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者沉默良久。

  明荒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一缕缕飘在空中:狱友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顷阿】

  它是一只家养的怪物,隐在楼梯上,隔板下,庭院中。小主人沙三岁的时候,把它从一个破旧的巢里捡回家,他乐呵呵地指了顷阿对父母说,狗狗,狗狗。父母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知道儿子喜欢把一切会动的东西都叫作狗狗。于是,他们自动把刚爬过的一只蚂蚁,当成了它。

  而顷阿活生生地存在,沙灵窍未封的两眼能随时清晰抓住它的身影,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在无数个日夜朝夕相对。沙喜欢和它捉迷藏,斗百草,在他以为很广袤的天地尽情奔走,听风柔和地拂过面颊,看蝴蝶和蜻蜓翱翔在天空。顷阿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它只会飞上天,扑捞那些飞翔的精灵,让沙可以看清它们的模样。

  累了倦了,沙随意倒在床榻边,顷阿会小心地为他拉上一层薄被,然后安心地走入沙的梦,陪他一起历险。它是穿梭于现实与梦的神奇妖怪,但沙不害怕,年幼的他说不清发生过什么,父母也从不把他的咿呀乱语当真。因此顷阿得以和沙在梦幻的世界里飘,那些古怪混乱的建筑与山水,堆砌成沙钟爱的美妙天地,那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老去的黑夜与苍白的规则。每当进入那个梦境,沙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片云,一滴水,放任身体自由地融在空气里。他喜欢这种无拘束的感觉,但在醒来后却无法对父母说出一个字。

  他的心往里面走得很深,深到忘了要去适应外面的世界。父母时常疑惑,咦,为什么沙不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为什么他每次说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他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沙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他觉得一切是那样自然,无论他是否和别人说话。

  顷阿知道他们排斥沙的原因。因为它从不言语,沙也从不和它说话,在大人眼里,他无异于一个自我封闭的哑巴,沉闷到愚笨的孩子只会让父母心伤。

  顷阿没有办法,它希望满足沙的愿望,看到沙的笑容。当沙抚摸鸟儿的羽毛,比划说他也想到天上去看看,顷阿忽然就背起了他向上直飞。

  那是个夜色将近的黄昏。五岁的沙被隐形的妖怪驮着,双目迷离地望尽人间风景,徜徉在血色夕阳笼罩的天空下。它飞得足够高远,以致无人知道头顶有不可思议的事件正在发生。沙没有丝毫惊惧,年少无知的他兴奋地挥舞小手,在繁华的城市上空留下美丽的印记。

  这是多么愉悦的回忆。每当一天天老去的沙回忆起当年的片断,他会一字一顿地强调,那日他真的曾在天空俯视众生。没有人相信他的辉煌。沙从天上降落时,凡俗的父母目瞪口呆无比惊惶,他们请来驱逐邪灵的法师,在家里贴满经咒,画满符箓。沙的哭喊辩解与事无补,世人深信他被迷了心窍,以可怜的同情好心要他脱离苦海。

  顷阿不肯走,它在庭院里逃,躲,避,遁。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到无法与沙继续玩耍,铺天盖地的驱赶滋长着委屈与厌倦的情绪。慢慢地,它变得烦躁,有了脾气,它被跳来跳去的和尚道士弄得厌烦。它想找沙玩,无奈他身边永远有无数讨厌的人头晃来晃去。

  终于有一天,它费力地接近沙之后,伸手抓了他一把。

  也许当时只是想抓紧沙的手,这一把没有抓出血痕,却抓走了沙的童真。沙在那刻忽然长大了,他的心好像一下子从遥远的地方走回来,认真地对父母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操心。

  沙抬头走过顷阿面前,穿过了它,记忆里残留的过去的碎片,是太细微太渺小的片断呵,一不小心就遗落了顷阿的样子。顷阿伤心地对了沙张牙舞爪,可是他已经无法再看见。

  很多年后,沙记得小时候曾经飞上过天空,仅此而已。

  顷阿望着手中琉璃炫彩般的往事,那是从沙身上抓获的童年记忆,它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星,莹莹幽光折射明月清风,一如每个相守的日子。

