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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禾以为他没同意,他向来是对她的要求视若无睹的。纪云禾习惯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她也就是随口提一嘴而已。

但纪云禾没想到,快到第二天早上,朝阳未生,外面寒露尚存,楼下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轻快,踢踢踏踏,将人心神都唤精神了起来。

那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但却没有人走进来。没片刻,那门又自己小心翼翼的关了上去。

一个人的脚步轻轻的踩在地上,但是还是在阁楼的地板上踩出了吱吱吱的声音。

适时,长意刚走不久,说是去外面处理事务了。纪云禾倚在床上正准备睡觉,忽觉身边光影一暗,隐身的洛锦桑慢慢显出了身型。

纪云禾仰头看她,洛锦桑笑嘻嘻的凑到她床边,又热情的抱了纪云禾一下:“云禾,意不意外,我又来看你了。”

纪云禾微微一挑眉:“没人拦你?”

“没人拦我呀。”洛锦桑笑道,“谁看得到我!”

“那你之前隐身,为什么没有能成功进来?”

“是哦。”洛锦桑奇怪的挠了挠头,“之前都会被湖心岛外的禁制挡住的,今天禁制没了哎。”

纪云禾笑笑,并未将涌上心口的暖意宣之于口:“你这大清早的,来扰我睡觉,是要做什么?”

洛锦桑掏了个包袱来,洛锦桑拎了个包袱来:“你看,当初你离开驭妖谷的时候,让我带走的老茶具,我一直都给你留着的。”

纪云禾低头一看,再见旧物,过去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虽然是没什么好留恋的事,但突然想起,倒还有几分怅然。

她收下茶具,轻轻抚摸。

“锦桑,谢谢你。”

洛锦桑挠了挠头:“茶具而已,不用谢,就是要保住它们,太不容易了。”

纪云禾闻言,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一些不值钱的茶具而已,还有谁想要故意砸了它们吗?”

“对呀!”洛锦桑气愤道,“空明和尚那个大秃驴可坏了!六年前你不是离开了吗,然后我带着你这个茶具,像之前一样到处寻找大秃驴的行踪,但那次真是找了好久,我找到他之后,他不仅带着我交给他保护的瞿晓星,还救了鲛人。”

思及那夜明月之下,悬崖的一剑,纪云禾仍旧心头一动。

“大秃驴说他从河里把鲛人捞起来的,那时候鲛人都快死了,他全然没有求生的欲望,只在只言片语当中透露出是被……”洛锦桑顿了顿,“是被你所害……我当然是不信的,但大秃驴却很相信他,待得鲛人伤稍好之后,大秃驴从他那儿得知了前因后果,气得要将你的这些茶具砸了,说我带着它们,就是帮恶人做事。”

“呵。”洛锦桑冷笑,“这一套茶具,好端端的,它们做错什么了就得砸了。还有,你怎么可能是恶人!”

纪云禾笑了出来,一边摸着杯子一边道:“是啊,砸一套茶具能解什么气,要我是空明和尚,现在就该将我杀掉。”

“你又胡说!”洛锦桑斥了纪云禾一句,接着道,“我当时帮你解释了的。我离开驭妖谷前,你不是告诉我,让我将茶具带走,在外面等你,然后林昊青会把谷主之位让给你吗。到时候,你就会用谷主的身份放鲛人走。”

纪云禾想了好半天,哦,原来她是这样说的。

“但是大秃驴嘲讽我,说这个说法奇怪得紧,怎么推都推不通,他说你连我都骗,就说你坏。”

纪云禾摸着茶杯:“你呢?你怎么说的?”

“我骂了他一通,然后走了。”

纪云禾笑得直摇头:“你骂了他一通,还能去哪儿?”

“去找雪三月呀!”洛锦桑想起当年的事,依旧觉得情绪激动,“当时我知道你因押解鲛人不利,而被朝廷抓了,关在国师府里,急得我上蹿下跳,正巧大秃驴气着我了,我索性就背上东西,自己出发了。”她拍了拍纪云禾手里的茶具,“未免大秃驴趁我不在砸你东西,我把它们都交给瞿晓星了,让他好好藏着,潜伏在北境,等我回来。你看,他也未辱使命。”

“瞿晓星也在驭妖台吧?”

