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者不管这些,问,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一个名字。

  世间痴情男女莫不如此,又何必说出名字。

  听者哑然,兀自惋惜了一阵,末了叹气,但愿他们都解脱了。

  但何尝有解脱呢?轮回的爱恋,每每在这厢云散,那厢又聚合,最后了悟的时候,大概已白发苍苍。

  听者苦笑,呆呆盯了明荒透彻的眼,有时候,你真像一个和尚。唉,平凡人的故事尚欠了点惊心动魄,有没有不可思议的故事呢?

  喜新厌旧呵,前个故事尚有余音,听过的人已不再去回味。明荒意味深长地凝视听者,那么就说个神奇法术的故事罢。

  【血咒】

  青磬住在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全村百二十号人一个姓,叔伯兄弟沾亲带故。青磬母亲去的早,父亲娶了后妈,没两年父亲也蹬了腿,剩他和后妈相依为命。后妈生得粗壮,地里的活屋里的活都很擅长,整日忙里忙外,青磬就和邻屋的堂兄弟没日夜地玩,日子过得拮据而平静。

  村里缺水,若是百来天不下雨,就要了大家的命。唯一的两口井会渐渐干得见底,丢下水桶,哐啷,比搁在头上的爆栗更响。最近的水源须翻过四座山,走上三天两夜,运回的水没准在半路上就被邻村的人抢了。村里人四处挖新井都不见出水,先辈们寻人专门挖的两口井是宝地,只有那里有活水冒出来。至于祈祷,上天没见甜头是不肯落水的,因此不知哪代起流传下一个可怖的规矩,未满十岁的童男女会被献祭给水神,祈求上苍落几滴同情的泪。

  青磬觉得厄运与他无关,直至八岁那年后妈抽中了签,要送他上路。

  那日,后妈红肿了眼把他拉到跟前,乖,今天妈要带你去山上玩,这儿有五个大馒头,磬儿你收好了。青磬大喜,五个馒头啊!够他饱饱大吃一顿,不,省一点够吃两顿的。他喜滋滋地接过烫手的馒头,舍不得地吹了两口气,放在蓝布包里收好。妈,去山上扫墓吗?后妈摇头,又点头,对对,扫墓去,你跟紧妈,别走丢了。

  前一天晚上她已经哭够了,无论如何央求族里长辈,跪也跪了拜也拜了,但不让青磬去,又让谁去?谁家孩子不是贴心长的肉?命该如此,轮到你牺牲,再推脱也逃不过去。族长扶了她的肩头说,磬儿妈,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就更得疼爱,可是规矩大如天,要是哪天挨着我家闺女,我也会让她去。

  她没有办法,捱到家门口,想到死去的丈夫,脚步几乎迈不进去。这是他唯一的血脉啊,偏偏要送到山谷里去送死,以后到地下见了他,哪有面目交代。

  不论多么不甘心,太阳照常升起,时辰到了,她必须带了青磬出门。村里的长辈晓得青磬要去了,有的流露出怜悯神色,有的把庆幸埋在心底。并没有特意来送行的人,大人们从不告诉小孩子这个秘密:那些去山上玩的人不会回来。哪家孩子要是问起谁谁谁,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上姥姥家去了。

  瞒在鼓里的青磬开心地往上山的路走去。族里有两个青年警惕地跟随在后,他们来监视族规的执行,容不得任何人糊弄。后妈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他们手上的柴刀就能要了青磬的命。山谷里虽然有狼,万一上天保佑呢——尽管上天不肯下雨,可它要是有丝毫的怜惜,这孩子还是有活命的机会。

  五个馒头,她走到半途,忽然觉得做得太少了。青磬找不到回家的路,迷路的他能靠这五个馒头撑多久?一天,两天,三天?她应该把剩下的粮食全做成馒头,三十个馒头的话,他大概可以熬过十天。不,她忘了,山上也没有水,想到这里不由鼻子一酸。可是连眼泪也是珍贵的,不能轻易落下呵。

