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手枪

                  代序

  (一)

  有很多署名“古龙”的小说,都不是古龙写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人在江湖,身不

由己,这一类的事我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我当然也知道。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约,为了朋友、为了环境、为了钱、为了各式各

样不同的理由,有谁能完全拒纯去做一些他不想去做的事呢?

  从另一方面去看,我常说:——

  (二)

  一个人就因为常常会去做些他不想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价值。

  可是也有些书明明是我写的,大家却否认。

  我从十几岁开始写稿,先写新诗、再写文艺、再写武侠,其中的悲酸欢苦,也只能比做

如鱼饮水了。

  在我这三十年写作生涯中,可以分作好几个时期,“剑毒梅香”、“苍穹神剑”,并不

是第一个时期。更早,我还写很文艺的“从北国到南国”(注:可惜原书已失)和这本“手

枪”——

  那时候我过得很充满“生命”,所以我敢说,这本书也是很“生命”的。

  虽然我写的是距离现在很远的一个时代,又很远、又不很远,比“武侠的时代”更难捉

摸的时代,比起现代的暴力又温和优雅刺激,但是我相信,这个故事还是会让你在读过之后

觉得很关心,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开心更好的?

          第一章 前曲

  (一)

  晴朗的秋天,中秋节前七日,上午九时三十分。

  艳阳高照,空气清新。

  白朗宁从他的住处走出来时,觉得全身都充满了欢愉和活力。

  他想,今天必将是令人非常愉快的一天。

  可是他错了。

  就在他看到三部黑色的林肯房车驶上这条山坡道的时候,他就知道他错了。

             ※       ※       ※

  三部车在一种非常奇怪而优异的控制下,忽然间就像个巨大的钳子一样,把他钳住了。

  白朗宁不是不害怕。

  他知道中间这部车上坐的是什麽人,如果知道这个人还能够不害怕的话。那麽他恐怕就

不是一个人了。

  可是他脸上连半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前後两部车的六扇门忽然在一刹那间打开了,十个穿着同样深色西装。就像是从同一个

模子里做出来的大汉,忽然间就把他包围住。

  每个人的右手都像是拿破仑一样,插在左边的衣襟里。

  他们的手里握着的是什麽?

  这一点任何人用脚指头去想,大概都应该能想得出。

  能够想得出这一点的,大概就笑不出了。

             ※       ※       ※

  白朗宁在笑。连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看看这十条随时都可以把他脑袋轰掉的恶汉,他

居然好像看着十个无锡泥娃娃一样。

  “你就是白先生?”其中一个脸带刀疤的大汉,居然用很有教养的声音问:“你就是太

平山下四把枪里的白朗宁先生?”

  白朗宁点头一笑。

  “你知不知道那部车子上坐的是谁?”

  白朗宁点头一笑。

  “今天早上,车上那位先生准备了一点黑海的鱼子酱和鲑鱼,还有用专机从扬州飞过来

的干丝肴肉熏鱼,当然还有一点香槟白兰地和女儿红。”这个脸带刀疤的大汉对白朗宁说:

“他想请你去喝杯早酒。”

  这一次白朗宁不点头,也不笑了。

  他在叹气,摇着头叹气。他说:“天下大概再也没有比俄国鱼子酱配扬州干丝更绝的美

味了,只可惜我今天没有这种口福。”

  “为什麽?”

  “因为今天我另外有个小小的约会。”白朗宁说:“除非你们能替我推掉这个约会,否

则我恐怕只有让你们的大老板失望了。”

  恶汉们的眼中有了凶光,有了杀机。

  “今天约你的人是谁?”

  白朗宁又笑了,只轻轻说了三个字:“侯先生。”

  “侯先生?”脸带刀疤的大汉楞了一下:“那个侯先生?”

  “你说呢?”

  “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呢?”

  恶汉们眼中的杀机忽然变成了惊惶和恐惧,每个人都下意识的回头去看中间那部车。

  中间那部车子的引擎已发动。

  三部车的引擎都已发动。

  就在这瞬间,这十条凶神般的大汉,忽然又奇迹般的消失,走得甚至比来时还快。

  (二)

  他们为什么如此惧怕?

  那个侯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二章 白朗宁

  (一)

  距离天星码头不远的一条僻静的横街上,有一幢式样古老的棕色大楼。

  从表面看上去,这幢大楼与一般办公大楼并没有什么两样,既没有荷枪警卫也没有唬人

的招牌,但却绝少有人愿意在这里走动。

  因为谁都知道,这幢大楼就是黑道闻名丧胆,连警方也对它头痛三分的“天星小组”的

总部。

  白朗宁当然也不喜欢在这里进出,但今天他却非来不可。

  因为约他的那位侯先生,就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

  当他走进电梯,还没有按动门钮,梯门已自动打开,他走上电梯,抬手刚想按动字键,

电梯已自动的升了上去。

  白朗宁只好将手臂放下来。在这种地方,碰上任何怪事,对他说来都已不足为奇。

  他活动了一下脸部生硬的肌肉,强挤出个笑脸,他是个很讲究体面的人,在任何情况下

,他都不愿意失态,尤其在一个美丽的女人面前。

  果然,电梯门一打开,美丽的秘书小姐已含笑向他招呼:“白朗宁先生,您真准时。”

  “你也越来越漂亮了。”白朗宁笑眯眯的走上去,双手习惯性的撑在桌沿上。

  秘书小姐笑了,笑得很开心。

  她曾经接待过不少宾客,看的大都是面色铁青、局促不安的脸孔,从来没有人像白朗宁

这麽神色自若,居然还有心情赞美她一句。

  她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

  她笑着站起来,绕过白朗宁身边,姿态优美的朝里间房门走去。

  白朗宁跟在她身後,仔细的打量着她的身段,哺哺自语说:“三十五、二十二、三十五

。”

