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醉意三分,要行路千程。

不属于我的越影和桐峰紫瑟,都被留在了星罔山。霜满天承下君子一诺,来日若有机缘,定亲自将此琴纤毫无损奉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驾着云头,不快不慢地继续朝阗星城行去,身边只有从涂山带出的一方兜云锦和小满兄所赠的天霜笛。路已经走过多半,对错都没分别。如果能凭一己之力侥幸救出大垂,也算给私逃出山惹下的这堆风波做个了结。待前尘落定,便打算自去择一处山头闭关清修,应付五百年后的下一轮天劫,并且,再也不会试图冲破天罗印的隔绝。

涂山的晨昏从来不疾不徐,岁月似绵绵无绝期,一百年前和今天没有任何分别。至于黄泉海,或许只是年少轻狂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良愿罢了。承诺这东西,说的人可以任意改变或收回,那么听的人,最好也别太当真。念或忘,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事。

东夷福地外的万丈红尘,我见过了。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种种煎熬苦痛,锥心折磨,欢欣喜悦,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值得庆幸的是,对这曾发生过的一切,唯独没有怨。就如父君所说,世间之事,原本没有道理可讲,很多疑问,可能永远都寻不出个答案,又何必太过执着。

临渊是四海之主,有他的立场和选择。就算是为了那些我所不能明白的原因,枉造了段镜中花水中月,我也并不恨他。只当长梦醒转,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已独自封缄,再无一字一句可与人言。

天霜笛身长七寸,间有九孔,吹奏方式和柳叶哨差不多,指法稍复杂一些,也并没难到哪里去。法术只要勤加修习,终究可以熟能生巧,唯有人心幽微曲折,万化千变无从捉摸。

这并非一件杀人于无形的利器,笛声奏起,只能在片时内迷惑敌人心志,使之丧失攻击能力,甘为驱策,不再形成威胁。听得久了,也至多不过神思昏聩,从此陷入癫狂再难清醒。但带着它趁夜潜入阗星城,或许足够了。我此行只为救人,不是大开杀戒。海夜叉跟东海的恩恩怨怨,与涂山概无关联。

离开战之期还有三天,阗星城内却丝毫看不出明火执仗的紧张气氛,连巡逻守备都少得可怜,着实令人费解。或许全部倾巢而出,在营中集结待命也未可知。我不关心这些,只想快些找到关押大垂的所在,快刀斩断这团乱麻。

北溟的海和东海不同,不知是否入了秋的缘故,那海水味道更咸涩,近乎发苦,通透度也极低。一片浑蒙浸在周身,寒意着实刺骨。

斜晖余照下的阗星城内宫有种诡秘的凝重。殿宇建在无穷无尽的海牙荆棘林后,随手掰下一根都能当狼牙棒使。每有洋流卷过,海牙粗壮的枝条互相摆荡撞击,发出巨大的声浪。飞檐翘角皆狰狞,仿佛晦暗中蛰伏着一头不知名的凶兽,随时凶相毕露,准备将靠近的活物彻底吞噬。

小满兄所赠的兵书被我在来时路上熟读于心,总结下来基本就是部坑蒙拐骗技法大全。那位下世军神,舌灿莲花的功夫同临渊几乎不分上下,最擅长在困局里花样百出地示弱,然后不知不觉送你一堆心碎的方式。对于这点,我很服气。

然而服气归服气,奈何天分实在有限,难以领悟机要,到了临危关头,道理看得再多还是百无一用。

比如面对抱着鱼叉突然从廊下出来的小侍卫,我完全不知道是该先和和气气避让一下,还是大刀阔斧甩开膀子就开打。事情基本是这样的,拐弯,撞上。都怪我没能记住姜夷教的那套水族宫廷规矩,往左拐的时候偏还溜边走了外廊靠左的墙。

大家素昧平生,万一他只是凑巧路过,把好好一个擦肩而过硬搞成血光之灾就不大美妙了。小满兄也曾千叮万嘱,劫囚这事,最好悄悄地来默默地走,就算不幸遭遇以一敌十的围歼,都不要声张。否则一旦嚷嚷起来,马上会惊动更多的守军,变成一夫当关,万夫来开。

小侍卫显然也没想到,渺无人烟的宫道上会突然冒出个鱼不像鱼龙不像龙的家伙,拖着条大尾巴拦在路当中。

面面相觑半天,只得收起龙尾,先发制人没话找话:“敢问这位壮士……什么物种?”

他谨慎地白我一眼:“海夜叉。”

“失敬失敬……咳,夜深鱼静,路经此地有何贵干哪?”

小侍卫狐疑地朝四下打量一圈,反问:“你又是干什么的?”

