东海之花,很能领会本宫的风采。

经一番呈堂商榷,如无意外,东海近日就会颁布政令,下旨将云梦泽驻军重新部署,增派人手施以安抚,再集结兵力直捣海夜叉的老巢——北溟阗星城。大垂就被拘禁在那里,至今杳无音讯,难卜凶吉。

但打仗这事,不是光嘴上说说就能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除了要有人,还得有钱。

龙君挑了个水清沙幼的早晨,摇着折扇把我带到内城以东,一座灰不溜秋的巨大木质宫殿前。

这殿宇形制奇特,坚固无华,通体由不知名的黝黑圆木榫卯搭建而成。唯一可称得上装饰的,便是无处不在的繁复雕刻。定神看去,绕着宫墙栩栩展开在眼前的,是一幅细腻精美的上古画卷。天地四海、山川湖泊、仙妖神魔,千百亿灵兽珍禽,世间万物应有尽有。就连一朵莲华吐蕊的弯曲弧度,都极为讲究。

狐狸眼尖,我几乎立即就辨出,那是按天族昆仑神宫内,千佛照壁的法器微缩雕成。难怪这等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九重天阙是我此生未曾踏足过的地界。或许曾无意中在望海堂的陈年卷轴里匆匆一瞥,又或许出现于哪一本早被抛诸脑后的课书上。

正殿匾额由整块玄玉凿出,书的是“东来殿”。

刚要开口问个究竟,沉重的殿门已被身边人一扇子挥开。我立刻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地方为何叫东来殿。

紫气东来,照人欲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