“嗯,在的,六年前他一直跟着空明和尚,现在在驭妖台也有个一官半职了。他也可想见你了,就是这鲛人,昨天让我上湖心岛了,都不让他上岛,我看哪,就是觉得瞿晓星是男儿身,不待见他呢。”

“瞿晓星多大点,那不过还是个小少年。”

“六年了,小少年都长大了。”

纪云禾笑着摇头:“后来呢?你找到雪三月了吗?”

“她之前被青羽鸾鸟带走,后来我听说,青羽鸾鸟在比北境更北的地方出现过,于是我一路北上,到了极北之处,但北方太大了,我在雪原迷了路,真的是绝望到了极点。可……”言及此处,洛锦桑微微红了脸颊,她有些不自然的清咳一声,转了脑袋。

“大概是那什么天意吧,大秃驴也出现在了雪原,他救了我。”

纪云禾了然一笑,“哦,茫茫雪原,孤男寡女,患难与共?”

“对,然后我一不小心就睡了他。”

纪云禾手一抖,被托付了六年的茶具,其中一个杯子霎时滚在地上,瓷片破裂,宛如惊雷。纪云禾张着嘴,似被雷劈哑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洛锦桑反而心疼得蹲了下去:“呀呀呀!杯子杯子杯子呀!”

纪云禾把其他杯子往床榻里一塞,将洛锦桑拉了起来:“你怎么了他?”

洛锦桑默了一会儿,诚实道:“睡了他。”

“那你现在和他和他……”

“就还和以前一样呢。”

“啊!?”纪云禾瞬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应该把空明和尚这个渣渣摁过来,问问他该不该先死一死……

“哎呀,茫茫雪原天寒地冻的,我借他阳气,暖暖身子,不算什么过错吧……”

是……要这样一说……倒还是洛锦桑占便宜了……

第六十九章 诸多秘密

“那他对你,便与之前没什么不同?”纪云禾打量着洛锦桑的神色。

洛锦桑想了半天:“说没有吧,好像又有点不同,但说有吧,又好像没有那么实实在在的有……反正他这人阴阳怪气的,我体会不出来。回头你帮我一起看看呗。”

“好。”纪云禾应承了,但默了默,又道,“就是……拖不得,也帮你看不了几次,之后,你还是得自己为自己打算。”

言及此处,洛锦桑也沉默下来,她还待说安慰纪云禾,纪云禾却又笑着将话题带了过去:“之后呢?你们离开雪原后,找到雪三月和青羽鸾鸟了吗?”

“找到了。但我们找到青姬的时候,三月姐已经没有和她在一起了。青姬说,她从驭妖谷救出三月姐之后,没多久,三月姐就走了。”

纪云禾一愣:“她去哪儿了?”

“当时离殊不是那啥吗……”

纪云禾记得,当时离殊为救出青羽鸾鸟,血祭十方阵,离殊身死,雪三月方知,自己不过是离殊心中的一个关于故人的念想。

“青姬和我说,当初她救走三月姐之后,三月姐很是消颓了一阵,但后来还与青姬打了一架,打完了,便说自己不再想将过去放在心上,要离开大陈国,独自远走去,青姬见她一身根骨,便指点她去海外仙岛了游历去了……”

纪云禾皱眉:“青姬把雪三月支到海外仙岛去了?”

“这怎么能叫支呢。青姬说没有这四方驭妖地之前啊,许多大驭妖师和大妖怪,都是从海外仙岛游历回来,方顿悟得大成的。”

纪云禾点头:“我在驭妖谷看到的书上,倒也记录过些许海外仙岛上的灵珍异草,对身中灵力大有裨益,只是最终都归类于传说志怪,没想到,还能有活人现身作证了……”

“对呀,我都可想去了。三月姐是不知道你遭了难,这才能安心离开,但我是不行了,我一门心思想救你,所以这才留下的。”

“就属你最关心我了。”纪云禾戳了一下洛锦桑的额头,“但瞎关心,这最后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不还是那鲛人吗。”

洛锦桑闻言,不开心了:“鲛人能救出你!那也是我的功劳!”