“呃……这个,你看我像干什么的?”我这么问,完全是按兵书上所说的计谋照葫芦画瓢。破军星写道,当敌人有心打探你的目的,必然不能老老实实有一说一。得设法让他先开口,再看对方比较容易相信哪种解释,就可以随棍而下。

小侍卫握紧鱼叉,义正词严道:“我看你像劫狱的。”

我被海水猛呛进去一大口,咸得涕泪交流。看来战神也不是每次都靠谱。

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可见关押大垂的牢狱应该就在附近。我不由自主转动双眼,向茂密的海牙荆棘丛深处端详——并没有鬼鬼祟祟的兵卒埋伏窥伺在侧,面前这个,是只独行落单的海夜叉。

那就比较好办。我调出个诚心实意的笑来:“这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小小年纪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当真令人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海连绵不绝……”

夜叉这个族群脾气直爽,好战也喜功,那么必然不经夸。小侍卫将祖传习性继承得很完善,果然得意起来:“耳朵尖又有浮水尾巴的,不是鲛人,就是狐狸。我们北溟只有丑雕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女鲛,所以你肯定是那只胖狐狸的同伴,要趁东海龙王打过来时里应外合劫走人质!”

“话也不能这么讲,凡事都有两面性,不是那么绝对……就譬如你看这银笛,是不是也很漂亮?”

我拨散鬓发,将竖在外面的尖耳稍遮起来,又从怀中掏出那支亮晶晶的天霜笛晃了晃:“表面上看,它千真万确是根笛子,但事实上呢……”

事实上,它除了是件乐器,更是件杀器。

清越笛音随着水波袅袅荡漾开来,四周顿时鱼沉虾寂,方才还竖着鱼叉横眉立目的小侍卫,早已四仰八叉瘫倒在地。

本不愿这么快动用这撒手锏,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真人需得不露相。事到临头才晓得,狐假虎威如我,不露馅已经很不错。

把被笛声迷晕的小侍卫拖进荆棘丛里掩藏好,顺手摘取了他的腰牌和鱼叉,沿着阴森森的宫道继续寻摸。

披荆斩棘走出去两三里地,密布的海牙渐稀,寒水黯,夜潮急。眼前蓦地出现一处方圆五丈许的空地,当中巨木耸立,细看却是株盘曲虬结的铁海榕。

这海榕恐已有了上万年寿数,粗细不均的枝条纷纷从树冠顶端垂直扎进沙地,交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罗网,再化生出新的根系,独木成林。那些看似柔软的根须,触手粗粝,比玄铁更坚韧,掰不折砍不断。用鱼叉猛斩上去,纵然金屑四溅,也纹丝难伤。

这么邪气森森令人望而生畏的破地方,就差在树干上刻着:此处是天牢。

拧身从海榕枝缝隙里钻进去,果然树根底下露出个半人高的洞窟,内中漆黑一片,入口被海藻层叠遮掩着,打眼望去很难察觉。

洞口虽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树窟窿里却别有洞天。

盘旋的阶梯向下垂直蜿蜒,曲折似没有尽头,不知转了多久才豁然开朗。这地牢非常宽阔,阶梯的尽头没有实地,玄色海波翻涌,如同深不见底的墨池。丢个贝壳进去,等了很久都听不见半点回音,若脚底一个没刹住,就会坠无底深渊。

和外面一团黑灯瞎火不同,牢洞中用以照明的,竟是鲛人鱼膏所制的避水长明灯。粗略数数,有十八盏左右。真是奢侈,连黑牢所用灯油都比龙宫寝殿设的还要多。

在夜叉族叛出东海之前,纯净芬芳的鲛人灯油一向是龙主对属国最高礼遇的厚赐,唯有适逢重大节庆或夜叉们立下卓著战功时,才用来颁作嘉赏。除了天赋异禀的东海鲛人,雕题的尸体根本无法炼制出长明不灭的鱼膏,而北溟鲛族只有丑陋凶顽的雕题,这些灯油是从哪儿来的?

额头冷汗泠泠,仿佛突然碰触到一点谜团中飘忽不定的端倪,却又抓不紧、牵不牢,无法看得更清晰。

借着长明灯清润的银光极目望去,光滑的洞壁毫无落脚处,半空却密布施了咒术的树藤丝网,纵横勾连,倘不慎在跨越黑池时触碰,则牵一发动全身。黑池中散布着错落的梅花桩,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那些桩子通体赤红,依稀是万年珊瑚凿磨而成,有高有低,九宫八卦为形,纵横斜列皆九十九步到头,合九九归元之数,一旦踏错,不知会引发什么天雷地火。

珊瑚梅花桩的彼端,兀立一块方正石台,上面瘫软着团模糊白影。大垂的九条长尾呈扇形分开,每一条末端都被紧紧缠绕在一根海榕藤蔓上,悬挂吊起。九尾是涂山狐致命的罩门,一旦钳制住,即使四肢不被束缚也无济于事,所以他连人形都无力维持。