  之后,顷阿开始了流浪。它在天与地的边界游走,不知道在漫漫长途能否找到一个同伴。人类,妖怪,无数生灵的身影擦肩而过,却鲜有谁看得见它,也就没有一个能像沙成为它的朋友。

  隐形是一种绝望的妖术。眼前明明是一个花花世界,一切却与你无关,将你拒之门外。顷阿想让谁记住它的脸,记住它的存在,只是这愿望如镜花水月,连天也懒得搭理这个无形迹的家伙。

  

  这真是一只可怜的妖怪。听者喃喃地自语,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思,仿佛记起隐匿在尘隙中的往事。明荒的手指滑过泛黄的书卷,你还想听吗?它的宿命远不止如此。哦,已经是这般悲惨的身世,还有更凄凉的后续?是的,甜美的幸福反而是异常的,命运的常态往往是多重不幸,直至将你欺压得喘不过气。

  只是,顷阿不懂人类的语言,是谁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明荒微笑说,那么,你想做一双透析的眼,再度潜至顷阿身边聆听它的故事么?

  不出所料,你又轻易地被我诱骗。明荒狡黠地合上书卷,呷了一口茶,卖着关子说。其实,有些谜不一定要有答案,有些真相不一定非要去找寻,有些人歆享过程的绚烂,有些人幻想结局的完整,这世界原本就有多样而迷人。但是悲剧也迷人?听者疑惑。是不是悲剧,见仁见智,痛苦有时是人生的清醒剂,想要在撒手之前知晓更多,且耐了性子听我说下去。

  

  顷阿在孤独流浪了很多年后,渐渐忘却了所有的事。它不记得沙,那时的沙已经老去,纵使对面相见,顷阿也无法辨出他的模样。也许它曾走过那个蹒跚白发的老人面前,时光没有停顿,他们像两粒互不相干的微尘,风起风落,这辈子的缘分就到了尽头。

  大约过了一百年,顷阿依稀记起它曾会入梦,进入他人绚烂的梦境是怎样一种光景,它已经淡忘。此时心念一动,忽然很想去瞧瞧。它飞到一户红砖绿瓦的人家前,头一低,钻进小孩子的卧房。

  甜睡的孩子躺在雕花床上,趴睡的姿势很像沙,让顷阿觉得眼熟。它没细想,溜到孩子耳边,朝旋涡般的深洞跳下去,走啊走啊,来到了他的梦里。

  这是怎样一个断续、破碎的梦啊,天与地混沌相连,河水向天上倒流,各种长相凶恶的妖怪跑来跑去。孩子披了英雄的风衣,持一把光剑频频地舞动,剑指向的地方,妖怪们仓皇地出逃,动作拙劣而生硬。孩子却很满意,兀自咯咯地跺脚大笑,换一个阵地接着他的征伐。

  顷阿不由起了怜悯的心,他没瞧过那种七彩缤纷的梦。顷阿隐隐想到从前,仿佛在谁梦里见过极致的世界,盈路芳香,春风斜红,这是它想修补的梦境。于是顷阿摘来白云,彩虹,艳阳。芦苇岸,青草圃,香花塘。奇形怪状的山石,堆成巧夺天工的模样。清澈的流水,畅游的小鱼,闪闪发亮的晶莹石子,风起,叶落,白云在水底悠闲地走。

  顷阿走到孩子的面前,伸出手去。让我们一起玩吧!它用目光告诉他。它知道在梦里,孩子能看见它淡淡的影,这是个让它踏实的世界。那些妖怪像是知道顷阿的厉害,远远地避在一边,只剩它和孩子在宛若天堂的鸟语花香里,面对面地接触。这么多年了,它想它终于找到了交流的方式。

  妖怪!那孩子哇哇大哭,立即从它身边遁走。顷阿营造的奇妙世界在瞬间消逝,它被孩子赶出了梦境,丧家犬一样扑倒在床下。大人慌不迭拍孩子的背,安抚说,不怕,做恶梦而已。孩子不依不饶,指了虚空中嚷嚷,走开!走开!我不要看见你!大人着了恼,啪的一记耳光,他哭得更响亮更委屈,尖叫声刺痛顷阿的心。