  山路曲曲折折,后妈有点迷路,回头一看,遥遥的有褐色的布衣飘着。她记得那个献祭的山谷有好长的路,叹了口气,揉揉吃痛的脚,拉了青磬慢慢地走。说是混辰光也好,只要她还拉着儿子的手,就觉得安心些。

  走进深山里已是晌午,青磬肚子饿了,拿出馒头想吃。后妈说,你再等等,前面山谷里有好吃的山果,就着一起吃。青磬兴奋地直跳,好,好!拔腿走得更快。后妈快步赶上去搀住了他,慢些个我的儿,小心蹩了脚。喊过这一句,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儿子了,不由甩下一把眼泪。

  走得再慢,也终要到地头。山谷里有个枯潭,传说曾是水神的栖息地,后来村里人不敬神灵把它惹恼了,就再不肯现身,连带着天不下雨井不出水。后妈怨恨地瞪了枯潭看,为什么它能开花,就是不出水呢。

  此刻枯潭里开满了妖艳的花,遍野都是,如火如荼。青磬大惊小怪乐个没玩,拔了一大把在手里。后妈说,这花是毒蛇吐出来的,别抓太久。青磬不信,缠了几根花枝,没多会编成个圈,怪好看的戴在头上。妈,你说的山果呢?我饿了,我要吃!后妈一个激灵,好,我给你采去,你站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青磬撒脚跑开了,笑了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逮蜜蜂,有好多好多蜜蜂呢!

  后妈一步一回头,褐色的两只蜥蜴远远地树林里蹲着,不容她后悔。她流着泪,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一步快过一步,连奔带跑地回到了来时的路。错综复杂的山路啊,求你给青磬一条活路,让他能够离开这个吃人的山谷,去别的能活命的任何地方。

  青磬玩到天色将黑,累得跑不动了,倒在地上。他的手被蜜蜂蛰了一口,肿起好大一块,可他不在乎。等不来妈,他早吃了两个馒头,一口咬完,等许久才咽得下另一口,深信妈会带了好吃的野山果,陪他一起吃。

  猫头鹰扑扇着飞来了,绿幽幽的眼睛吓人地在枝头闪烁。青磬抱住膝盖,觉得凉气从屁股底下升起。天无情地暗下来,他大叫,妈!妈!回声一句句传回,拖长了音,像是鬼在嚎。他不禁哭起来,飞奔着赶到来的路上,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清。月亮诡异地在天上露了半张脸,恰好照在整个枯潭里,一个华美的墓穴。

  哭了半晌,喊声似乎引来了黑暗中窸窣的动静,让他害怕地不敢再肆意哭下去。回到花群里坐好,青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妈为什么不来接他了。他摸摸行囊,还有三个馒头,月光像白糖一样铺在上面。咽下口水,他忍不住又想哭,却怕哭出声,只得浑身颤抖着抽搐。

  此时的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母亲,死,这个冰冷陌生的词不自觉地蹦上他的心头。他听过隔壁小堂叔威胁堂叔爷,说要去跳河,堂叔爷冷笑,你这辈子没见过河,你去跳!小堂叔说,那他就撞墙!堂叔爷呸了一声,给我滚,别把家里撞坏了,有本事撞山去!小堂叔于是没辙。

  回想到这些寻死的场面,本来冷飕飕的青磬忽然心思活络了。妈不要他了,那就想个法子怎么死吧。这里没河,也没墙,如果有豺狼虎豹,吃了他也蛮好。可是他不认得它们长什么样,上哪里找它们来吃自己呢。也许应该惊动窥伺的野兽?青磬心虚地望了望,在不晓得对方的模样前,他决定不惹为妙。要是它一口就咬地掉他的头,留半个身子在野地里晃,妈回来会吓坏的。

