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内容十分简单,不过是以二百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订购了五支火枪而已。

当初荷有心思整理这些散页的时候,离家中惨剧的发生已有半年之久。一看到这封信,她尽管年纪尚幼,还是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来。

她心里一沉,仔细思索这信的意味,手心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确定薛怀安不会突然闯进来,又来来回回把这简单的信读了两遍。

南明律不得私制军火,造枪售枪的商人一律要登记在册,而初荷知道,太爷爷显然是没有去登记过的。她忽然就想起家中出事后,薛怀安不止一次地追问她可知道家中有什么仇家,又或者曾经靠什么营生积累家财,那时她全然不知,唯有无力地摇头。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却终是下定决心不对他说。

薛怀安在德兴茶楼撞见初荷之前,正琢磨着要去哪里胡混掉这个午体,等李抗忘记了提亲的事再回去。

惠安是座不算很繁华的小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案子。薛怀安的顶头上司李抗虽然官名是百户,但实际上手边除了他这个正正经经受过刑侦训练的校尉,剩下的都是些监管治安的锦衣卫,平日里分散在各处乡里。容易指使的只此一个。

故此,薛怀安不敢走远,遂进了离百户所不远的德兴茶楼。

这茶楼是惠安最热闹的所在之一,正午时分,会请来戏子清唱。

薛怀安是个戏迷,虽然这小地方并没有什么太过高明的伶人,但偷闲听听也颇为惬意。

此时戏还没有开锣,薛怀安四下瞧瞧,一想自己还穿着官服,被人看到这时出现多有不妥,便选了一个最僻静隐蔽的角落,半躲半藏地坐了下来。

不知怎的,戏子迟迟来到,薛怀安顿觉无聊起来,开始习惯性地观察起茶楼里的三教九流。

最引他注目的,是一个坐在二楼雅座的年轻人:看相貌,似乎未及弱冠,严格说来还是个少年,可气质却很是持重,目光安静清冷,发束皂色方巾,身穿同色襕衫,腰配长剑。

出于锦衣卫的职业敏感,薛怀安喜欢对佩剑的人格外分析一下。

——衣服上的灰尘略有些明显,神色微带疲惫。大约是才赶了不少路。他这样猜测。

——身份嘛,打扮像个书生,书生中有好义气者,出门喜欢佩剑也不奇怪,可是,看那棕褐的肤色似乎常晒太阳,手指的关节粗大,仿佛也很有力,倒让人有些怀疑是个江湖人士了。他如此推断。

——眼睛时不时瞟一下茶楼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人。等等,手是半握拳的样子,肩部的线条也显得发紧,看来并不是很放松呢。薛怀安注意到这一点,忽然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是江湖人的话,他在等敌人、仇家还是对手?都不像。如果是如此的话,他又显得有点儿过于放松。那么,究竟是在等什么人呢?

薛怀安正如此津津有味地研究着佩剑的年轻人,娇软清亮的清唱声悠然响起,原来是伶人开唱了。

豆蔻年华的伶人唱的是一段《西厢记》里红娘的唱词,薛怀安听了,猛然一个闪念,心道:哎呀呀,莫非这小子是在等心上人?难不成要与人私奔去也?

这念头让无聊的薛怀安原本无聊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一时也忘了看戏,只顾着与那人一起盯住茶楼门口,等待着女主角的登场。

而初荷就是在这个时候,挎着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进了德兴茶楼。

之所以挑选这里作为会面地点。只是因为初荷觉得,这里够热闹,而热闹的地方总是比僻静处更安全些。

她抬眼看向二楼雅座。

只见一身皂色的年轻人果然如往常一样比自己先到一步。两人的目光相遇。默契地互相点头示意,随即,初荷快步地走上楼去。

这细微的眼神交流被猫在一边偷看的薛怀安逮了个正着。他心头一紧,紧盯着初荷肩上的包袱,脑子里好一阵轰鸣,反反复复就只有“私奔”这两个斗大的字蹦来蹿去。

他只见初荷稳步走到佩剑少年的身旁落座,两人却一句话都不说,分明就是那种明明极其熟稔,却还要假装不认识的低劣表演。

就看初荷将包袱放在膝上,微微歪着头,佯装认真听戏的模样。这样坐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将包袱递到身边的年轻人手中,稍侧过脸去,弯唇友善地对少年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当时伶人正唱到让人脸红处,还是因为身侧少女如三月烟雨一样浅淡透明的笑容着实让人心跳,年轻人沉静得近乎严肃的脸上现出一抹一闪即逝的羞赧。

他快速接过包袱,利落地打开结,低头查验起来……

包袱中除去应约交货的火枪,那支额外的新型枪支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转头去看初荷,满脸疑惑,略略贴近她的耳边,低声问:“多少钱?”

