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话本戏文里,御花园都是宫廷女眷们闲得发慌花样百出的地方和血光之灾的高发场所。只要一个疏忽大意走了进去,十有八九要和死对头狭路相逢。

每一千场冲突里起码有两千个傻子,为了合理回避风险,我提议绕过回风苑,从垂象楼前的宫道直接出内宫。

龙宫内城按旧制,仍旧还分内外两重。外层宫殿以流泉宫为主,乃龙君升座议事处理军机政务的地方,内闱也就是寻常说的后宫,是女眷、女官、侍婢们居住之所。姜夷说,要领我去的那个地方,在麒麟堂左边,也就是整个外宫的最西边。

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姜夷把我送她的那颗明珠放进琉璃风灯里,提着照明夜路。那琉璃灯罩透明,还镂有精细的纹路,内中漏出的光斑深浅交错,随着脚步挪移,无风也滴溜溜转动,煞是好看。

有姜夷带路,沿途指点亭阁景致来历,信手拈来两段宫闱逸闻,秉烛夜谈十分有趣。她告诉我,鲛族祖上受海主庇荫,世代皆侍奉皇家,因此逐渐形成许多极严苛细致的规矩。比如行路时,若走在长廊,切不可大摇大摆蹚步在正中间,歪歪扭扭左摇右摆更是想也别想。要向左拐的,必须靠着右侧阑干行走;要向右拐的,则需紧贴左墙。只有这样,行至拐角处时,才不会因为视线盲角而相撞,有失体统。这也是为了安全着想,若两列宫婢手中正好都捧着滚水热汤,一旦迎头撞上,后果不堪设想。

左右看了看,由东至西的一小段回廊,我不巧正走在紧靠左墙的这侧。姜夷提着灯在前方两步远近,为了迁就我的步伐,也只得游在左墙。

这发现相当令人尴尬,我赶忙止住步子,抱歉地笑笑。同时感念她的细心体贴,为了怕我难堪,并没直接出言阻拦,而是婉转地用另一种方式善加提点。

刚要提起裙子挪到右边去,只听静夜里一声刺耳脆响,姜夷手中琉璃盏和另一只拐角伸出来的白玉宫灯碰在一处,同时撞得粉碎。

借着滴溜溜滚落在地的两颗夜明珠微光,我眯着眼细瞧去,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姜夷已经噔噔噔连退三步,躲在我身后倒身便拜,口中不住称:“婢子无心冲撞,夜来姑娘恕罪。”

我抬头望了望并不存在的天,暗叹司命老儿落笔好促狭,今儿这傻子怕是做定了。越不想遇见谁,偏就面对面堵个正着。夜来不知怎的,也有这般好兴致,携了侍婢夜游龙宫,还走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她身边除了掌灯的凌波,又新添了一位面生的小婢子,手中执雀羽纨扇,排场依旧十足。

也罢,既撞之则安之。身为千年狐仙,道行再低,起码的觉悟还是得有,一般人力能解决的事,不要随便麻烦老天爷。

未等对面发话,我抢先一步开口:“错不在姜夷,原是我对东海宫规不熟,行路一时辨错了方位。多有冲撞,得罪了。”

夜来听罢,扫了跪地不起的姜夷一眼,将高傲的下颌一收,方缓缓敛裾俯身。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今日两两相对,龙宫大祭司也不得不卖未来的君后几分薄面。但我仍细心地发现,她所行的这出,乃是个平礼。不分上下尊卑,纯属面子客气。

“君后言重。东海规矩繁多,要领教起来也不是三两天的事。”

凌波只跟着自家主人眼色行事,见状也不得不以仆婢之礼纳了个福。

她如今不敢直接对我迎头挑衅,便退而求其次,把矛头对准姜夷:“姜夷呀姜夷,不管你多不成器,把天下鲛族的脸都丢得彻底,你我好歹姐妹一场,都是自幼受教一点点规矩学上来的,这才离了姑娘不到一天,连怎么走路都忘个干净,你说你……唉,亏得这回是撞着我,要换成正心司那帮大姑姑,把你皮不揭了的!凡间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南橘北枳’?真是学坏容易学好了难!凌珑,你说是不是?”

执纨扇的侍婢年纪看起来更小些,神色初时有些游移不定,原本将半张脸都藏在扇面背后,奈何被凌波撞了撞胳膊肘,点名出列,只得壮起胆子来齐声助威。

“凌波姐姐说得是,君后才和这丫头处了几天,就这样护惜起来。您有所不知,当初我家姑娘也是这么着,一味地宽纵怜下,倒把她惯得越发得意,成日里横针不拈竖线不动,懒得骨头都轻了。”

能在夜来身边服侍的鲛女,果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既然嫁入这种地方,迟早要卷入到这些事里面。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听完她们不断推陈出新、尖酸刻薄的话。

