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那轮明月儿晃呀晃,正看得入神,对面伸来一只手,掌心向下,将酒盅按住:“你被桐峰紫瑟伤得不轻,这么个喝法,对元丹损耗太大。”

我摇摇头:“就算没这伤……”忽一个醒神,手忙脚乱蹦起来惊道,“小满兄……小狐冒昧,有个……有个不情之请,你既认识这琴,教教我怎么用可好?”

霜满天执壶的手臂僵在半空:“我也用不了它。”

刚升起的一线希望转瞬破灭,我失落难以言喻,只得重又坐下,闷闷趴在桌旁。酒香中传来声意味深长的喟叹:“不是我不肯帮你。这琴非同凡品,并不是在谁之手就能为谁所用的法器,控弦的奥妙亦大有玄机。若强行用仙术擅启,轻则反噬,重则入魔。”

原来如此。有勇无谋的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连修为近两万年的狼王都束手无策,我竟天真地以为,靠那点不入流的小法术,就能驾驭得了曾荡平八荒六合的少昊琴。这次只遭反噬受伤而未坠入魔道,大概也因为我使出的法术太过微末之故,实属侥幸。

“这琴的原主是昊天大帝,百鸟之国创立后,紫瑟便被毁弃得毫无踪影。我最后一次见识它的神威,是在约莫三千年前,在那位四海战神手里。”

难怪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偷来的瑶琴也不能胡乱弹。兜山转水都绕不开临渊交游遍天下的故人,面前坐得四平八稳的小满兄,既能对琴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显然是个识货的,自能猜到这么件举世无双的宝物,不可能平白流落在一只千岁小狐狸手里。他若觉出蹊跷,追问起来,可怎么是好?

我讪讪端起酒盅遮住半张脸,琢磨偷琴这事是据实相告,还是寻个话头遮掩过去便罢。霜满天的年岁,和临渊倒是相仿,说不定真有过交情。且他待我以诚,若存心隐瞒,未免显得太失于磊落。且以狼族之慧黠,一旦起了疑心,恐怕也很难再把谎圆得天衣无缝。

他将话末落在“四海战神”上头,并未继续咄咄逼人。但我知道,小满兄在等一个过得去的解释。千里之外的异族突然深夜闯入星罔山,还随身携带了如此危险的法器,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为族人多虑一二。

我抬起头坐正,坦然对上他平静的眸子:“小满兄和这琴的主人认识?是朋友?”

霜满天笑笑,仰头饮尽一杯:“我曾做过他的部下。东君其人嘛……和我在凡世追随的破军星,性子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点,不需要朋友,更喜欢交易。即使内心痛恨的人,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把他们当作‘朋友’,你能吗?”

这评价极为含蓄,也很客观,不落褒贬。我闻言略放下心来,他们就算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从话风里揣摩,倒似乎并没什么过节。但最后那个问题让我悚然心惊,是的,我不能。设想了一下,就算有天大的理由,需要我和夜来去成为‘朋友’并肩作战,我也做不到,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们才是最合适的盟友和伙伴。

“小满兄看得没错。实不相瞒,这琴就是敖临渊的。我趁他睡着了,不告而取就把琴窃出龙宫,还骑着偷来的白龙马,途经贵宝地……”

霜满天未及答言,霜霜一口酒喷出,扶着桌角笑得打跌:“前些日子东海广下喜帖,龙主和涂山氏定下婚约,漫山遍野早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我和爹爹都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在星罔山见到了未来的东海君后。姐姐拿姐夫的琴来用,哪里算得上偷?”

“姐夫”两字猛然在我心头扎下一刺,不用看也知道,勉力挂在脸颊的一点笑容定已零落得不像样。

霜满天毕竟不是胸无城府口没遮拦的小姑娘,察言观色想必也猜到内中另有隐情。略带责备地朝女儿丢个眼风,又低声吩咐她先回洞府取个什么物件,三言两语便敷衍过去。

“适才见霜霜骑着越影奔回洞府,还以为东君仙驾重临星展大陆,结果……确实大出意料,哈哈。”

说是没想到,但他的表情丝毫也不显意外,仿佛早就看出我的来历。

我苦笑:“山林走兽和水族的联姻……连天庭都未上报载册,儿戏一般,难为你们都当了真。少昊琴和白龙马,确实是我擅自带走的。这次出来,也没打算再回去。我和他……不合适。”