  他头疼地再想,对了,这花,妈说有毒,那就尝尝看,不晓得毒死疼不疼。拽出一枝花在手里,犹豫了半天没下嘴。山谷里吹来咸咸的风,花海随风摇摆,月亮忽地一拉乌云,遮住惊慌的脸。青磬持花的手禁不住狂抖,摇曳中群花前长出一个金黄的影子,圆眼牛鼻,两颗尖牙各有三寸长,结实的肉身从一股浓烟里节节冒出。他诧异地脱掉了下巴,连恐惧也来不及,怔怔地望了这股灰白的烟弥漫全身,动弹不得。

  你想死?不如为我卖命。妖怪优雅地朝他微笑,从空中拈了一杯水给他。青磬太渴了,想也不想就喝个底朝天,再定睛一看,杯子软软地化作了树叶,倒在手心里。他惊异且崇敬地盯着妖怪,逗得它嘎嘎大笑。这是头一个不畏惧它,也不大畏惧死亡的孩子。妖怪既觉意外,又觉有趣,竟没想一口吞掉他。

  你知道么,妖怪故意做出吓人的表情恐吓他说,你是来这里送死的,等我吃了你,就会下一场雨。你瞧,我原来是住潭里的,可是老天把这潭的水收了去,我没地方住,只能到处逛逛。你们小孩子的肉最鲜肥——它凑近了青磬,涎液四溢——看了就想吃,但我很善良,白吃是不干的。吃了你们,我就给那些大人们想要的,这很公平吧。

  青磬点头,我知道,妖怪都会吃人。那妖怪哈哈大笑,托起他的头说,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以后都肯跟着我,我可以不吃你。青磬连忙点头如啄米,想拉住妖怪又扑了个空,两手穿过妖怪的身子而去。我叫青磬,你不要吃我,吃了我,妈就找不到了。

  妖怪邪气地转动它碧蓝的眼珠,这样吧,你立一个血咒,如果将来背叛我,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要吃了你和你妈。事到临头青磬不能自主,哆嗦地举起手立誓,咔嚓一声,妖怪咬掉了他半截小手指,他又惊又怕,奇怪的是半点不疼。凝视光秃秃的半截断指,连血也没有一滴,他从震惊中感受到了妖怪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幼小的心觉得高不可攀,无比敬仰,好奇与崇拜压倒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若背叛……青磬拗口地起着誓,说了半句停下。妖怪有些不情愿地说出它的名字,迟疑了片刻才吐出,兕猗。我若背叛兕猗,就甘心被它吃了。

  兕猗森然地加上一句,还有你妈,也会是我腹中餐。青磬颤抖着说了,心下怪怪的,生怕誓言会有灵验的一天。他刚说完,兕猗兀自拿了切下的断指念念有词,几朵烟花自它掌上骤起骤落。断指像成了精,有漆黑的血从里面流出,长眼睛似的绕指一周,又爬回断口里去。

  兕猗遂了心,心情极好地在青磬头顶飞了两圈。来,和我一起飞。它手一指,青磬有了翅膀,轻轻一扇人就腾空了。什么吃人什么妖怪,他全不介意,凌空腾跃而起的这刻,他把兕猗当作天下最亲爱的依靠。

  几个眨眼,他们经过青磬的家乡,熟悉的低矮土屋让他突然心生渺茫,有想哭的感觉。兕猗回头,青磬想起从此要跟着妖怪漂泊,说不出心底的喜悲,也忘了再往下看,就这样飞啊飞啊,掠过了村子的上空。

  之后过了好多年,青磬守着兕猗鞍前马后。明里暗里,他始终在学兕猗的法术咒语,但妖怪毕竟防着他,最擅长与最厉害的那些,从不说诀窍给他听。有时,为了和其它妖怪斗法,兕猗勉强说两三个唬人的小把戏,叫青磬躲起来装腔作势。青磬做得很尽责,如果有小妖经过,他会强自出头拼命把小妖灭掉,让兕猗专心对付敌人。不大不小地帮过兕猗几次忙,它的戒心稍稍去了些,偶尔,特意叫青磬打头阵,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隆重登场。

