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何等心机,早就看明白,利用外人,从来就没好结果,回报只能是任由他们鱼肉宰割自己的百姓。所以她即使一心将我除之而后快,也只敢许给承乙造反所需的军费财帛。而司宵则利用主帅的身份,和夜叉王达成另一个秘密条件:用族中美貌的鲛女来交换;报偿是,事成之后他要取夜来而代之,并借此得到夜来。

要说服夜叉王不难。承乙大概觉得,一个为了爱情而昏头的女人,一旦达到目的,对他就再没什么帮助。司宵则不同,他是男鲛,东海男鲛向来因娘娘腔和没出息而遭水族耻笑,司宵最大的心愿,除了得到夜来,便是要在四海重振东海鲛族的地位。一旦帮助司宵拥有了掌控东海政局的影响力,他必会投桃报李和夜叉族结成相当稳固的利益联盟。出让地盘,厚赐珍宝,为承乙招兵买马提供无数方便。

真是各得其所的一招连环局。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承乙暴毙在锦芙手里,导致司宵失去最后的筹码。魔君本就和东海有仇,手里又拿着他亲笔落定的契约,本着趁火打劫的原则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祸心,堂而皇之来索要鲛女也是顺理成章。

幻景内,东海鲛族最优秀的一双男女面面相对,眼角眉梢都藏着各自的鬼。

看懂之后,我忽然有种悲哀之念。好像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经书里会写,欲不可执、恨不可长、爱不可远。世人求长生,为的不过那一点永恒。而真正能享有绵长寿数的神灵们,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可他们的对话还是不停钻入耳中。

司宵悲愤难抑:“琰融那老色鬼,就是拿这个要挟你?”

伊人语声轻柔,已换过云淡风轻:“那不然呢?为一己私欲出卖族人,这丑事一旦捅破,四海之广,你我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即便如此,要彻底摆平魔君也只是痴人说梦——琰融能做的,是把你和承乙约定的鲛女数量减去一半,剩下的,照旧还得给阗星城一个不少绑了送去。”

“是我对不起你……夜来,你别怕,琰融他要挟不了你,我们逃吧,四海无立锥之地又如何,下界为妖为魔又有何不可,拼上我这条命,就算一起死了,也……”

夜来宛然一笑,忽出手暴击,胳膊上缠绕的白纱化作灵蛇,将司宵拦腰卷起,摔砸在一处礁岩上,碎石四溅:“可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她身形灵巧,白纱重涨,复又勒上司宵脖颈,只消轻轻一拧,便可令他身首异处:“下界为妖为魔?说得轻巧,许下契约却不履行,你以为重楼会善罢甘休吗?琰融好不容易夺来大权,怎会允许你坏他好事,平白递给重楼挑起战事的借口?”

她扣牢薄纱,亦步亦趋拉紧,脚底朝司宵走去,终于蹲下身,面孔与他贴得极近。那神色何等温柔朦胧,如梦似幻,眼神却冰凉:“似这般痴缠万年,机关算尽,想要的,却还从未有一刻能够拥有,叫我如何能够甘心呢……我不能死,我要活着。不管嫁给谁,总还能有再见到临渊的机会。他一定会是我的。”

司宵胸口旧伤裂开,涌出大片血迹,心如死灰:“既然如此,你动手吧。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水晶亭阁幽幽浮现,荧光翩跹中,夜来手中白纱应声断裂。

“你以为你如今是靠什么才能活下来?你自问有那个本事从魔君的必杀之招里留下生机?是我求琰融救活的你,这也是我答应嫁给他的条件之一。你欠我的,又何止一桩、一件而已?你的命,也是我的。”

司宵睁开眼,重新望定眼前伊人,目光似熟悉,又似陌生。千生万世,贪恋爱怨,翻滚难以止歇。

夜来再开口:“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下一瞬,已将他拥入怀中:“东海天地已换。事到如今,局面已非区区你我能够掌控。”她悠悠攀至司宵耳畔,声若柔丝,吐气如兰:“虎蛟族那位三千君后一直无所出,延维虽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却是琰融膝下唯一的儿子,此次借着我扳倒三千的东风,竟登上了太子位,平白坐收一场渔利。看琰融的意思,等这边诸事料理顺遂了,总还要再回西海坐镇,东海就打算交给延维。我岂能让这废物踩着我的肩头爬得顺心快意?”

“你要我去杀了他?”

夜来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又按下性子继续:“你不要整天满脑子只知道打打杀杀,世上有很多事,是可以兵不血刃解决的。你是鲛族的将军,刺杀龙族太子,无论成与不成,都将给全族惹来灭顶之灾,又怎会不牵连到我?”

司宵茫然:“那……我该怎么做?”

“我看延维是眼中钉,延维看我这个晚娘未必不是肉中刺。为今之计,只能先下手为强,让他折在自己所犯的错上。”

“我还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犯下致命之错。他是琰融唯一的儿子,就算把天捅个窟窿,琰融自会想法子给他补上。再说,我看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和本事,否则怎会在玉琼川白耗了那么多年,倒落得被锦芙那小丫头片子灰溜溜赶回来?”