  秘书小姐推开房门,身子让到一边,细声说:“错了,三十六、二十二、三十五。”

  白朗宁轻轻吹了声口哨,朝惊人的尺码上扫了一眼,依依不舍的走了进去。

  (二)

  首先映入白朗宁眼里的,是张宽大的写字台。

  可能是写字台太大的缘故,须发灰白的侯先生坐在那里,显得特别矮小。

  可是白朗宁却知道,侯先生的身材虽然并不高大,却从没有人敢小看他。

  侯先生头也没抬,只用烟斗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白朗宁一坐下,很自然的便把大腿翘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忽然把那只高翘的

大腿匆匆放下。

  过了好久,侯先生才抬起头,说:“白朗宁,你最近混得还不错吧?”

  “托您的福,还算过得去。”白朗宁小小心心的回答。

  侯先生笑了笑,站起来绕过宽大的写字台,站在白朗宁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看他,从

他那双乌黑雪亮的义大利漆皮鞋看起,一直看到他那双略显不安的眼睛。

  “看你这身行头,起码也得三五万港币吧?”侯先生边说边摇着头。

  白朗宁急忙将左手往上缩了缩,唯恐被他发现那只价值六万多元的伯爵钻表。

  “可是你看,”侯先生不断用烟斗指点着手上的一张资料,“这是警署刚刚送来的你的

最新档案,上面的职业竟是小工,你说好笑不好笑?”

  白朗宁的确觉得有点好笑,但却没敢笑出来。

  “姓名不详,年龄不详,籍贯不详。”侯先生唉声叹气说:“这算什麽资料?警署那群

搞档案的家伙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白朗宁好像有点不安似的挪动了一下身子。

  “这上面的大学学历总不会假吧?”侯先生尽量把声音放轻,“能不能告诉我是那间大

学?”

  白朗宁嘴巴闭得像一条缝,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侯先生也不勉强他,叭叭的抽了几口烟,来回踱着步子说:“那麽你的柔道三段,空手

道三段,合气道四段,也是真的了?”

  白朗宁想了想,终於点了点头。

  “以这十段来推断,你的出身必定是日本,可是我在日本的朋友也不少,连他们居然也

查不出你的底细,这倒是件奇怪的事。”

  白朗宁乾咳了两声,好像要说什麽,结果却又把嘴巴紧紧闭上。

  侯先生突然停下来,指着白朗宁说:“可是我敢断言,你必是出身日本黑社会的某个帮

派。”

  “何以见得?”白朗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侯先生笑笑说:“因为在日本那种环境里,除了黑社会之外,恐怕连警方也不可能调教

出你这种出神入化的枪法。”

  “您太抬举我了,像我这种枪法,那里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

  “你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太平山下四把枪里,绝对没有一个浪得虚名的人。”

  白朗宁楞住了,他从未想到像侯先生这种人物,也会对他们四个人如此推崇。

  侯先生瞧了他那付神态,不禁有点得意的说:“怎么样?这次总算被我请对了吧?”

  白朗宁只笑了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侯先生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说:“其实你的过去已不重要,我所担心的只是你的将来

。像你这种人,出路窄得很,算来算去,最多你也只有两条路可走。”

  “那两条?”

  “第一条,你早晚必被黑社会吸收,以你的身子,当然不难名震黑道,但最後的下场,

不是死於非命,便是赤柱监狱。”

  “这一点您尽管放心,如果我要走那条路,早几年就已经进去了,何必等到今天?”

  “第二条,”侯先生尽量把声音放软,“还是一句老话,趁现在还没有案底,快到警界

来吧,生活既安定,又有前途,何苦在外面鬼混?”

  “多谢您的好意,容我再考虑考虑。”

  “唉,”侯先生长叹一声,说:“随你鬼混去吧。”

  说完,回到座位上,随手又把那张资料抓在手里。

  他只扫了一眼,就已大摇其头的说:“你看看你平日交往的这些人物,尽是什麽新加坡

大舞厅的红舞女白丽娜,丽都夜总会的名歌星海萍,飞达酒馆的老板娘依露,还有什么警署

……”说到这里,嘴巴张得蛮大,声音都没有了。

  白朗宁静静的坐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你怎麽把警署一级女警佐张佩玉也弄上手了?”

  白朗宁急忙说:“您别误会,我跟她的交情淡得很,只不过是跳跳舞,拍拍拖而已。”

  “跳舞拍拖还不够?难道非得上床不可吗?”

  白朗宁再也不敢讲话,唯恐言多有失。

  侯先生在那张资料卡上看了又看,好像终於看到他要找的东西。

  “持有武器,比利时造九公厘口径白朗宁手枪一只。”说着,把手掌一摊,“拿来。”

  白朗宁从肋下抽出自己的注册商标,轻轻放在侯先生的写字台上。

  侯先生的手依然摊在桌上。

  白朗宁想也不必想,乖乖取出枪照,神色极不自然的递了上去。

  侯先生看了看那张枪照,挥手说:“枪留下,你的人可以回去了。”

  白朗宁最怕的就是警方扣他的枪,闻言不禁愁眉苦睑地说:“侯先生,能不能通融一次

?”

  侯先生冷冷的说:“恐怕不行。”

  白朗宁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说:“其实我的近期申请表早已呈递上去,说不定

一两天就下来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蓝色纸卡,“你所递上去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