  一个卖命的贴身仆人。兕猗常对当初的明智沾沾自喜,少一顿晚饭就多了一个奴仆,这样的买卖很划算。可是值得收服的人并不多,兕猗想照搬英明决定时,在其它的村落受到不小的阻碍。无奈,它不得不吃了那些小孩子,用餐时的美味更让它动摇,唔,还是吃比较不累。跟小孩子聊天谈心叫他们乖乖听话,除了青磬这傻小子外,有谁理它。

  青磬开始不知道那就是吃人。兕猗飞过去,小孩吓晕过去,它张嘴,人就不见了。青磬总以为它在施法术,或是小孩在捉迷藏。等人事渐长,兕猗看出青磬眼光里多了一丝畏惧,它会有意靠近他,嘴里吐出一只小胳膊。青磬一恶心,恨不得连肠子也吐出来,没等他难过完,兕猗还真吐出一截肠子,白花花的让他想昏倒在地。

  青磬几次艰难地问它,能不能不吃小孩子。兕猗狡猾地回答,它吃不惯其它的肉,而一个肥嫩的孩子能让它好两个月不用吃东西。青磬听完默不作声,他想到后妈,想到那些孩子的母亲,长大的他已能明白她们的痛心。

  青磬恨兕猗对人的轻视与残忍,一个个孩童的哭声求救声加重他的负疚感。他是人,在妖怪大嚼手无寸铁的同类时,无法轻易地袖手旁观,更做不到助纣为虐。有几回他想从兕猗嘴下抢走小孩子,可是杀不死它,献祭的孩子依然会络绎不绝地来送死。想到这里他往往悲哀地停住冲动,恨自己力不从心。

  每当他低头想心事,兕猗就倚过来,变出一个刚吞掉的孩子在他面前。有什么好想,我们是妖精,它强调,你也是,会有天学会吃人。它咂摸嘴,人的滋味实在妙不可言。青磬这时不敢凝视它的眼睛,妖怪,他会变成一个妖怪?金黄的身子碧蓝的眼,下身有如青烟。当他成了那种模样,他有脸再去见后妈么?

  好些年了,他不敢返家看后妈,就是想等一个机会,学遍了兕猗的本事,解开血咒脱身而去。此刻他忽然觉得来不及,先前的盘算没计划到糟糕的可能,而兕猗透视人心的法术是最危险的威胁。他不知道些微的功夫是否能令自己不老,但后妈在老去,她等不了太久。

  青磬下苦劲磨练他的法术,他需要什么也不想,不让兕猗看出破绽。兕猗变了法子试探他的心意,甚至,好几回设下圈套考验他的忠诚。看上去,青磬只须落井下石就能让兕猗万劫不复,但无论它如何观察,他安分老实地完成每回交代的事情,没有任何坏心眼叫兕猗逮住。

  哪怕当面揭破了兕猗的诡计,青磬也谦卑地重复他的忠心,说到兕猗失去再听的耐心。他们纠缠斗智的这些年,青磬觉得漫长,但对妖怪兕猗而言,不过囫囵吞下数十个孩子的辰光。人类是它的食物,它打心里蔑视与不屑,因此对青磬这个奴隶就显得不那么在乎。高兴的时候,青磬陪它解闷,不乐意了,踢到一边不管死活也常有。兕猗习惯了他的跟随,他像蛔虫猜到它想做的事,时间长了,它也就忘了要去查看蛔虫在做什么。

  青磬二十五岁那年,已不想再等待。这是兕猗最弱的一年,受日月星辰的影响,它的妖气减弱到原本的三分之一。此时青磬有隐约的妖气散发,一种青紫的柔光,不能以凡人的眼勘破。他学会了比较妖力的强弱,知道自己的道行不够兕猗用小指头打发,必须寻找万无一失的机会。