“早说了延维就是个废物,琰融未必有多看中他。你说,要是日后有可能再添一位新的龙子呢?最先坐不住的,会是谁?”

司宵瞪着夜来勾起的唇角,那笑容极无耻,也极魅惑。她倾身迁就,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司宵猛地弹起半身,几乎撞上夜来的脸。夜来不闪不避,仍旧寸寸朝他逼近。这个姿势的暧昧程度,和临渊当初把我挤在树上所差无几。

“你简直疯了!开什么玩笑?就算,就算我肯,我俩生下的孩子也只会是鲛人,又不是蛟龙,谁会觉得那是琰融的老来子?”

夜来蹙眉,捏住司宵颤抖的下巴:“你是不是傻?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龙子,谁稀罕和那老色鬼生儿育女!我只要赶紧怀上一个孩子,都用不着等这孩子落地,就有办法把延维从太子位上拉下来!”

司宵脖子一梗:“我……我做不到。你还是另想办法。”

夜来叹口气,却并不见气恼,拈起他肩头散落的一缕黑发在手中把玩,露出玩味的笑意。

“怎么……你不想?你不是说爱我吗?”

“你……可你心里爱的并不是我。为什么非要……要这么做?”司宵仍旧抗拒,语气已不似方才强硬。

“你若不肯,自然有的是男鲛愿意,大不了事成之后杀之灭口,费不了多少周折。可我还是觉得,东海的未来,应该掌握在鲛人手里,你不也一直这么希望吗?才会一时糊涂和承乙做下交易。眼下就是机会,我和你的后代,无论男女,都会是东海最优秀的鲛人。”

司宵眸中燃起一簇光亮,又很快熄灭。他的失望,同样来自懂得。他太了解夜来。

“在你心里,东海是敖临渊的,无论他在与不在,你都会用尽所有手段替他算计琰融,守住他或许根本就从不在乎的这一切。选我,除了因为我的执着和愚蠢,还有别的理由是你认为有必要放在眼里的吗?”

夜来撇撇嘴:“反正三天后我就要嫁给琰融,跟他不如跟你。起码,你对我,确实如你所说的那般,情真意切。既然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横竖不差这一桩,且能让你得偿夙愿,又有何不可呢……”

“背叛你和承乙联手,是我一念之差,却并不是为了独占你,和你……那什么。你笑我痴心妄想也罢,我总盼着有一天,敖临渊离开东海永不再回来,只剩我和你,或许日子长了,你会慢慢发现,真正对你好的人其实……”

“嘘……”夜来的耐心已经耗尽,竖起手指抵在司宵絮絮剖白的唇间,示意他别再继续废话。

数不清的鲛绡,一寸一缕从她带蹼的指间流淌而出,将水晶凉亭层层缠绕起来。纱帐内,影影绰绰两条鱼浮在半空,鳞片拍击声短促清脆。

司宵急得咳嗽,在亭中浮水乱转,试图冲破越裹越厚的重纱,每次刚触及边沿就被捉了回去:“你……你等一下,你再想想,我还没……”

“我已经想好了,这孩子我非要不可。你别老乱动,行不行?非逼我把你手绑起来拴在柱子上?”

我瞠目结舌。长这么大,不正经的书看得比正经的多得多,活春宫还是头一回有机会撞见。而且这一撞,撞得无巧不成书,恰能观赏情敌正为守住自己夫君的帝业,捉了个痴心炮灰在强行交尾。

夜来不愧鲛中翘楚,事事雷厉风行,说绑就绑,说上就上,连第一次交尾都能自己主动。一眨眼错愕的工夫,司宵已被双腕齐缚,绑在了水晶亭柱上。

亭阁像一枚空悬的茧,越裹越密实,内中轮廓也愈发模糊难辨。

偷眼瞟了瞟临渊,他是娶过亲的人,想必也见过这等世面,并没像我这般没出息地盯住凉亭猛瞧。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神思已不知飘往何处,脸色白中泛青,不是一般的难看。尽管此情此景,让我对“没接触过凡人的水族基本都纯真善良”这个说法生疑。但现在不是和他计较这些的时候,锦澜的元丹上,红光微弱地闪了一闪,似残烛在风中扑朔。

我拽了拽临渊袖子:“时间耽搁太长,耗费元神,锦澜快要撑不住了。”

退出神识幻境,我擦擦手把元丹重新放回昏死在地的锦澜口中,还好心地提醒临渊将上面捏出的裂纹给补了补。

做完这些,锦澜尚未清醒,临渊也默默坐在竹椅上支颐沉思。要想从元丹中窥得更多奥秘,起码得让锦澜再缓个十天半月。目前为止,东海的景况之复杂糟糕,已经远超乎我俩的想象。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我也同样。