初荷的眼睛仍旧盯着唱戏的伶人,也不言语,只用手比了个八字。

年轻人明白那是八十两白银的意思,但这个数目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决断的范围。

他眉头一蹙,正身坐好,摆出继续听戏的姿势,没有立刻答应。

初荷像一个老江湖一样,并不急于迫对方表态,也如一尊小小的不动佛那般,静坐着听戏,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

年轻人用宽大的袍袖掩盖住膝头装火枪的包袱,开始暗地里摆弄起那支新款火枪来,脸上同样是不露心绪的淡定。

好一会儿,他缓缓做出一个格外明显的点头姿势,以极低的声音说:“好,成交。”

初荷终究还是年幼,忍不住就带着些许得色地甜甜一笑,伸出藏在袖中的小手,做出收钱的姿势。

年轻人便也笑了,将一只袍袖挡在胸前,半掩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只用眼角一瞟,就算出数目,扣了一张揣回去,将余下的收在袖画里,隐蔽地递了过去。

薛怀安看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要跑上去抓人的冲动,额头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层细汗,心中愤愤地想:这两人根本就是在眉目传情!那个江湖小子将手用袖子掩着递过去,究竟是什么企图,难不成是去偷抓初荷的小手么?

可是一转念,他心里又不免觉得难过和迷惑起来,只觉得初荷背着自己决定了如此大事,难道是在自己这里受了什么委屈,竟然到了要丢下自己,跟着别人偷跑的地步?到底是没有给她吃好穿好,还是让她干的家务太多了?

正反反复复琢磨纠结着,薛怀安就见那年轻男子已经拿起包袱快步走下楼去,转眼便消失在门口。而初荷略等片刻,抬步也要下楼。

他心道一声:不好!那小子一定是去牵马了,此刻再不有所行动,初荷只要一步出门,就会跃上那小子的马背,从此远走高飞,天高地远,此生再也无从相见了!

他不及多想,也忘了自己仍然官服在身,大喊一声:“等等,别走!”

在茶楼众人惊愕的表情中,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一把拉住初荷,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见他。”

初荷以为怀安看破了自己正在做什么,脸色瞬时变得煞白,嘴唇翕张,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

薛怀安为了初荷专门去学过唇语,此时心中混乱,看着那口型,似乎说的是“别管”两个字,心中蓦地想起当年与初荷的君子协定。

那还是在看过初荷日记的第二日,他忧心地跑去问她,在公学里究竟是谁教她文章学问。

待到初荷终于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气得小脸铁青,抓过一支笔来,在纸上奋笔疾书:“我爹娘从来不乱动我的东西,在我们家,这叫‘隐私’。”

只要一说起爹娘来,初荷便忍不住地掉泪,亮晶晶的泪珠子一串一串儿从眼睛里滚下来,看得薛怀安顿时乱了心意,慌了手脚。

他左哄右劝,躬身道歉,指天发誓……诸般本事一样样使将出来,这才哄得初荷的泪河关了闸门。

从此,薛怀安和夏初荷之间便缔结下一个不平等条约——任何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对方都无权过问。

说这条约不平等,是因为薛怀安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隐私。

他虽然自认不能十分精确地理解“隐私”两字的全部含义,但是,初荷可以自由出入他的房间,开启他的箱柜,拿取他的物件,就算有所谓“隐私”,想必也早就暴露光了。

然而初荷却说:“哦?那有本事你自己打扫房间,缝缝补补,洗衣服做饭啊。可以做到的话,我倒是也没必要再去碰你的东西了。”

说这话的时候,初荷的嘴唇动得极快,似乎完全忘了薛怀安必须要依靠唇形才能判断她的语意。说完,她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得意之色,真真是毫不掩饰自觉占了天大便宜的自得心情。

薛怀安看到这样的神情,只觉得高兴,便纵容她自此一直如此占着便宜下去。

然而现在想起这些往事,薛怀安只觉心中更是难受,带着怒意说:“都是我宠你过了头,任凭你自己偷着藏着,干什么我都不管,不想你如今竟做出这等事来!”

初荷越听越觉糟糕。她还从未见过花儿哥哥对自己如此生气,心中忐忑至极,可是唯有此事,她不愿意做任何解释,只是咬紧牙关,与面前怒气冲冲的年轻锦衣卫对峙。

薛怀安见这般僵持也是无用,一拉初荷的衣袖,就往楼下走:“走,你和我一同找他去!”

南明的风气,对男女之防并不极为严苛,但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少女如此在茶楼上公然拉拉扯扯,终究引人侧目。

初荷见一时成了茶客们的消遣,脸上不觉腾起绯红。

怀安见状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定了定神,平下心火,小声凑近初荷,以最诚恳的语气说:“你让我见见那混江湖的小子,好歹我也该知道他的底细。如若他配得上你,又真心对你好。你只要喜欢就跟了他去,我不会拦着。”说完,拽着初荷不由分说地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