“哦?”

“青姬是看在与我的情谊上,才答应帮鲛人的!”眼看自己功劳被人抢了,洛锦桑急切道,“我当时不是在雪原上遇见空明大秃驴吗。我后来才知道,大秃驴并不是去雪原上找我的,他是去找青羽鸾鸟的。我在雪原迷路的那段时间,那个鲛人呀,在大秃驴的帮助下,把北方的那个驭妖台都攻下来了!”

纪云禾闻言,想起了自己在国师府的囚牢里听到这消息时的场景。

她点点头:“我也听闻过。”

“鲛人把驭妖台的驭妖师通通都赶了出去,把驭妖台建成了现在这北境的统帅之地,然后他和空明和尚就开始谋划,想要招揽天下不平之士,颠倒国师府一方独大的局面。大秃驴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我是知道的,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驭妖师或者妖怪,又有那么强烈的,与他有同样的目的,所以事情一直搁置着,但有了鲛人之后,他们就谋划上了……”

纪云禾听到此处,张了张嘴,本欲打断,询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鲛人那时在北境坐镇,大秃驴就北上雪原,试图拉青羽鸾鸟入伙。”

“嗯。”纪云禾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时长意与空明羽翼未丰,虽凭自己之力夺下驭妖台,但未必能坐稳位置,但若有百年前天下闻名的大妖怪相助,他们的实力或者名气必定大涨,若对这天下有所不满,但却还心有顾及的人,得知他们有青羽鸾鸟相助,必定放下不少考量,投奔而来。

“是呀,他们想得可不是很美么。但是!”洛锦桑勾唇一笑,“青姬不同意呀。”

“为什么?”

纪云禾思及十方阵中,那因青羽鸾鸟的感情而生的附妖,如此浓烈厚重的感情,她应当恨极了驭妖师。

若按照大国师那般想,青羽鸾鸟怕是要让这天下的驭妖师来给她过去的岁月陪葬才是。但有这么一个天然的机会送上门去,青羽鸾鸟却竟然没有答应。

洛锦桑悄悄道:“青姬以前好像喜欢过一个人,但她出十方阵之后,却得知那个人已经死了。”

“所以……”

“青姬就觉得,这个世界忒无趣,于是便不打算掺和这人世纷争,打算就在那雪原深处,避世而居。”

纪云禾一挑眉,心觉这青羽鸾鸟,看起来五官生媚,是红尘俗世相,但没想到这内心里,竟然也藏着几分出世寡淡。

那十方阵中,留下的是青羽鸾鸟百年的不甘与爱恋,所以那附妖那般疯狂,痴迷,但青羽鸾鸟,却并未那般执着。

“或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哎,你别急着感慨,我跟你说,我还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洛锦桑故作神秘。

纪云禾有些好笑:“什么秘密?”

“青姬喜欢的人,你知道是谁吧?我告诉你,是……”

“知道。”纪云禾打断了她,“无常圣者,宁若初。”

洛锦桑蒙圈:“哎,你怎么……”洛锦桑像个孩子,有点不开心了,挑衅道,“那你知道宁若初和咱们现今天下驭妖师当中,谁有关系吗?”

纪云禾一咂摸:“大国师?”

“哎!”洛锦桑不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纪云禾笑着捏了捏洛锦桑的脸:“你傻呀,咱们这世上,能活那么长岁数的人,还有谁?”

“好吧,你知道,宁若初是大国师的师兄吗?”

纪云禾一愣,这个……她还真不知道。

“他们师出同门?”纪云禾诧然道,“那师父是谁?当初的无常圣者和如今的大国师,这般重要的两个人,为何从未有书籍记载过他们过去的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啊,是当初空明和尚为了说服青姬,说出来的。不过空明和尚也未曾料到青姬竟然喜欢宁若初,他只是以为,当年宁若初作为最主要的那个驭妖师,主导了封印青羽鸾鸟一事,所以青羽鸾鸟应该最恨他,而宁若初死了,那青羽鸾鸟当然要找他世上仅有的一个有关系的人去报仇啦。但没想到,青姬根本不关心这些。她当时说,宁若初是她和这世界的唯一勾连,宁若初死了,她就没有勾连了。”

纪云禾有些感慨,随后又望着洛锦桑道:“那你有什么本事,把她拽到这红尘俗世中啊?”