小满兄若有所思再斟一杯:“山林走兽又怎么?狐族和龙族的联姻,并不是没有过先例。”

“山林里的狐狸野性难驯,不受拘束自在惯了。龙宫规矩繁多,比如走路不许摇尾巴,说话不能叼手指,他还老笑话我人语说得磕磕巴巴,胆小又不认路,一副没出息的熊样。”

话刚落,邻座两只熊怒目刺来。我咕咚呛下一口酒,赶忙咳嗽着解释:“呃……不好意思,我……我也觉得这话太混账,种族偏见令人发指啊……”

霜满天爽朗大笑,甩袖丢过去一瓮陈酿作赔,两熊方咕哝着作罢。

“他们是有熊氏,一对兄弟俩,脾气虽急了点,却是忠厚守礼之辈,幼棠妹子不必紧张。”

星罔山有熊氏,也是灵兽中战力极为强悍的氏族之一。他们世代守护这片仙陆,服从狼族的统领和调遣,和霜狼们休戚与共。千年万载物换星移间,早已形成牢不可破的攻守同盟。

酒过三巡,闲篇也快聊尽,才终于切入正题。霜满天今夜喝得不少,但眼神清醒,口齿爽利,几乎毫无醉意。他放下酒盅,慢条斯理从怀中取出卷黄脆的册子向我随手抛来。

卷首“天狼书”三字如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借着月色细看,厚厚故纸堆摞所载,全是详尽的战术要略。怎样设防、怎样对阵、何时是追击的最佳时机,又该在何处撤守诱敌深入,怎样巧取天时,怎样借用地势……多为如何以少胜多的巧策奇谋。

这是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武韬兵书。霜狼氏虽早就不插手山外是非,但霜满天的立场已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册子原是我那位故人,下世历劫的破军星亲笔执录所传。据闻东海与北溟开战在即,幼棠妹子若打算在这之前独闯阗星城救人,而不将战火牵扯到涂山,或许能用得上。”

星展大陆能在霜狼这一任族长的统领下崛起得迅速,万年来自成一国固若金汤,想必也有这部不曾外传于世的兵法之功。

我盯着卷轴上的字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放在嘴边,轻轻啃咬指甲:“这兵书的确难得,若交给天分相匹之人,当是如虎添翼。可对我而言,如今怕是没有用武之地……”

以少胜多并非绝无可能,但以一敌万肯定没戏。海夜叉以善战著称,早在东粼城外那场短兵相接时,就见识过他们的训练有素。夜来率众对阵尚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一只仙术平平还身受重伤的笨狐狸。或许临渊说得对,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累赘,遇事只会叼着手指一筹莫展。从小到大,唯一会的乐器除了吹口哨,大概就是打退堂鼓。

可这次不行,大垂的安危关系着涂山国和水族之间是否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倘能兵不血刃救出大垂,我俩一起滚回涂山请罪,就当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从没发生过最好。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父兄和临渊兵戎相见。

怅怅伸出手指,往那横陈窗下的紫瑟弦上轻轻划下,入耳却不是清音琤琤。一声尖锐仿似龙吟的呼啸携紫光破窗而出,横扫过竹楼西侧一片参天巨木,强劲之势犹未止,朝山脚继续席卷而下,所过之处,花木百草尽皆凋零委地。

我被琴音反噬,伤损了元丹,数月内恐怕都不能再动用仙术,这不带丝毫法力的一指弹拨,竟能造成如此令人瞠目的恶果。

天知道,我只不过想听听龙筋作弦的瑶琴,若当成普通琴筝来拨弄,会是怎样的仙乐飘飘。意外发生得太迅疾,连一向镇定的霜满天也面色微变。唯那有熊氏两兄弟激动得直跺脚,嗷地扑向断木残林。

晚秋时节,恰是秋蜜最醇美的辰光。整片遮天蔽日的巨木被拦腰摧折,原本高悬于树冠的硕大蜂巢纷纷落地,金黄蜜浆四溅,在月色下流淌若琥珀,漫山遍野都是甜润芬芳的香气。

粗壮原木砸在大地上的轰隆震颤方歇,很快便响起阵阵欢呼如潮。闻香而动的熊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和越来越多的灰兔、松鼠们围聚在一起,纵情享受突如其来的甜蜜盛宴。