我颔首一笑,便点头附和道:“是啊,姜夷在祭司大人身边时惫懒成什么模样,本宫并没瞧见。但她才到上元宫服侍了不过一天,可是勤勉得吓人,不但把衣裳上松脱的流苏缀补齐全,还另织出了十几匹隐雾绡。喏,本宫现挽着的这段披帛就是方才新织就的。多余的尚未来得及挑拣,宫里现还散落着好些呢,可见近朱者赤。唉,前半句是什么来着?本宫倒没有凌波姑娘这样伶俐的口齿,一时想不大起来。再则,涂山家教甚严,凡间粗言鄙语,一向是不让入姑娘们耳朵里的,更哪敢张口而出。”

又觉姜夷老这么匍匐在一地碎琉璃渣子上,终究不是个事,气势都矮了不止半截,便直接唤她起身。

一番连消带打,连日来的闷气终于出个通透,顿觉神清气爽。万物守恒,此消彼长,那么必然就有人不那么清爽。

夜来抬袖掩口,一双妙目光灿灿,将我周身从上到下扫了个遍:“咦……‘移星陆’?”

什么东西?见我没反应,她摆出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又道:“君后如此偏爱这裙裳,怎么竟不知其来历么?这袭流光裙名唤‘移星陆’,蜃龙口吐云雾织就,凤羽缀锦,星辰为珮,乃当年君上赐予前任君后的华服,寻遍四海也再找不出第二件来。大概姐妹眼光相似也无可厚非。但依我看,呵呵,改作‘移花接木’倒也未尝不可。新人着旧裳,君上当真长情念旧。也不晓得该说是衣不如新呢,还是人不如故?”

言罢,携一双侍婢扬长而去。

留我在原地怔忡,神思已不知飞往何处。

“带火移星陆,升云出鼎湖。”古书有载: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汨陵谷。

云与龙之密不可分,早就铭刻于天地。原来这件名唤“移星陆”的裙衫,曾是他送给云门的。新人旧衣,孰重孰轻?覆在身上柔软轻暖的华裳,突然变得沉重不堪,仿佛披荆戴棘。

姜夷怯怯拉动我衣袖:“君后……君后?夜来姑娘脾气一向如此,不必当真。再说,君上待您的心意有目共睹,又岂是区区一件衣裳可以定论出个高低……”

“这不是区区一件衣裳……是我姐姐留下的衣裳。姜夷,你见过云门对不对?可惜我却与她缘悭一面,我出生之时,她早已被诛仙多年了。你觉得,我和她长得像吗?”

姜夷并不料我会突然有此一问,直吓得手足无措,干脆再次匍匐于地,始终未肯作答。

见她这样诚惶诚恐,又觉于心不忍,勉强牵一牵嘴角,算挤出个笑来:“算了,没什么,都这个时辰了,先办正事要紧。”

姜夷把滚落在海藻丛中的夜明珠拾起,用块手帕子包裹起来拎着充当灯盏,还在前方引路。跟着那点忽明忽暗的幽光缓步踏过浮沙,只觉向来璀璨堂皇的晶宫塑阁都瞬间黯淡了不少。锦衣夜行,是在书里读到的句子,也曾有过向往,却没想到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两三盏茶辰光,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殿宇,匾额上书“轩辕宫”。高五丈,有三层,相比外城的精致奢华,另有一番古朴稳健的风格。姜夷告诉我,这宫殿是龙宫最有年头的建筑,落成至今已有两千九百七十五万余年,经过历代东海龙君数不清的修缮和扩建,才有今日之规模。乃是收存自开辟鸿蒙以来,三界所有编年文籍和东海皇家藏书的史馆书库。

宫内细分为内阁大库、国史堂、皇史观园、五英殿、方略馆、实录馆、会典馆、五经萃室、藻堂、奎章堂等,再往下还有“四库七阁”。藏书之浩瀚,何止亿万。

照姜夷的说法,只要能将这座藏书楼里的典籍略通读个万分之一二,则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鸡毛蒜皮,海疆局势再纷扰复杂,也能在短时间内了解个七七八八。

踏入轩辕宫正殿,满目皆是贝叶书简、螺塔典籍、珊瑚碑文、隔水兽皮缝制的各种舆图。光翻看指引名录,就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终于决定,先从第三层宫室的望海堂开始查阅。

它原本名唤“文渊阁”,自云梦泽龙君接管了东海之后,为避君上名讳,遂改作“望海堂”。

埋首在堆山填海的各类文献经籍里,玉钩落,晓星沉。没想到在涂山一沾书就瞌睡的我,居然能废寝忘食到如此地步。合上最后一卷贝叶简,捶了捶酸痛的腰,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渐透拂晓,姜夷早已伏在脚榻睡了过去。

奇怪的是,我看完就随手往脚边一摞的卷宗,竟不知何时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物归原处。抬头四下环顾,却见一个硕大浑圆的背影正立在书架前忙碌。轻轻唤声:“小叔叔?”