  青磬用一根树枝幻化成兕猗的样子,追到它死对头的巢穴里去。那个妖怪叫卣骊,奔起来飞快,原形却极胖,因兕猗的嘲笑成为死敌。兕猗和卣骊每年争战一次,各有胜负,最惨烈的一回卣骊偷约了帮手,把兕猗的法术全破了,逼得它丢掉一个元神才逃走。为了修炼它那个元神,兕猗从此更频繁地吃人,屡屡在青磬面前暴跳如雷地筹划打败卣骊的法子。于是,青磬得以弄明白卣骊的底细,顺理成章地实施他的计谋。

  这一年,兕猗不敢寻卣骊的麻烦,它晓得对付不了。青磬从它盛气凌人的皮囊看进去,瞥见骨子里的虚嚣。到了铤而走险的一刻,青磬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个分身贴在树枝上,幻化成兕猗去骚扰卣骊。他的妖气师承兕猗,自然扮得有九成相似,这法术让他当场虚脱,好在卣骊很快如期而至,怒气冲冲地打扰兕猗的美梦。

  兕猗多半在白天睡觉,尤其是乏力的时候,漂浮在空中一片云上,乘了云享受太阳的沐浴。阳光是滋长它的养料之一,一呼一吸,一道道金光在它全身游荡穿梭,周到地充盈兕猗需要的妖气。远道而来的卣骊在追赶兕猗的时候发现这厮的踪迹,居然敢洋洋得意地躺在云上睡觉!顿时火冒三丈,霸道地吹出一股猛风,刹那间打散白云,兕猗倒栽下来,于半空中惊醒。

  兕猗见到气势汹汹的卣骊,顾不得妖力大减,连忙使出浑身解数阻拦。它们相斗多年,明白开始就要占上风的道理,出手都是致命的狠招。青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倏地飞出兕猗的控制地,以逃命的姿势全速往家飞去。

  十七年了,青磬第一次敢回家,心情矛盾复杂。回想后妈的模样,他心里渐觉得模糊不清,像一把沙子落在米里,杂陈出纷繁的面孔。此刻他更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把一个撕心裂肺的决心压在最深处,只有见了后妈才敢触及。

  飞行的速度出乎青磬的意料,他突然就看到一个干竭的死地,整个村庄像经历了百年的残棺,没有一丝生气。他忍不住使用自身小小的法力,收集方圆数百里的溪流河水,搬运到上空来一场救命的细雨。

  全心全意的作法,令他年轻的身躯彻底感到疲乏。青磬在雨水中抹汗,对他无力挽救村子里小孩子的性命,稍稍有了做过补偿的安慰。只是,远远不够。他脚步沉重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妈,我回来了。

  后妈端坐在屋里,脸上松弛的皮肉如梯田层叠,她怀了悲苦的笑,谛听淅淅沥沥的下雨声。青磬隐身站在外面,痴痴地望了她,半晌,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他这才慢慢端详仔细了,深刻的泪沟,原来后妈的双眼已经哭瞎了。

  青磬的泪沾满了眼眶,切实地察觉出内心的脆弱,他是人,不是妖。他开始明白后妈丢下他时的绝望与悲伤。妈,儿子来见你最后一面。他在心里默默地念,无法当面喊出这一声。

  他的决心没有人可以阻拦,也不愿意在最后时刻让母亲从极喜到极悲。恭恭敬敬在门外磕了三个头,青磬毅然离开了心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妈,请你原谅我。

  他返回老妖们决斗的战场。这时兕猗和卣骊已经两败俱伤,奄奄一息地摔倒在地,息兵罢战。青磬的闯入破坏了平衡。兕猗陡然起了雄心,指了卣骊叫嚣,让青磬立即砍了对方的头颅。卣骊来不及逃走,换了和蔼的笑容引诱他,许诺放它一马后的种种好处。

  青磬双眼血红。从地上拔起卣骊的妖刀,一回头刺进了兕猗的体内。割下去,再割下去,沾有妖气的刀将兕猗分成数块。青磬同时疾念咒语,叫它们不得合拢重生。卣骊目睹到手的便宜,马上吐出嘴中的一颗印,镇住兕猗的额头。