疑惑重重,如同排山倒海,我举着右手直愣愣看了半晌。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已散得鸦没鹊静,松涛断断续续将寒气从大敞的窗扉灌入。霜满天短促地笑了下:“能完全不倚仗仙术,就将这琴弹得风云变色的狠角儿,我也曾有幸见识过一个。”

“谁?……”

他顿了顿,扶窗而立,淡淡地说:“魔君重楼。”

那语气波澜不显,仿佛在闲谈一句“今夜月色不错”或“那坛子新酒滋味薄寡了些许”。

但这块巨石在心间砸出的汹涌,不啻惊涛骇浪。我对重楼其人知之甚少,却对名震史籍的“重渊之争”略有所闻。多年前因神魔大战中落败而被封印昊天塔内的魔君,是临渊的死对头。

霜满天转头看了我一眼,像怜悯,又像是为即将说的话感到歉意:“少昊琴乃淬千妖万魔之魂练就,本就是件集天地邪戾于一身的杀器。若想操纵它为己所用,要么拥有极强的修为,能彻底以正压邪;要么琴心合一,魔就是琴,琴亦为魔。”

这种模棱两可的空泛之语,听完还是不知所云。我怔住,微弱但倔强地摇头反驳:“这怎么可能……谁是魔?我根本不懂该怎么用它!我……我不是……”

那我是什么?我不是狐帝芜君的嫡亲骨肉,不是青丘的狐,也可能不是涂山的狐。霜满天的话,让我身上有些发凉,呼吸乱了节奏。看到他投来的目光,才真正察觉出秋意。

心似向着漫漫一道深渊滑落。

“言归正传。就算你能操控得了这琴,它也帮不了你什么。你的目的只是救出被俘的狐族同伴,不是把整个涂山国掺和进水族的内乱里,还是速战速决的好。难道你真打算孤身一人,拿着桐峰紫瑟去横扫海夜叉千军万马?恕愚兄直言,事情一旦声张开来,恐怕没那么简单。夜叉王承乙是何许人也?他麾下的悍兵猛将,可不会像这片无知无觉的树林子一样,杵在原地任你宰割。”

我暗暗心凉,咬着拳头发不出声。一切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原本该是什么模样,没人能给出回答。

寒鸦落啼,月影在窗棂沉默地偏移。狼小二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将满桌杯盏狼藉收拾干净,霜霜似乎回来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空空如也的桌面,留下一支霜白短笛。

星罔山地气润泽,除了獾鬃土匪之流,还盛产白银。那制成短笛的银块成色鲜洁,触手细腻,仿佛裹了层冰壳般通体剔透。霜满天拈起短笛对月端详片许,平托于掌心递到我面前。

我惊得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霜狼的眸子,是一片深瀚无垠的苍穹。我竭尽全力也分辨不出他的好恶——可能他根本没有。也看不出他是信任我,还是怀疑我——可能他根本不用这种方式看人。这种玄虚无底的气韵,像薄雾一样轻飘飘不可捉摸,但绝对不可小觑,令人过目难忘。类似的神髓,我只在芜君身上看到过。

“灵狐都对摄心术运用自如,但如果遇到危险,哪怕只有十几个海夜叉包抄过来,你也没办法保证他们的眼睛能同时被你一双狐目摄魂迷惑。五识之中,唯耳识最难破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化险为夷。”

“在和那狈对峙时,我试过用仙术硬抗,结果只会被琴所伤,随手无心一拨,却没承想……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涂山灵狐……万一我是入了魔道的狐妖,说不定来日还会惹出更难以收拾的大乱子。小满兄为什么要把这么宝贵的兵书和法器给我?”

“我们霜狼是方外蛮族,不管什么仙不仙魔不魔。你是狐仙也好妖魔也罢,既是我女儿的恩人,就是我霜满天的朋友。譬如那狈,便算再修上个万儿八千年,白日飞升成了仙,又待如何?照样给他一口咬死了干净。”

他指着竹楼外群熊,不紧不慢继续道:“刀兵本无善恶,端看谁来用它。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看,随手无心的一拨,让有熊氏多开心。”

“那……小满兄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夜露慢慢濡湿衣衫,我接过短笛紧紧握在掌心,感受着银器彻骨的冰凉,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道。

他身手矫健,白影一晃便不知从哪里取了瓶酒来,边喝边懒洋洋应声:“先说来听听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