  顷阿知道他说的是它,不无落寞地向外飞去,心有不甘,它继续飞,继续在小孩子的梦里乱闯。如果有一个人需要它,有一个梦境能收留它,该有多么幸福。

  可惜它找不到,无数次地被人踢出了梦,无数次地被人拒绝。顷阿忽然想起很久前的某一刻,它也被人这样追赶与排斥,记起了它该如何应对。

  它怀恨地进入每一个梦,张大嘴吞噬下那些讨厌的梦境,它们造作、幼稚、难吃,但在顷阿仇视的口中,不失为填饱空虚的美餐。可是饥饿始终无法摆脱,无论吃掉多少的梦,它仍然觉得空落落的。顷阿不由怀念连它也不确定是否有过的美梦,如果是美梦的话,也许会迟一点才让人饿得疼痛吧。

  

  明荒的话嘎然而止。

  后面没有了吗?

  你呢,有没有被怪物吃掉的梦?明荒反问。

  听者闪躲他灼灼的目光,忽然问道,说故事的人是这样结尾的么?

  那个狱友坚持说,顷阿住进了他的身体里。明荒笃定地敲着桌子,悠悠地问听者,你信么?

  你大概遇上了一个疯子。或者,是他自知命不久长,编造故事麻醉自己。

  你需要麻醉吗?明荒故意问道。听者一愣,继而尴尬一笑,是啊,谁没有做白日梦的时刻呢?庸常人生就是需要一些迷离异事,来消磨无聊长夜。

  听者转移话题,你的故事里为何听不到一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莫说是海誓山盟惊天动地,就连一点点两情相悦也没有,这真是令我辈俗人寒心。明荒一笑,哦,原来你们喜欢听男欢女爱,这种事何须我讲,放眼望去随处发生。听者认真摇头,说罢,你说的必有一些不寻常,将男女情事放入那不寻常的世界里,或许能听出别的滋味。

  这便又多说了一个故事。

  

  【灵猫】

  她和他住得近,隔一条街,这家关窗的时候,透过夜色望过去,能瞧见那家的灯火。她的身影在昏黄的光下剪成袅袅的一片,叶子也似,有时会惹得灯下读书的他抬起头,遥遥地注目良久。每夜她熄灯,另一盏如星闪烁,多晚也不见灭,便勾起她的好奇,稍稍留了意。

  一来二去看熟了。偶尔街上遇见,清澈的目光有意无意一撞,眼波里有欲走还留的心事。起初她略有惊惶,不知如何安放心神,时日长了,会递去一个微笑。两人于是宛如约定,每回不经意地碰上了,颔首招呼,她长长的青丝在低头的刹那从肩上滑过,令他的心一跳。

  相思滋味,细水长流。自以为读懂他若有若无的眼中有一抹情意,她心里时常甜蜜回想,擦肩时嘴角扬起的喜悦。但也就是这样了,不咸不淡,不亲不热,永远横亘了一条街的距离。除了相遇,没有更多的眉目流转。她一直怅然地等待,期冀某次的邂逅,她忽然崴了脚,或是他失了贴身的玉。

  好在有一场及时的暴雨,赶在某次到家之前降落人间,他们被迫同一屋檐,对了雨帘寒暄。千言万语,话到口边,才知要说出一句,也是艰难。微笑是不变的客套,持续微笑却透出了傻气,她便收拾起一腔情愁,怔怔地望了倒水的天。

  他也望天,不知是盼这雨早早停了,还是想它越来越大。两人默默无话,一时雨势越发大了,斜斜地如射箭,支支插向他们的身边。两人不觉一齐往内里站了站,悄然地向对方移动了一步,作势要躲避雨的袭击。