  兕猗全身被制,神智仍然清楚。被切开的头颅对了青磬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居然背叛我,你不得好死。它念动当年的血咒,青磬惨然一笑,妖刀向卣骊掷去,这世上的祸害少一个便清净一分。他积下的孽缘,希望借此全部洗去。

  可惜,要拉了妈陪死。妈,对不住,当年你陪我来送死,如今我也要拖你一起共赴黄泉。你为我而流的那么多泪,儿子没办法还给你,如果有来生,我再做你儿子,慢慢地偿还。青磬一念未毕,身子已不能动弹,眼睁睁看见后妈平直地飞过来,倒在兕猗悬空的头下。

  她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青磬觉得,妈妈看见了自己。她仿佛知道他在旁,深陷的眼窝勉强撑了撑,流出微茫的笑。青磬便也笑了,这是他成妖后头一次有笑容,混合了苦涩的泪水,成为活着时最后的记忆。

  兕猗阴森森地一笑。那么,就同归于尽吧!

  

  明荒说完故事时,听者早不知去向。他摸了摸头,太长的故事呵,茶老了,天也暗了。凉凉的风吹在身上,心里觉得有点寒。他慢吞吞地收拾行囊,寻思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养养他铁石般的心肠。走得远,看得多,他早已忘了不幸与幸的分界,不去分辨欢喜与忧伤的区别,对他而言,记录且传颂这一个个短短长长的故事,把人心勾住一刻三分,已经足够。

  觉得不满足吗?明天,或许再说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故事。

  你想听,总是有的。

  

奇幻之书(4)

  【冰螀】

  螀是秋天出来叫的黑色寒蝉,而冰螀,冬天才会现身。在土地里掩埋了数年之后,它们破土而出,张开了肃杀的黑色翅膀,汲取老去枯枝里最后的一点菁华。

  冰螀是濒临灭种的一族,寒风里嘶哑地吼上一嗓子后,往往会惊动四处觅食不获的天敌,那时它们肥厚的肉体将成为饥饿者的美餐。但啼叫是蝉的宿命,再危险,冰螀也会叫出命定的声音。世人悲苦或寂寞,辛劳或无聊,长长地叹出一声,胸腹间的块垒便得以消解。冰螀本无性灵,自然不懂这些,声声鸣叫不过是饥饿或满足,大肆宣告一声。如果叫上多日不死,又觅得了配偶,那么下代诞生之际,也就是冰螀的死期。它们的寿命长至两月,短至一日,伴随瑟瑟寒风而终,千百年来如此。

  只有一只冰螀例外。它是幸运的,刚刚羽化成冰螀的那一刻,恰好有位仙人自它上空飞过,无意中落下一滴眼泪。凡人的眼泪仅是咸涩的水,仙人的眼泪则蕴涵若干灵气,冰螀正好扑开翅膀,仰头接到了这滴泪。无法形容的舒畅感立即贯穿它的全身,仿佛有一线光从体内射出,它的灵窍忽然开了。

  一瞬间,人世的喜怒哀乐纷呈面前。它明白自己不过是卑贱的冰螀,而世间竟有成仙这种超凡入圣的妙事,足令每个生物艳羡。它想要做个仙人,首先,要有个自己的名字。它便自称凝露,以纪念仙人的那一滴泪。名字对它而言,暂时看不出任何功用,放眼看去,枝头上它的同类皆是冥顽不灵。但凝露不气馁,它深知原来寿命可以无限长,接下来就要勤加修练,脱离冰螀愚笨瘦小的身躯,直至有了道行,让自身穿越凡俗的限制,奔向仙人的世界。

  有了头脑的凝露不同于寻常冰螀,很快意识到继续留在树上的凶险,太多天敌会置它于死地,太多诱惑会使它无心修行。回忆起羽化前龟缩在地底的情形,凝露决定重新找个躲藏的壳,静心修炼成仙的道术。它张开翅膀想找个出路,仙人泪中潜藏的能量提醒它阴影处的危险,凝露吓得立即伏在枝上,将身体的颜色混同于树皮。