“我能喝啊!”洛锦桑得意道,“青姬爱喝酒啊,和我一见如故!我俩见面就喝了两个通宵!青姬就把我当朋友了。后来我和空明和尚走的时候,青姬答应我,为了这顿酒,愿意来北境驭妖台帮我一个忙。”

“你和空明和尚就走了?”

“走了。”洛锦桑点头,“回去又路过雪原,嘿嘿……”

“……”纪云禾揉了揉额头,看洛锦桑这德行,也不知道该不该找空明和尚问罪了。她缓了下,继续问道:“你们当初没有带走青姬,那……”

是了,纪云禾想起来,却是,在她被抓了之后,前五年的时间里,朝廷的人也并没有探到青羽鸾鸟的消息,可见那时候,青姬是当真与长意他们没有联系的。

“那我也没办法嘛,雪三月走了,我又没办法绑着青姬去国师府救你,靠我自己,那更是没戏了。我就只好和大秃驴回了北境,然后蹲在这边,看着鲛人和大秃驴,建立自己的势力,收纳流窜的妖怪还有叛逃的驭妖师,然后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鲛人带着我去找了青姬。青姬承了我一愿……她帮我把大国师从国师府引到北境来了。”

纪云禾问道:“青羽鸾鸟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让她和长意一起去京师,这样,说不得能闹得朝廷,好些日子不得安宁。”

“我是这样说的啊,大秃驴也是这样说的,但是鲛人不是。”

纪云禾一愣。

“鲛人说,他要独自一人,带你走。”

一句话,仿佛带纪云禾回到了那一夜的血光与烈焰之中,她在濒死之际看到了长意,他带她,离开了那狭窄阴暗的牢笼。

纪云禾垂下眼眸。

如果说把这一生铺成一张白纸,每个情感的冲击便是一个点的话,那,到现在为止,恐怕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能在纪云禾这张白纸上,泼下这么多墨点吧。

纪云禾苦笑……

“真是个专制的大尾巴鱼。”

“可不是吗!”洛锦桑还在纪云禾耳边叽叽喳喳的抱怨着,“你看看那鲛人,现在登上了北境尊主的位置,更是霸道蛮横不讲理了,他把你关在这湖心小院多久了,都不让我来见你一面,是用我的愿望求来的青姬帮忙哎!他可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都不留……”

而所有的声音,此时都再难钻进纪云禾的耳朵里,她看着那扇屏风,又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

……

京师,国师府。

房间内,窗纸,纱帘和床帏都是白色的,宛如是在举办丧礼。

顺德公主的一身红衣在这片缟素之中显得尤为醒目,只是她的脸上,也裹着白色的纱布,从下巴,一直缠到额头上,露出了嘴巴,鼻子和一只眼睛。

而此时,顺德公主半醉半醒的倚在宽阔的床榻上,手里还拎着一个青瓷酒瓶,而地上被砸碎的青瓷酒瓶碎片,到处都是。

“来人!”她声音嘶哑,宛如喉咙已经被撕碎了,“拿酒来!本宫还要喝!”

身着玄黑铁甲的将军踏着铁履,走了进来。铁履将青瓷碎片踩得更碎,他走到顺德公主面前,单膝跪下,膝盖跪在了地上的青瓷碎片上,也全然无所察觉。

他的脸上也带着厚厚的玄铁面具,在露出眼睛的缝隙当中,隐约可以看到他脸上,烧伤的痕迹,可怖至极:“公主,您伤未好,不能再多饮了。”

“不能?本宫!为何不能!”

“公主……”

“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现在什么都能做!我有师父!师父……”顺德公主左右张望,未见大国师,那只露出的一只眼睛里,满是仓皇,“朱凌,师父呢?我师父呢?”