  好大的雨。他如此感叹。她笑了笑,他特意说的这一句,若此刻天上落了雹子,会不会加倍有趣。她只是心中欢喜,面上仍是素净的笑,像有距离的雨在身外下坠。他见她没有回应,微觉有些凉意,是呀,肆虐的风把雨都吹到脸上来了,慌忙抹一把,给人当作泪水可就冤枉。她回眸一瞥,咦,他手上沾了什么,竟涂花了脸,忍俊不禁地一笑,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帕,摊在他面前。

  他发觉有异,狼狈地擦干净,再触着她的眼,两边皆是一乐。谢谢,他递回丝帕,手又一缩,弄脏了,我洗过还你。她刚想开口说不用,歪头一想,就答应了。他顺势说,你就住在什么什么地方罢。嗯,离你家很近。说完一窘,见他没在意,慌忙扯开去了。

  雨势渐渐缓了,像拉长声音抽泣的人,溅着雨点总也不停。他看了看她,走快点冲回家,应该不会淋湿。她却盼能多在这屋檐下守片刻,如两只悬着的风铃,遇上了风,会有欢快的叮咚。

  没等她回话,他低下头冲进细雨缠绵,风筝一般去了。她连忙跟上,一脚高一脚低踩在水洼里,顾不得鞋湿了发乱了,随了他走。走到青石拱桥上,他回身等她,风雨扬起他的头发,像一幅水墨画卷印在她眼中。她看得痴了,一愣神脚下溜滑,往桥下摔去。他脸色煞白,如生了风火轮,大步冲过去救她,险险地在她跌下去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惯性所致,两人不觉一起携手往旁荡开两步,如在风雨里飘起来。只是一站定,他克制地收回手,退开一步,很好地维持着距离。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下了桥,就是他们住的那条街。

  不想前方的路淹得厉害,临近家门的街几乎浸在水里,没踝的混泥水打着旋儿,令人疑心下脚就会被咬上一口。她迟疑地站在桥头张望,有壮汉背了小孩趟进水里,孩子兴高采烈地舞手向天。她瞥了瞥他,蓦地羞红了脸。

  很想他携她走过,如刚刚不经意地牵手。他僵直了不动,任雨扑过来,脚下生根站了。她读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心下幽幽地一叹,径自走进水里。冰凉的水卷过来,没过脚面,浑身激灵地一抖,她独自走回了家,没有回头。

  他望了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身子,毅然沿了街角走,离她远远的,好叫她看不见自己。街坊邻居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打量一整街的热闹,每道目光都是牵绊他的绳索。假如这是漆黑长夜,也许两人的命运会有惊人的逆转。

  次日再见,她有意低头避开了去,心下想的是,既如此又何必。他怅然凝视,疏淡的笑容里暗示着陌生。她知道他在看,想视而不见走过,眉眼俱拉着,谁知,最后一步竟踏不下去。她终于忍不住回眸觅他的眼,一瞬间,他受了鼓舞,走向她大胆地问候。

  我要搬家了,去很远的地方。她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一句。他愕然,遗憾地说,可惜。也只得这一句,才知道,两人不过是泛泛的,甚至连交情也没有的相识。他心中一动,忽然说,明晚你到巷口来可好?她大着胆子应了,好奇地想像明晚的情形。

  约定的黑夜很快到来。他们避开夜色的眼睛,走过了青石拱桥,沿了细柳长河,悠悠地兜圈。他抖着手抽出那条洗净了的丝帕,哑声说,你要走了,这帕子给我留个纪念罢。说完,急促地呼吸,怕她说出拒绝的话。

  她摇头拎起丝帕,小心地叠好,在他的心一片片碎裂的同时,微笑递过一个木雕人偶。那是他的侧影,粗陋简单,瘦长的一支放在她小小手心。这心意很重很重,他借月色看清了,蓦地里一阵鼻酸,他不是没人惦记的。

  捏紧人偶,想到远方的坎坷,才知道一生的盼望已走到尽头。深深地吸一口气,他看见咫尺外的她,那样近,若是上前温柔地拥抱,就在这夜色如幕下,伸手环绕她的肩,该会有温热,颤心,青涩的笑意。她也仰头,若有期待,但他终没有动,心念一闪即过,向她矜持地告别,一路平安。