太玄还是那副温暾模样,花了数十个弹指一挥间,回转过身,笑眯眯应道:“老臣知道君后一定会来。”

后来的后来,战火蔓延东海,彼岸花开得妖异灼然,每一朵都似人心里供奉的一尊邪神。重楼执戟在望,情天恨海怨难平。临渊深深叹息,说,我希望你没有来。我仍旧答他,我庆幸我来了。

为什么不?每一天,温柔而努力地活着,期待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能改变的,不管到来面前的是刀剑还是藩篱,而不是在天意莫测的爪牙下战战兢兢,束手就擒。每一生,每一世,我从来都是如此。

经过整晚巨细无遗的考证,总算弄明白了如今在海疆分庭抗礼的几大族群之渊源。

原来海夜叉并不是东海天生的死对头,整个族群在四海水族中的地位,甚至远超鲛人良多,简直高到离谱。

海夜叉本唤作海罗刹,乃是海上古战场惨死落水的怨魂。远古的某一任东海龙王便给了他们一个巡海的差事,渐渐演化成后来的巡海夜叉,从此代代为仆,供海主驱策。夜叉生性勇猛凶悍,原本是龙君麾下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专门负责戍卫海疆抵御外敌。

而东海鲛族原本不值一提的小小封地,在偏远的西北。后来那块地方被郁水之南儋耳国的蛮族、雕题鲛人不断侵占,蚕食得几无立锥之地,终于不得不连根拔起,以流亡的身份迁徙进内海,寻求海主庇护。一则为了感念这恩德,二来天性柔弱不擅兵戈的鲛人也没能耐保证自身族群的安全,必须寻找强有力的倚靠。于是鲛族族长决定,甘愿留在内海世代为奴。这就是第一代鲛仆的由来。

上古老龙王秉持着四海水族一视同仁之心,对这两大族群均施以仁政厚待,让他们发挥所长各司其职。孰料那海夜叉冥顽难驯,丑得这么高调,做事也不够地道。才不过区区十数万年,翅膀一长硬,说反就反了。

至于为何会演变到如今的境地,还得从上古说起。

龙是四灵之一,《太上洞渊神咒经》中有《龙王品》书五帝龙王:“东方青帝青龙王,南方赤帝赤龙王,西方白帝白龙王,北方黑帝黑龙王,中央黄帝黄龙王。”天族立了五方五帝,水族也有他们信奉的五帝龙王。

鸿蒙始判,天地初开的太古时期,飞禽以凤凰为长,走兽以麒麟为首,花草以扶桑为强,鳞甲虫鱼则以神龙为尊。

不论飞禽走兽,抑或花草虫鱼,皆敬天畏地,以天地之气、日月精华为食,或得道飞升位列仙班,或灵识渐开化为妖精,或智慧渐增修成魔怪,皆强于凡间人族。那些妖魔鬼怪毫无约束,纷纷开始作乱人间,搅得生灵涂炭。凡人虽弱,却是由娲皇开世造物所生,与远古神祇的渊源匪浅,神族自然不会对此袖手旁观。

鸿钧老祖出面干预,试图在三界间立下规矩,却导致三族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惨烈战争,天地为之怆然。最后三大族群互相残杀得精英尽毁,剩余的神通高明之辈全部归隐于方外,不愿再蹚这浑水。

万物凋敝满目疮痍之际,唯有这五方龙王挺身而出收拾残局,重新承天立地,肇立乾坤。再又历过千百万劫,才终使得人间太平,天下大治。水泽是万物之灵的发源,为使海疆安定,东皇按战功封青龙神为广仁王、赤龙神为嘉泽王、黄龙神为孚应王、黑龙神为义济王、白龙神为灵泽王。

龙君是白龙神,神仙传上所列名号便是御笔亲封的灵泽龙王。原本统领东海的东方青帝青龙王在三界大战中身受重伤,不得不解归元神羽化,临终前将全族托付于临渊,东海水族从此顺理成章归至灵泽王麾下。

太玄掸着历书上积满的螺壳青苔,不胜唏嘘地告诉我,东海与云梦泽两处相连后,势力得以大大扩张,将西、南、北三海都比了下去。原本在方外水泽逍遥度日无为而治的敖临渊,一跃成为四海龙君之首,天上地下都不敢小觑。大概正因如此,才终惹下东皇忌惮猜疑,引发了后来借神魔大战削兵夺权之举。飞鸟尽,良弓藏,寒了四海水族的心。

细算起来,化生于云梦大泽的龙君虽统领东海海族,却是客居之身,并不属于东海。这一方水土的是非盛衰,跟他本无多少干系。他肯答应守护东海,完全是看在并肩作战情如兄弟的青龙王面子上。

龙君受此不公打压,其余三海不过物伤其类,私底下骂两声便罢,再不济好歹还有他们的龙君在位护持。东海族众的心则寒得更彻底些,东皇的刚愎猜疑逼走了龙君,使东海地位一落千丈,从威慑四方变得必须忍气吞声。连郁水之南儋耳国的蛮族也敢时不时过来挑衅一番,抢夺虾蟹和美貌的鲛女为奴。后来那些南蛮胃口越来越大,已不满足于隔三岔五地强抢豪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勾结上海夜叉,企图进一步将东海瓜分。

而东海目前最大的危机,却来自龙君的发源之地——云梦大泽。

(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