“国师为公主研制药物去了,明日便可给公主试了。”

“药?哈……哈哈……”顺德公主倏尔笑了起来,笑罢,她又抓住朱凌带着手套的手,她将朱凌的手拉入怀里。

朱凌浑身一愣,随即不再反抗,乖乖的任由顺德公主将他手抱住。

“朱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顺德公主凑到朱凌耳边,带着醉意与嘶哑道,“我,不是先皇的女儿。”

玄铁面具后面的眼睛陡然睁大,朱凌震惊得愣住。

“我,先皇后与摄政王之女。”

朱凌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公……公主……”

“我啊,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我从小,谨小慎微,我生怕行差踏错,我的母后认为我是一个错误,摄政王几次想杀我,我……我害怕啊……”她哑声说着,却是在朱凌耳边哭了出来,“我怕……在深宫之中,就那么死了……小的时候,我受尽了欺辱……我……直到师父……师父看见了我。”

她说着,站了起来,赤脚便要踩在地上,朱凌立即用另一只手垫在顺德公主的脚底,她一脚踩下,踩在朱凌的手掌心,让朱凌的手背,被青瓷碎片扎破,而她全然未觉,她往前走去,赤裸的脚还是被碎片刺破,朱凌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公主……”

“对……他看见我了,所以我才成了真正的公主。他捧着我,我就是众星拱月,我就是天之骄女,连我的弟弟,那正统的皇子,也必须将帝位,与我平分。但是……”

她转了一圈,丝毫也不觉脚底疼痛。

“但是!他不是捧着我,朱凌,你知道吗,他捧着的,是这张脸。”她抓着自己脸上的绷带,十分用力,以至于露出了缝隙,让朱凌看到那纱布之下,溃烂的皮肉。

“我用这个,这张脸,得到了全部,但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会失去全部。我看起来什么都得到了,但其实什么都没得到,如今……如今我仰仗的这张脸也毁了……”

她站在原处,忽然之间,像是爆发了一样,狠狠的将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青瓷瓶应声而碎,她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狠狠的将面前的纱帐划破。

“这天下负我,我就要负天下!有人伤我,我就要杀了她!那驭妖师纪云禾!首当其冲!”

像是看到纪云禾站在了自己面前一般,顺德公主用手中的碎片疯狂的划着面前的纱帐,知道将纱帐全部割成了碎片,她才将碎片狠狠往柱子上一拍,碎片刺进她手掌皮肤之中,鲜血横流。

朱凌看着她,也紧紧的握紧了拳头:“公主,我愿承你其愿。”

“不,我要亲手杀了她。”顺德公主转过头来,露在纱布外的眼睛,泛着血腥的红光,盯着朱凌,“纪云禾被炼成了妖怪,所以拥有了她本不该有的力量。朱凌,我也要,我要,比她更强大的力量。”她顿了顿,走向朱凌,“你救过我,你在牢中帮我挡住了烈焰,你和我一样,被噬心烈焰焚烧,朱凌,我只相信你,我要你帮我。”

朱凌再次跪于地面,颔首行礼:“诺。”

……

翌日清晨,大国师端着一盒药膏,走入顺德公主的房间,刚走到床榻边,顺德公主也已经睁开了眼睛,她透过纱布,看着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变过容颜的大国师。

“师父。”

“嗯。”

“新的药膏,制好了?”

“嗯,这个药膏约莫有些疼,但敷上月余,必有奇效。”

“师父。”顺德公主哑声道,“药膏太疼了,好像是要把我的肉挖了,再贴一块上去。”

而大国师的声音并无任何波动:“能治好,那就挖了,再贴。”

顺德公主默了片刻:“那师父,我想要个奖励,奖励我,忍受了这么多痛苦……只为,达成你的愿望。”

须臾后,大国师道:“你要什么?”

“你从未让人看过的,禁术,秘籍。”

“……”

“师父?”

“好,我给你。”

顺德公主闻言,嘴角僵硬的微微弯起,她看着大国师将她脸上的纱布一圈一圈的摘下,她不再看大国师,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丑陋的后背。

“谢师父。”

第七十章 鲛珠

接下来的几天,洛锦桑总是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偷摸来湖心小院探望纪云禾。

洛锦桑一开始以为是她的本事大,隔了几天,她意识到,每次她过来的时候,长意都刻意避开,留出空间让她们叙旧。洛锦桑方才承认,是长意默许了她的这种行为。

洛锦桑有些搞不懂,她问纪云禾:“云禾,你说这个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到底是希望你好呢,还是不希望你好呢?”