  就这样结束,未尝不是圆满的收梢。

  约莫过了半个月,他匆匆返家,有街坊对了昔日她家的住宅指指点点,听了几句,如遭雷劈。她和父母坐的船遇到暴雨,与另一艘船撞上沉了,同行的人泰半罹难,至今没有他们一家生还的消息。

  原来那晚就是永别,他欠的拥抱,没有机会再还。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如刀割。

  

  她飘然上了天,见到了死神。一个黑衣的白胡子老头很慈祥地问她,来世投胎想做什么样的人。她的心很安详,偷觑老者长长的胡子,很想拽一拽,看神会不会疼。死神洞悉地一笑,她太年轻,尘世间的至伤至痛,至喜至乐,都不曾经历。年轻的生命才会有美丽的幻想,才值得珍惜她不曾完成的心愿,死神乐意给予一个机会,叫她无憾地投入下一次生命。

  她想了想说,我要做一只漂亮的白猫。死神沉思了一阵,既然这是你的意愿,好吧,你就做一只猫。然后,她成了它,一只茸茸的小白猫,眯缝眼,招风耳,逗人爱怜地在地上摇晃行走。她请求托生在他家的弄堂口,在他经过的时候,喵——

  他沉浸在失去的哀痛中,没有察觉脚下生灵楚楚可怜的目光。喵。它企图唤醒他的注意,却看见他默默往回走,走到拱桥上呆呆地眺望。

  喵,它跟上去,米粒大的小嘴咬上他的裤子。他瞥了眼这个小不点,软软的身子依偎过来,不禁俯下身摸它的背。它喵呜一声,舔他的手,湿湿的依恋。歪歪斜斜的一团软毛,不知怎地令他想到那回接触的温柔。

  心上的泪被这小家伙止住了,毋宁说是因这新生命的存在,叫他努力去想像人间美好。抄手把它抱在怀里,他觉得有了依靠。喵,小白猫用头蹭他暖和的胸膛,曾期待过的拥抱,期待过的主动,它要好好地享受得到的这一刻。

  它成了他最爱的宠物,陪他灯下读书,与他共眠呼吸。等它一天天大了,别家的猫忙着溜出家挑选相貌登样的猫配对,唯独它守着主人,像不懂情为何物。去,去,有时他赶它,找个伴有多好,不要和他一样寂寞。但小白猫不动,哀哀地叫,浅绿的眸子无辜地望他,心就一软,再度抱它入怀。

  可惜你不是人,不然,咱们过一辈子。他喃喃地说,眼前浮上一缕青丝,从肩上荡过来,细柳一般,是他没缘分相守的流年。小白猫听得分明,小巧的头靠在他脚边,尾巴一蜷,甜甜睡了。

  它顽强地陪了他二十年,长寿的猫,街坊都道是奇迹。它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大灵便,他一如往昔,待它像亲人。那时的他有点谢顶,一直没讨老婆,早早地搬出家独住,屋子凌乱不堪。小白猫很规矩,从不添乱,每天按时挠他起床,按时拽他睡觉,如老练的管家婆。人说它成了精,说他太恋猫,连女人也不要。他听了笑笑,回家去,炒一尾鲜鱼犒赏小白猫,厮磨余下的漫漫长途。

  它走在他前头,死时,竟有隐约的笑意,见者无不胆寒。他站在它冰凉的尸身前掩面痛哭,拣到它时没有流的泪,二十年想念某个人的寒凉,无不随了大哭奔涌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有离别,他又将是一个人,撑起老去的空洞肉身。

  此时的她,在天上陪伴死神。神把地上的一幕指给她看,有所恋有所得,你看到了,在失去时是如何的痛苦。现在,你再投胎,还想再陪伴他直至老死吗?

  她闭上眼,艰难地摇头,在短短的生命中,不能反复占据他脆弱的心。放下那段情,放开他怀内的温暖,或许,他会有个不错的晚年。

  相爱,无论是否有缘,该松手时,须容爱去逃生。

  

  明荒抿了一口茶,太淡,泡了太多回,已经没有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