  一只爱吃冰螀的飞鸟倏地掠过,与凝露同时出世的三只冰螀暴露在外,被毫不留情地吞下。弱肉强食的残酷,又一次暗示它必须摆脱目前的处境,凝露开始用仙人的想法思考。它想要埋入地下,就得借助其他力量,于是它用眼睛捕捉一种叫掖姑的虫子,它们喷吐出的丝会把猎物紧紧裹住,沾满特殊液体的丝遇风就凝结成硬块,最适合打造它牢固的寄居外壳。唯一要小心的是,虽然那个硬壳无比坚硬,但掖姑是能够吞下且消化掉的,凝露只有想法子脱离掖姑的势力范围,才可真正借用这个壳而不被掖姑所害。

  作为一只有头脑的冰螀,凝露观察地形的奥秘,窥视掖姑的起居,计算出击精准的比例。筹备了三天后,它气势汹汹地进攻了正在午休的掖姑,惊醒了对方沉沉的美梦。恼羞成怒的掖姑喷出粘人的丝线回报,凝露喜气洋洋地自投罗网,让全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由于它站的位置险险落在枝桠边上,稍一使劲,凝露如愿以偿地倒栽下去,奔赴它心仪已久的地面。

  掖姑懊恼地看着到手的美餐不见了。这懊恼仅仅维持了一眨眼的时间,风一吹,它就忘了,萧瑟的天气令它再度陷入睡梦中。不动,尽量懒懒不动,是它过冬的方式。睡到肚子空空,它才会勉强睁眼找找有什么可以进食。如果找不到,继续入睡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掖姑没有太大的理想,它不知道刚才无意中帮助了一位未来的仙人,向成仙的终极目标迈近了一步。但是世上偏偏不存在太便宜的好事,凝露在下落的过程中,被一只飞翔的猎鸟衔住,带回了巢中。此时身在硬壳中的凝露任由他人宰割,它在战栗或是祈祷,没有人知道,掖姑丝隔绝了它的悲欢喜怒。

  如果它就这样被吞食,那么,故事到此结束。

  

  明荒停了停,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它不会这样短促而无奈,听者的愿望将迫使它延长。你看不见凝露的表情,但你能望见猎鸟的喜悦,它以为叼到了某种美味的食物,兴冲冲地回家向孩子们报喜。小猎鸟嗷嗷待哺,冬天里它们常常挨饿,妈妈每天辛苦地寻找,往往只带回小小的一粒果子。这回不同了,好大的一颗蛋,它们围了食物唧唧喳喳,讨论从哪里下嘴吃起来最方便。

  你对小猎鸟进食的过程当然不会有兴趣,事实上,这过程相当漫长,令它们充满了挫败感。掖姑虽是一种不起眼的小虫,它们所吐的丝却是其他生物无法溶解消化的。小猎鸟饿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进攻,小嘴戳得生疼,壳却像石头纹丝不动。猎鸟妈妈慌了,拼命地啄上几口帮忙,用的力大,反弹的力道更大,顿时歪了嘴疼得叫唤。小猎鸟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它终于忍不住,用长喙把这个像蛋的玩意赶出了鸟巢。什么东西!居然害得孩子们更饿了。

  凝露好容易到了地面,孤零零地停在荒草里,离它梦想的大地深处,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成仙需要耐心,它唯一有的勇气就是等待。它曾经自一滴仙人泪中感受到神仙世界的完美,无论要它等多久,只要命还在,成仙的希望还在,一切就是值得的。于是慢慢地等,春天渐渐走近了,外界万物开始一点点复苏,变绿,散发出盎然清新的气息。凝露欣喜地发觉它并不害怕暖和的春日,而它那些同类们的啼叫,再也不能够听到。

  它似乎闯过了第一关,默默地等下去,会迎来更美好的未来。