纪云禾靠在床头,笑眯眯的看她:“你觉得呢?”

“这个鲛人,没救出你之前啊,我每次提到你,他都黑着一张脸,可凶了,说着跟什么血海深仇一样。弄得我一度以为,他救出你就是为了亲手杀了你。但这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嘛!”洛锦桑摸着下巴道,“我觉得啊,这前段时间,还是虐你虐得有模有样的,但自打你寻死之后啊,好像事情就不简单了。”

纪云禾还是笑着看她,“怎么就不简单了?”

“他这哪里像是关着一个犯人呀?简直就是金屋藏娇!特别是你身体不好,这关着你明明就是护着你,要是空明大秃驴愿意这样待我,那我心底肯定是欣喜的。”

纪云禾闻言,摇摇头。

心道,长意这还与她有仇呢,便是如此了。若她告诉了长意真相,坦诚的,用自己内心真实的状态去对待长意,那等她哪天死了,依着这鲛人的性子,这外面的仗还打不打了?

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投奔而来的驭妖师与妖怪们,谁又对他们负责呢?

他已经是北境的尊主了。不是她这个将死之人可以独占的鲛人。

……

此后两天,洛锦桑得知长意默许了她。便得寸进尺的将青姬也拉了过来。

纪云禾看着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闲聊,恍惚间会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这世上最平凡的一个女子,嫁过了人,在闺房之中,每日与闺中姐妹闲聊唠嗑。

只是她们的话题,逃不开外面的乱世,还是时不时提醒着纪云禾,她的身份。

但纪云禾是真的喜欢青姬,她的随性与洒脱,是源于内心与外在的强大力量,只有在拥有主导自己生命的权力时,才会有这般的自信。

她被所爱之人用十方阵封印百年,等出阵之时,却得知爱人已死。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坦然接受,接受自己爱过,也接受自己的求不得。

洛锦桑每每提到宁若初,为青姬抱不平时,青姬却摆摆手,只道自己看错人,受过伤,过了也就过了。

纪云禾很佩服青姬。

有了洛锦桑与青姬,纪云禾的日子过得比之前舒坦了不少,但日子越过,她身体便是越懒,过了两日,是连床都不想下了。

有时候听洛锦桑与青姬聊着聊着,她的神识便开始恍惚起来。纪云禾甚至觉得,就算长意现在放她自由,让她走,她怕是也走不了多远了。

时日将近的感受越发明显,她每日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每次她一觉醒来,长意多半会守在她的床边,不忙碌不看书,只是看着她。

直到纪云禾睁开眼,长意才挪开目光。

纪云禾打趣长意:“你是不是怕我哪天,就不睁眼了?”

长意唇角几乎不受控制的一动。将旁边的药碗端起来,递给纪云禾:“喝药。”

纪云禾闻着这一日苦过一日的药,皱起了眉头:“日日喝夜夜喝,也没见有什么好转,长意,你要是对我还有点善意,便该帮我准备棺材了。”

长意端着药,目光盯着纪云禾,直到将纪云禾也看得受不了了。

她叹了声气:“大尾巴鱼,你脾气真是倔。”她将碗接过来,仰头喝了,却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在手中转了转,看了看碗底的残渣:“你说,要是有一天,你这药把我喝死了,可不就正好成全我了?”

纪云禾本是笑着打趣一句,却不想她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长意未来及收敛的神情——呆怔,失神。宛如被突然扼住心尖血脉一样,被纪云禾“打”得心尖颤痛。

纪云禾不曾想却会在如今的长意脸上看到这副神情。

“我……说笑的。”纪云禾拉扯了一下唇角,“你让我活着,我才最是难过,你不会那么容易让我死的。”

长意从纪云禾手中将碗拖了过去。

他一眼不发的站起身来,转过身,银色的长发拂过纪云禾的指尖,那背影一时间没有挺直,失了平日里的坚毅。

纪云禾有些不忍看,她低头,连忙转了话题:“今日我听锦桑丫头说,朝廷那边,好像把林昊青召入京城了。”她问,“朝廷与北境的争执这么多年了,期间虽然与四方驭妖地有所合作,但还是第一次将林昊青召入京中,他们可是要谋划什么?”