这就是春空化作手帕的小小幻术,会在那么个不合时宜的当口骤然消弭的原因。显然大垂一被掳进阗星城,就被打回原形直接镇压在铁海榕树根底下。他困囿于暗无天日的深海地牢,远比我以为的时间还要漫长。就在我昏头昏脑和狐族的死对头谈情说爱私订终身时,为顾全我安危而执意同行的大垂,正做着水族的阶下之囚,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或许还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屈辱折磨。

洋流湍急,石台反射的冷光森森直刺进我眼里,晃得一片酸疼。那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如无数毒藤恣肆蔓延,搅得肺腑阵阵闷重翻腾。一念心魔难抑,这是否就是经书里所说的恶嗔怒与偏见心。涂山狐天性淡泊,不喜好勇斗狠,却绝非任由欺凌宰割的懦弱之辈。哥哥的武装童子阵队训里怎么写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送他超生。

摸出胸口锦囊,将内中物事一股脑倒出,三枚乌黑发亮的弹丸滚落在掌心,滴溜溜打转。这是火烧离火宫大垂被掳走那天,我和姜夷相撞摔倒在地,顺手捡起的乌金炭。当时只想着,或许能从这些散落的碎炭上找到些许龙宫被突袭的线索,却不料还没来得及把证据条分缕析,就被夜来当堂反咬一口,诬我和大垂通敌。

凭我的本事,恐怕很难毫发无伤地闯过珊瑚梅花桩。乌金炭烧出的三昧真火避水,只需燃起一点儿苗子就能在顷刻间星火蔓延,用它来将这破树烧个灰飞烟灭,正是势单力薄之下最好的选择。内宫天牢走水,势必引得海夜叉惊忙扑救,便可伺机携大垂趁乱逃出城去。

正思量怎么搓起火来把这破树连根铲除,对面瘫软成泥的大垂却突然有了动静,甩一把乱糟糟打绺的白毛,挣扎起来嘻哈道:“终于来啦?小丫头片子,士别三日果真半点长进都没有,哎哎你先别忙点火,先晃晃脑袋,快!”

“……呃?为什么要晃脑袋,我脑袋怎么了?”被他那一声吓唬,吓得赶忙扭头四下看了看,树洞还是空寂如常,地牢毫无异状,也并没倒霉到被巡逻的海夜叉误打误撞闯进来。

好大垂,一张臭嘴,被折腾个半死还时刻不忘插刀:“脑仁儿里装了那么多水,居然没听到哗啦啦的响声?哎哟喂,能迟钝成这样也算不容易。”

孤身入敌巢抢狐狸这要命的活计,实乃生平头一遭,本就紧张得不行,再平白挨上一顿挤对,忍不住瞬间就要炸火:“谁迟钝谁被逮,姑奶奶就算有水,也是神仙水!”

“你看你看,心眼儿小吧脾气还大,虽然瘦得干巴了一点,也不要总是用奓毛来改变身材嘛。那神仙水有没有告诉姑奶奶,这铁海榕树藤可是绑着小爷我九条尾巴啊,要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殃及池鱼了,你……你……你打算怎么赔?海夜叉的地盘,要杀人放火我都不反对,你好歹想个法子先给我解开成不成啊?”

话虽难听,理却正经。施过法术的藤蔓已经密密麻麻紧缠住大垂九条狐尾,一旦榕树被焚,火势难免不蔓延到他身上。我只顾救人心切,差点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他,顿感万分羞惭:“这个这个……真不好意思,是我性子急了点……没考虑周全……”

这厮伸长了脖子嗷嚎一声,像只肚胖腰圆的大肥蜘蛛,在石台子上百无聊赖地打滚:“性子急?那你咋不急着赶去投胎呢?”

要救出大垂,这遍地阴森可怖的九宫梅花桩,不想闯也得闯。只有越过黑池靠近石台,才能先设法把他和树藤缠绑作一处的命门从虎口掏出来。

摸摸索索找到这天牢就耽搁了不少工夫,事情宜早不宜迟,遂咬牙提起一口仙气护体,就要凌波点水而去。

“这就要过来了?哎哎等等,我跟你讲,看见最粗的那几根珊瑚桩没?七高三矮,分别在你左前两步,右前四步,正前……”

在涂山念书的辰光,大垂虽门门功课垫底,唯术数易理学得比我略好那么点儿,眼下矬子里拔出他这么个将军,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信。照着他老人家谆谆指教轻轻一跃,刚稳当落在左前两步那根异军突起的桩柱上,耳边突然滚过巨大轰鸣,脚底黑涛滚滚翻涌,所有珊瑚桩都开始猛地往下沉。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大垂一双白眼翻得像夜空中最晶莹的那朵雪花。不对,两朵。

“涂幼棠,我想说的是,那几根桩子,不能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