姚氏的三间瓦房离支流不远,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上半盏茶辰光,都能寻至江边。我跳上一叶泊岸孤舟,摘了几片荷叶垫在身下,枕着胳膊躺倒。

水上凉风袭人。

凡间的星星,没有涂山的大,但更清透漂亮。

迷迷糊糊中,耳畔响起细碎脚步,还没醒过神,一件染满苍柏淡香的外衫就盖在了身上。

锦澜元丹中的一幕幕,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我没法和他讨论观感。搜肠刮肚老半天,只能憋出一句:“夜来,女中豪杰。”

他顿了顿,牵过我一只手:“委屈你。”

云门的往事太离奇遥远,我也只从司宵的只言片语中揣度出个轮廓,具体细节全不得而知。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其实没什么深刻的感觉。鹤沼那桩风波,细想想,并不能全怪夜来。锦澜的话未必没有几分道理,若不是我对他缺乏信任,又始终耿耿于怀自己的平凡,也不至于被三言两语挑拨就负气出走。

但临渊此刻所指的,仿佛并不仅仅是这件事。他最深的心结,始终横亘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被触碰,都能激起波涛翻涌,难以平息。

“如果你是她,会原谅一个曾经冤枉你、伤害你,不给你任何解释机会,就听信谗言自作主张的人吗?”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可我不是她。”

他锲而不舍,“我是说如果。”

我反问:“她还活着的时候,没有原谅你吗?”

“我……不知道。还来不及问。”

“那她也没给你解释的机会,很公平。”

握住我的那只手僵了一僵,继又握得更紧,有些疼。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曾说以后会慢慢告诉我,当时你们究竟怎么会落得如此结局,但始终没有再提起,我也就不问。反正不会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故事。但还是觉得,这世上并非什么都值得被原谅。经书上常说,世间爱憎如梦幻泡影。诚然仙家岁月无边无际,事情总会过去,久远到和那些星星一样,肉眼几乎看不清,却不代表不存在,也不可能当作全没发生过。夜来对你的痴情,我无法评价。但她对云门所做的一切,对涂山、对父君和哥哥造成的伤害,不是轻易就能一笔勾销的债。”

临渊默默听完,神情萧索:“这一切,都是在我的纵容和失察下造成的,我原本难辞其咎,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

攥紧的手渐渐松开,我反过来扣住他泛白的指骨,这才发觉那手竟这般冰凉。

“但你没有骗我,对不对?我并不是生你的气。”

他肩头一颤,迅速抬起头来。

“小时候有一回,哥哥喝多了几杯,不小心说漏嘴,告诉我云门姐姐是为了保护整片东夷仙陆才舍身羽化,她是为了涂山族而甘愿牺牲。不管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云门的死,并不是你造成的。欺骗才不可原谅,你也是被蒙蔽的那个。”

我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突然发现长久以来熟悉又信任的人,竟对我持有那样病态的执迷,甚至为了实现自私的占有欲不惜坏事做尽,我不会觉得感动,只会恐惧和厌恶。临渊他也不容易。

水天一线之间的星辰愈发淡去,浓云泛起蟹壳青,这一夜很长,也终究快要过去。

浮光明晦间交眸,若日熔金,发梢眉眼都沉浸在逆光里,看不太分明,但那点漆深瞳中,都是彼此的倒影。

临渊伸出手臂将我揽过,用力揉进怀里。多少急景凋年,如东风远去。唯有眼前紧紧相拥的片刻,才是唯一可触的真实。

“我知道,不应该嫉妒早逝的姐姐……可还是,还是不喜欢你老提起她来和我做比较。她若活着,能不能原谅你,自该亲自去问她。如今她已不在了,你老追着问我有什么意义呢?再怎么假设我是她,我也毕竟不是她。除非,你真的时常把我当成她的影子,夜来也这么说……”

他下巴抵住我额头,洒落一笑:“又吃醋吗?原是我失言了,以后不再犯就是。夜来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亲眼见过了,她说的话怎值得放在心上?我从未把你当成过旁人。毕竟呢,像我家幼棠这么傻的狐狸,寻遍天上地下也很难再找出第二只了。”

做狐仙也好,做凡人也罢,我度量还是一般的小,出息也并没变得更大。

临渊话音刚落,就被我心满意足地踹进了春江水里。

下一刻,乐极生悲的我也被龙尾拦腰卷落水中。一双尾鳍丰泽,游弋在绸光水色间,闪着碎星般的幽芒。

每次沐浴完都有洗心革面焕然一新之感,精神都为之大振。

这两天一夜的奔波嚷扰,让临渊极为疲惫,枕在我膝上睡得很沉。

我低头凝望他俊美而略带憔悴的睡颜,微笑着问自己,爱一条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大概就是,看见他锋牙利齿,却忍不住想象他换乳牙时的模样,觉得可爱吧。

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现在就放松下来休息。狐族独有的直觉告诉我,真相还没搞清楚之前,这件事暂时不能让临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