通常,长意只会回答她,与你无关。

但今日,长意似乎也想转开话题,他转身走出屏风前,道:“想谋划什么都无所谓。朝廷与国师府,人心尽失,林昊青也帮不了他们。”

要走到屏风后时,长意终于才转过头,与纪云禾的目光对视。

纪云禾冲他微笑:“你先忙吧,我再睡会儿。”

言罢,纪云禾躺下了,盖上被子,阻断了长意的目光。

她在被窝里闭上眼,心里只有庆幸。

还好还好,还好她与长意,尚未有长情。

谁知道她此时有多想与君终老,只是她却没有时间,与君朝与暮了……

纪云禾闭眼睡着了,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开始做梦了。

窗户微微歇开着,外面的风吹了进来,晃动她床边的帘子,她在梦里也感受到了这丝寒意,但她却没从梦中走出,那白衣女子像是被这寒风拉扯着,终于到了她的身边。

白衣女子伸出手来,纪云禾不明所以,却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

纪云禾清晰的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清晰的知道自己这般做似乎有点危险,但她还是如此做了。

她眼看着那女子将她的手掌握住。

“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把眼睛借给你。”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楚的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之中。

白衣女子的手贴着纪云禾的手掌一转,与纪云禾十指紧扣。

“嘭”的一声,好似心跳之声撞出了胸膛,荡出几里之外,纪云禾陡觉浑身一颤,双眼倏尔猛地睁开。面前的白衣女子倏尔消失,一片白光自纪云禾眼前闪现,宛如直视了太阳,短时间内,她什么也看不见。

待得白光稍弱,即将退去之时,纪云禾远远看见白光深处,倏尔出现了一个少年与一个女子,那少年,纪云禾只看到一个剪影,她不认识,但女子她却是识得的——那不就是……纪云禾在梦中见到的这个女子吗。

他们面对面站着。

那少年亦是一身白裳,他仰头望着女子,满是崇拜与爱慕。

而这一幕,只短暂得好似幻影一般,转瞬即逝,待纪云禾一眨眼,面前又只剩下来这一片惨白的光,连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

“是我缅怀的过去。”女子的声音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中,白衣女子没有出现,但纪云禾知道,这是她的声音,她说,“你现在看到的,便是我曾经看过的,此后,我的眼睛,便是你的眼睛。”

纪云禾一怔:“把眼睛借给我?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告诉青姬。”女子并不回答她,只自顾自的说道,“是大国师,杀了宁若初。”

随着她的话音一落,纪云禾眼前再次出现一个画面。

是……大国师……

不过却是年轻的大国师。

年轻的大国师站在另外一个青年面前,与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比划,而那纸上画的,俨然是驭妖谷的十方阵阵法。

不用猜,纪云禾看到的,是当年的大国师与宁若初!

大国师在给宁若初出谋划策。

十方阵,是大国师告诉宁若初的!?

宁若初似乎在质疑些什么,但大国师却将纸一收,转身离去,宁若初便又立即追了上去,将画着十方阵阵法图的纸拿了回来。

纪云禾睁大双眼,却有些困惑:“他们……不是师兄弟吗?为什么?而且宁若初不是因为成十方阵而身亡的吗……”

“他骗了他。”女子道,“他告诉宁若初,成十方阵只需要十个大驭妖师的力量,他告诉宁若初,十方阵不会杀掉青羽鸾鸟,也不会让宁若初死去,他与宁若初说,成十方阵后,宁若初可以进入十方阵。”

纪云禾一愣,看着当年的师兄弟二人。倏尔想到之前十方阵中,青羽鸾鸟做的那个小院,院中潭水里的附妖鸾鸟,那是青姬这百年的不甘与爱恋。

纪云禾与长意当年能从十方阵残余力量中出去,是因为纪云禾打扮成了宁若初的模样,附妖鸾鸟才且舞且行,消解残念。

原来……当年的宁若初并没有欺骗青姬?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来十方阵中陪着青姬的。

只是因为……他也被大国师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